第一章
丹尼尔暂时将车子停靠路旁,指示灯在黑暗中兀自闪烁着。这做法多半是出于习惯,而非考量到行车安全;他想像不到有人会在这样的夜晚时分还开车在外头晃。至少不会是在──他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间──周日晚上十点三十五分。
卡嗒一声扭开车内灯,转向乘客座,他单手在椅子上那一叠文件、折了角的地图本、饮料铝箔包和三明治包装纸里头东翻西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信封。
就着方向盘去看信封上头自己的名字和位于贝特西的住址,对方的字迹有条不紊、精致漂亮。邮戳是四天前盖的,邮件分捡处是纽卡索,是封优先投递信。
这封信他已读过无数次,熟稔到连在梦里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可就像每五分钟检查一次护照的旅客那般过分谨慎,丹尼尔还是打开信封拿出信纸摊了开,抚平因被折成三等份所造成的绉痕,再度仔细阅读起来,仿佛会有什么新发现似的。
纸张是昂贵的淡蓝色厚信纸,上头有鸢尾花形纹章浮水印。信件内容的字迹跟信封上的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只不过信件里头的字体较粗,也更为豪放,文字间隔颇为宽松。用的是蓝黑色墨水。日期大约是一个星期前。上头是这么写的:
克斯特比城堡
克斯特比
诺森伯兰
亲爱的康亚斯先生,
关于您于八月十二号来信询问一事,本人竭诚欢迎您拜访克斯克比,以进行城堡礼拜堂内壁画之研究。倘若方便,您可于十月十五号星期日开始的那一周莅临参观。
敬祝平安
……
丹尼尔头一次看信时无法将对方的姓名完整念完。看起来好像是复姓,可是以自己的学识却看不懂任何一字。
信里没有附上方位图,也没有电话号码,就连电子邮件位址亦无。自己早在一个月前就去信询问是否允许登门拜访,可是对方却回覆得很慢,以为在这样紧急的通知下自己还是会抛下一切事务出发赴约,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傲慢。当时同时寄了好几封信出去,除了这一封以外,其他都是寄给英格兰境内不同教堂的教区牧师。已经有好几位牧师给他回信,愿意提供帮助,而自己也拟好了行程表,打算去拜访这些教堂。
然后,这封从克斯特比寄来的信就这样翩然来到──或者该说是法院传票比较贴切。 呵,这位名叫亚当某某的先生还真是难以置信的自负,迳自假设他不论如何都会在今天准时到达。
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来了。与其说是因为对方答应让他参观壁画,倒不如说是被简洁的回信给吸引。还有信本身所散发出的气味。
在信件刚寄到的时候,上头还残留一股微弱的气味,是那名书写的男人的味道。丹尼尔好奇地把信纸凑到鼻头下嗅了嗅,希望可以捕捉到那带有异国情调、类似哥德式建筑的花饰窗格上的木头芳香味。
他心里纳闷,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会使用这样的古龙香水呢,这种味道他显然以前没闻过。丹尼尔习惯在每周四和周六晚上到酒吧或者俱乐部打发时间,那里的男人喜欢用味道重的香水:比如带有水果味或者调情味,是年轻或者想要装幼 齿的人会用的那种;要不就是浓烈的带有麝香气味的,适合轻佻的、随时想要和人上床的。
丹尼尔想得失了神,直到他的室友贝丝逮住他在嗅那封信,这才赶紧停止从信件气味去猜测对方的个性。她取笑他,说他肯定是收到秘密仰慕者寄来的情书。他要她别闹了,快滚开。这样欲盖弥彰的行为只是起了反效果,只听见她的笑声在他爬上楼梯往自己房间走去的这一路上都没停过。
他打开笔记电脑连上网路,键入几个关键字,开始搜寻克斯特比的位置。他的公路地图集不够详细,没有显示村庄和城堡,而他也没时间到镇上去购买该地区的全国地形测量图。心想网路上这么多地图网站,至少有一个能提供他所需要的资讯。既然亚当某某先生认为他能够不靠他的任何帮助就得以找到城堡所在位置,眼下也就只能这么办。
那张列印出来的方位图此刻就躺在三明治包装纸下。一开始路还很好找,直到他下了A1/M1干道就开始困难起来。秋季的天色很不像话地迅速暗了下来,他不仅诅咒了午餐时间的短暂逗留,连地图、方位图也都骂上一回。上一处经过的有人烟的地区离这儿不过六英里,此刻却感觉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现在他发现,英国的乡间小路盘根错节,简直可以让人绕得失去所有时间感和方向感。丹尼尔已经无法正常思考,看来,他努力想要找到的那个地方仿佛跟世界脱了节,而这封信是唯一的联系。
把信收进信封里,丢在乘客座上。关掉头顶上的车内灯,靠回椅背上,双手轻轻地搭着方向盘。小路的两旁遍植山渣树篱笆,眼前的路迂回曲折,仿佛酒醉般地从一边歪向另一边,直至消失在车前大灯照不到的黑暗里。
试探性地,丹尼尔关掉引擎和所有灯光。
四周突地呈现一片死黑,他吓的倒抽一口凉气。寂静无声令人紧张不安,幸好才刚熄火的引擎在冷却的过程中还继续发出微弱的滴答响声,不禁感到欣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产生了相对极大的噪音,不论是糖果包装纸的沙沙声,还是上衣拂过门把的摩擦声。
没想过自己能在车内度过这一晚。除非是汽车钥匙还插着、点火装置还启动着,好让广播电台陪伴他直到睡着,否则万万办不到。
就在衡量到底该怎么做才好的时候,丹尼尔发现天空并不是全然的黑,而是很深很深的蓝。透过挡风玻璃往上看出去,可以辨认出天上的几个星座。那些细小宛如针尖的发光物体给了他些许安慰。
他朝前方的路瞥了一眼,被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有人站在前方看着自己。
丹尼尔慌乱地大力扭转汽车钥匙,引擎顿时噗噗作响起来。接着打开远光灯,刺眼的强光顿时贯穿黑暗。他不想去看,但还是得搞清楚到底是谁站在几步之遥注视着自己。
路上什么都没有。车前大灯发出的光束里只见一只飞蛾摇摇摆摆地飞了过去。最靠近自己的山渣树篱笆光秃秃的,形状完好未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东西能够站在车子前方把他吓得近乎魂飞魄散之后,再一溜烟地躲进篱笆里。
广播电台发出刺耳的声音,正在播放那首他极为厌恶的舞厅热门曲。丹尼尔不耐地把收音机关了,两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恐怖电影里头的情节开始在他脑海涌现,心里提防着随时会有妖魔鬼怪突然出现,从挡风玻璃上方朝下瞪视自己。
他踩了油门,听着引擎渐渐启动起来。放开手煞车,打好档,让车子慢慢地往前滑到稍早看见那名男子──他很确定是名男子──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些柏油碎石和散落的小卵石。篱笆上没有任何破洞,看不出有任何人躲在该处。
“好吧。”他对着自己说话:“那是你的幻觉。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你知道吗?你应该往前开直到这条路的尽头,然后呢就会看见克斯特比那个可爱的小村庄还有里头那家舒适的小酒吧。如果你够幸运,或许还能够赶上酒吧的最后点餐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样啦,但我现在很需要来上几杯……”
丹尼尔换了档,加快车速。等他绕过路弯,就来到一片通往海岸的平缓下坡地。远方有片黑色的大海,而在海的前头则有灯火在闪烁着。显然地那就是克斯特比。
精神顿时振奋起来。他很快地瞄了一眼后视镜,看见后头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 * *
当他抵达克斯特比城堡的时候已经开始下起间断的小雨。丹尼尔将车子开上了护城河上的老旧开合桥,然后停了下来。城堡大门是关着的,车前大灯照在暗色门木上,反射回来的光束在从海边涌入的厚厚浓雾中漫射着。
丹尼尔让引擎继续运转,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大门前。从他站的地方看不见任何从城堡发出的光,无法判断城堡主人是否还醒着。城堡主体建筑隐隐约约看不清,门房又大又深,透着一股阴森的诡异气息,浓雾笼罩着陡峭的屋顶,遮住了他的视线。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冷颤,双手环抱在胸前。城堡有门铃吗?他倒没发现。或许只要用力拍打大门,就有人听见出来应门也说不定。十分钟前,他也曾经想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那家已经订了房间的酒吧。如果那算是他得到的最后点餐,也实在是太夸张了:酒吧看起来好似无人居住,不管怎么拼命按门铃、拍打门板,也唤不出老板。
整座村庄仿佛遭到遗弃,罕有人烟,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一排路灯,还有几盏每当他走近私人住宅就突然亮了起来的防盗灯。他想过干脆把车子停在路灯下,在车里过夜,可是已经花钱订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床,就这么睡在车里实在可笑。
因此他才会继续在弥漫的浓雾中往前开,直到发现了城堡。城堡是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门房内有强光透出;尽管现在已经过了所谓的最后点餐时间,而他也从不会在这样的深夜时分作出这样的举动,可是他依然决定要试试,或许城堡主人会同情他也说不定。
要是有门铃就好了。
丹尼尔试探地敲了敲门。门是用坚固的橡木作成的,足有他个头的两倍高,钉着涂了黑漆的铆钉,还镶上铁箍条。木头因为雾气而显得潮湿,他的敲打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他又试了一次,不用指关节,而是用拳头猛力拍打。里头还是没反应。
他倚在门上发出放弃的叹息。天气太冷了,不可能整晚站在这里对着一块巨大的木头发出无效的重击。他要回到村子里,睡在车上。
突然间从附近某个地方爆出一串声响,丹尼尔被吓得跳了起来,连忙往四下里张望。听起来就像是静电干扰声,又或者是收音机未调好频道前发出的白噪音。他循声走到城堡大门的一侧,发现在门房的墙壁上装有一个小型对讲机。
他按下呼叫扭,等待着。
对讲机发出卡嗒一声,显示屋内有人在听。
“哈罗!”丹尼尔突然觉得这样对着一个金属小格子窗讲话很蠢,这根本不在他的计划内。“我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因为我看见还有灯亮着,所以我想……我的意思是,不知道是否可以……天啊!我听起来就像个白痴。对不起。我再重新说一次。”
他顿了顿,内心盼望在对讲机那一头听着的人能主动开口问他问题,情况或许会好一点。依旧是一阵静默,他只好鼓起勇气往下说:“我是丹尼尔·康亚斯,考陶尔德学院的学生,曾经来信询问有关城堡礼拜堂内的中世纪壁画的事情。我有一封城堡主人的回信,对方说我可以来此参观拜访,可是……我在半途迷路了,有人指给我错误的方向,又加上我先前订房的地方已经打烊,所以……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请问你可以帮我吗?”
他对自己愚蠢的说话做了个鬼脸,任谁都会以为他这辈子大概还未出过远门。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个大学新鲜人,而不是今年即将修读完毕英国境内最有名望的高级学程的研究生。
他缩在对讲机前等待着,感到体温一点一滴随着呼出的气息往外流逝。在那头的人并没有回答,接着就传来一低沉的卡嗒声,城堡大门的两片门板缓慢地打开了。
丹尼尔看着车前大灯投射出的光束消失在门房后方的黑暗里,不禁又打了个颤。“很好。”他故意提高音量给自己壮胆,看着大门在他眼前旋了开来。“一点都不恐怖嘛……”
他离开对讲机钻进车子里,打第一档,一边留意着门房那两片巨兽般的大卵石厚墙之间的宽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车子往前开。
车子慢慢地驶进城堡内,大门随即在车后关上,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雾灯的光束被厚重的橡木反射回来。头顶上那一方天空被灯光照得苍白,回旋的雾气在卤素灯的映射下缓慢地产生各式涡纹,这灯光想必就是方才自己在外头路上瞧见的那些。
他将车子停在草坪边缘,一把抓起放在后座的帆布背包,下了车,锁上车门。碎石子在脚下嘎吱作响,在雾色弥漫的黑夜中显得出奇的大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想要越过那道由卤素灯和雾气所营造出的光墙,去看更深远的地方。城堡的要塞就矗立在遥远的右前方,要塞隔壁则是三层楼的连栋建筑,与门房相毗连。
丹尼尔绕过车子,去看位于门房左侧的建筑物。该侧建筑群似乎是由高低不平的各式小建筑所组成,有个矮胖塔楼像名守卫似地护着其中一区。有一段石阶通往一扇开启的门,从里头透出的光仿佛在欢迎他。
把帆布包背在肩膀上,就抬脚踏上了阶梯。原本期待会有人走出来招呼他,可是城堡却跟外头的村庄一样,看起来仿佛无人居住,心下觉得自己活像个闯空门的。他先轻敲那扇开启的门,喊了一声“哈罗?”后,才踏进屋内。
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比自己的客厅还要大上两倍的厨房。地上铺着赤陶地砖,有一张老橡木餐桌,一套黑色Aga炊具。漆成白色的食品柜门在厨房的其中一侧,另一侧则是一些较为现代化的设备。摺叠好的报纸就搁在餐桌上,旁边并排着一只手表、一只笔和一大杯不知是什么正在缓缓地冒着热气的饮料。
一名身材高挑的俊美男子就站在餐桌那头,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多上十 岁。身上的服装仅有黑和灰两种颜色:黑色牛仔裤,柔软的黑色毛衣胸前横着两条深灰色条纹,毛衣底下则是一件灰色衬衫。在丹尼尔进屋时,男子原本低头在看桌上的报纸,现在已经抬起头来,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丹尼尔。
男子是中国人,要不至少具有中国血统。肤色宛如金制古玩的那种淡淡黄金色,一双清澈深邃却透着几分神秘的黑眸子,眼角稍微往上翘,呈现一种华美的异国风情。鼻梁挺直,下巴线条优美。一头黑发整齐地往后梳,露出好看的额头,这样严肃的打扮恰好突显了他的俊俏五官,让他看起来既文雅又危险。
丹尼尔不禁咽了口水。尽管厨房散着一股亲切的温暖以及对方身上那朴实不浮华的打扮,这位无疑就是亚当某某先生了。他看起来就像个贵族:举止得宜,风度翩翩,好奇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这名不速之客,更别提他毫无指责在深夜十一点钟来访有多么无礼。
丹尼尔意识到自己的打扰,赶紧卸下肩上的背包,丢在地上,绕过餐桌,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丹尼尔。”
主人只是握住他手,并无摇晃。就这么静静地握着,手指紧扣。此时丹尼尔感觉到对方皮肤颇为冰冷。
“亚当·觉罗-费兹伊黎。”主人边说边放开他的手。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带有些许上层阶级人士的英国口音,念起他的中国姓氏益发显得有异国情调。
“哦,原来是这样念啊。”丹尼尔边说边笑。“过去这一个礼拜以来我对你的姓氏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大概无法将你的名字很正确地念出来。老实说,是根本不会念。很抱歉。”
亚当不在意地挥一挥手,要他别道歉,并示意丹尼尔在餐桌旁落座。“你从伦敦一路开车到这儿么。”
“是的。其实这没什么。我大多是走M1干道,中途还在达拉谟吃午餐。我从童年时期后就没再去过了,所以还打算四处去看看。也许等我回程经过可以仔细逛一下。”
此时丹尼尔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聒噪了。但实在是因为太过紧张,无法落座,一边说话还一边摇晃着身子,直到能控制住自己才稍微好了点。他将目光从亚当身上移开,转头去看玻璃橱柜内的陶器,还有挂在墙壁上的铜锅。
“当我下了主要道路时并没想到城堡会这么难找,我的地图真没用。我还从网路上下载了一些方位图,也派不上用场。这地方就好像不存在这世界上似的。我中途停了好几次车去问路,可是……”
“请问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点茶?”
“什么?”他的问话非常高尚有礼,让丹尼尔差点笑了出来。“好的,谢谢你。有茶喝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看着亚当在厨房里忙,先是给水壶注水放到炉子上烧,又从上头橱柜里拿下一个杯子,打开茶叶罐取出茶叶倒进去。在等水滚的空档,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丹尼尔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赶紧垂下目光,多年来头一次在男人面前感到这样害羞。他认为自己喜欢跟大伙儿相处在一起,善交际,但又不像他某些朋友那般招摇,爱出风头。他检点守规矩,也看得出来一个男人对自己是不是有意思。现在他从亚当身上读到有好感的信号,可是却没有半点肉体上的意图。这样的感觉非常奇特,反而让他心生些许疑惑。
水滚了,主人转过身去把开水倒进杯子里,拿到餐桌上,放在他面前。
“希望你喜欢绿茶。”
“我最爱喝了。”这不全是真话。他以前只喝过水果茶,当时跟文化圈子里一位放荡不羁的速食主义者交往了一学期,每次去找男友的时候就会喝些由草莓、番木瓜或其他水果制成的茶,其实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
绿茶上还浮着碎叶片,丹尼尔犹豫地看了主人一眼,不确定是该把浮叶给捞出来?绕过它从别的方向喝?还是就干脆吞下肚?
“等它们沉下去再喝。”亚当这么告诉他。“只要几分钟的时间。请坐,别拘束。”
丹尼尔让自己落了座。椅子比他想像中还要沉重,移动的时候发出了摩擦地砖的吱吱声。他把椅子往外拉出一点,侧着身子坐了半个屁股。这简直比参加面试还要恐怖。他抚了一把头发,想都没想地就开口说道:“真有意思,我以前只有在第二天早上才有机会看到男人的厨房。”
话才刚说出口,马上就意识到这话不得体,暗自希望可以把话收回。做了个鬼脸之后,他低头去看报纸,发现亚当刚刚是在做纵横填字谜。“档子。”手指着其中一道提示。“第六直行,‘反覆拨弄吉他’。答案是‘档子’。”
“谢谢你,康亚斯先生。”
“你能不能装作我从没说过那句话?”
“当然。”亚当一脸严肃。“我对填字谜有强大的占有欲。我喜欢自己解题,不假他人之手。”
“我指的不是这个。”
现在他笑了。“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康亚斯先生。”
“叫我丹尼尔就好。”
“那么请告诉我,丹尼尔。”亚当温润的声音特意在他的名字音节上做了些许逗留。“你是不是有个习惯,喜欢观察男人的厨房?”
他试着别笑出来,眼睛盯着自己茶杯里那一团漂浮的叶片。“我希望我可以自称是卫生督察员……”
“这我可不信。卫生督察员对中世纪壁画是不会有兴趣的。”
“那可不一定。”丹尼尔一脸的激动。“你不应该这么快就对人下判断。卫生督察员也是会对中世纪壁画着迷的。”
亚当只是轻蔑地哼了鼻子,倒没说话。他打开橱柜,取出一盒贝腾堡海绵蛋糕放到桌子上,又找来刀叉和盘子,推到丹尼尔面前。“来。吃一点。”
“真是太棒了。”他切了厚厚一片,先取下包裹在外的杏仁糖,再把里层的海绵蛋糕切了个十字,分成四等份,一次吃一等份。
亚当端起茶呷了一口,身体倚在水槽边,目光看着丹尼尔。“你会在哪里寄宿?”
“村庄里那间名叫小羊的酒吧。”
“不行。”
“你说什么?”亚当的严厉语气吓得丹尼尔把一块蛋糕给掉了。“小羊酒吧有什么问题吗?”
亚当刚才的激动此刻已经平复许多。“你不能住那儿。”他没有多做解释。
“可是小羊酒吧是方圆好几英里内唯一有提供住宿的地方啊。”
“明天我们会给你找个更适合的。今晚你就住这里就好。”
“谢谢你,你人真好。可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丹尼尔感到不知所措却又有些着迷于城堡主人语气里的坚定。心下暗忖,住在城堡里仿佛给人某种权力,可以把每句话说得像在下命令似的。
“一点不麻烦。”亚当脸上浮现讽刺的微笑。“城堡有四十六间房,我可以腾出一间给你。”
丹尼尔笑了。“四十六间!”
“这还不包括回廊、楼梯间和其他开放空间,例如塔楼、城垛和庭院之类的。”亚当耸耸肩。“只不过,要塞里头的房间多半比较狭小。别误会,不过是因为这城堡建于十二世纪,一个具有防御能力的住家比舒适的住家更能满足当时的需要。虽然城堡后来也经过扩建,但住宿区依旧维持十二世纪时的格局。”
“那礼拜堂呢?”
亚当微笑着。“礼拜堂建于十四世纪。我听说里头的装潢还是当初原始的样子──因此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丹尼尔点点头,放下茶杯。“我真的很感激你,局……费兹伊黎先生。”
“觉罗费兹伊黎。”亚当补上正确的发音,对他的错误一点不气恼。“你也可以叫我亚当。”
“可您是位爵爷啊,不是吗?我得尊敬地称呼您。”
“至多是个男爵罢了。”他的笑里有着伤感。“我的头衔不足为道,不需要用它。”
“你说得倒容易。”
“是的。是很容易。”他喝光杯里的茶,把杯子放到水槽里。“你看起来很累了,”亚当简洁地说。“让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吧。”
意识到自己被下了命令,丹尼尔赶紧把最后一块贝腾堡海绵蛋糕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说谢谢。他喝下最后一口茶,站起身。“觉……亚当先生,我知道时间很晚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因为我累了,我保证会当个乖宝宝上床睡觉。可是……能不能请你让我先看一眼礼拜堂呢?很快地看一眼就好?”
亚当微微牵起一抹笑。“如果那对你真有这么重要的话。”
“真的很重要。”丹尼尔跟他保证。
“那么就随我来吧。”
礼拜堂位于他稍早站在门房处望见的那栋三层楼建筑的二楼。两人很快地走在碎石子路上,雾很重,直到走的很靠近了才能看清楚要塞。
亚当领着路来到十四世纪兴建的侧翼,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一个又一个的回廊,才终于来到一狭窄的楼梯间。他打开电灯开关,说道:“就在楼上的左手边。请留心脚下:阶梯的中间部分有严重的塌陷。”
丹尼尔实在是没办法专心地爬楼梯,他试着别把目光放在主人那又翘又好看的臀部上。他告诉自己,他来这儿是为了从事论文的研究,而不是和一位不怎么用他的头衔的男爵搞暧昧。更何况,他完全不能确定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然,倒不是说能有什么行动,可要是真的让一位爵爷给爱上,应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的思绪随意游走,直到两人爬到阶梯顶端时才打住。只见左手边的门楣装饰华丽:细长圆柱顶上放有鸢尾花纹雕石,雕石底下有两个被压扁的恶魔在托着。
“这雕饰真是少见呐。”他下了评论。“虽然我以前也曾见过受到压制的恶魔,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乌斯特大教堂里……”
亚当打开通往礼拜堂的门,扭开电灯,站到一旁。
丹尼尔突然张大了嘴巴抽冷气,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因为太过惊愕像石头般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门槛上。然后他感觉到亚当用手肘轻轻推了他。
“怎么,难道这不是你想看的吗?”
丹尼尔慢慢地摇了摇头,眼眶里渐渐涌起一股泪水。他希望可以把流泪归咎于身体的疲倦。
“这简直是……我从来没有……喔,我的天啊!这真是太壮观了。”他不禁发出赞叹,而这赞叹也的确半点不假。
他估计礼拜堂约有四十英尺长三十英尺宽。里头的陈设很简单,只有几张黑色靠背长椅。地上铺设的大型石板清晰可见,底下嵌有五座墓穴,可见覆在其上的石棺盖。天花板呈扇形拱顶,几根圆柱像大树般支撑着整个砖砌屋顶。每根圆柱的础石上都雕有人形或卷须状花纹。
祭坛安置在一个高台上,覆以白色布物,上头放有简单的木头十字架。祭坛后方的墙上刻有一系列浮雕,可惜丹尼尔站的距离太远,无法辨认其描绘的主题。唯一的窗户就设在祭坛上方,镶有简单的菱形玻璃,每一片玻璃都用粗铅框固定着。
他接着观察起四周的墙壁。
丹尼尔走下那六阶石梯来到礼拜堂内部,一面往四周查看一面在内心涌起一股敬畏。礼拜堂中殿的每一面都绘着复杂精细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肖像,有男有女,还有动物与恶魔和死人尸骨互动的画面,这些都在耶稣基督平静沉着的注视下。
“这里竟然有《死之舞》啊!”丹尼尔语气虽温和却带有明显的惊讶。“噢,这真是太惊人了。远超过我所有的想像。”
亚当跨过门槛,靠在门楣上,然后就没有再向前了。“难道你不知道我这儿有《死之舞》吗?这可是很多艺术作品的主题呢。瞧,就连石柱上的雕刻也跟《死之舞》有关。”
“其实我并不清楚你的礼拜堂里有些什么。”丹尼尔说。“只是有人推断你这儿应该有这样的壁画。”
他指着左手边的那幅鲜明的壁画:三名君王穿着华丽,骑着马,与三具尸体在交谈,写在横幅上的对话内容犹如蛇般从嘴里流泄出来。丹尼尔看着那熟悉的拉丁文对话不禁欣喜地打了个颤。
“《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亚当站在门边用法语念了出来。“是不是觉得很阴森很可怕?我一直都喜欢在中间的那位君王,他看起来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丹尼尔向壁画走了过去。“的确。”他同意亚当的说法。“其实也不能怪他。想想看,要是你在外头闲逛,忽然有具尸体来跟你说话!换作是我,也不会太高兴。”
亚当对于丹尼尔的说法觉得有趣,轻声一笑,然后改变了话题。“我听说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湿壁画的保存──这些是湿壁画吧?”
“不是。”丹尼尔边说边转过身走回中殿。“或者我该说,这些不应该是湿壁画。真正的湿壁画是画在湿灰泥上,而大部分在英国境内的墙壁彩绘则是画在干灰泥上。”
“那么这些的确是湿壁画了。”亚当的语气很确定。
“湿壁画在英国很少见,我必须详细观察后才能下结论。”
“不管你需要多久时间都无妨。明天我会给你一把钥匙,那么你就可以随意进出城堡了。”
“谢谢你,你人真好。”感激的话自然而然地从嘴里吐出来,可是丹尼尔的所有心思全在环绕他四周的壁画上。“这真是太神奇了。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昨天才画上去的。好吧,这么说可能夸张了点,可是……那颜色实在是太鲜明了。真是罕见。我很难得看见如此历史悠久的壁画可以保存的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为何它会保存的这么好。”亚当边说边直起身子,他的头顶微微擦过门楣。“也许等你研究好之后可以告诉我原因。我猜可能跟礼拜堂是盖在要塞里头有关吧。再者,它是要塞和西翼之间的桥梁,不与地表相接,也就得以避免潮湿地气的侵袭。我一直觉得这里很冷──又冷又干燥。没有湿气。当然,因为是私人住宅,也就少了在宗教改革时期可能造成的损害。”
丹尼尔看着他,皱起眉头。“你的家族一直是天主教徒吗?”
“这故事很长,”亚当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我想还是等你比较不累的时候再说给你听吧。”
“其实我并不常这么疲惫的。”丹尼尔发出一个尴尬的笑。“不是所有壁画都会让我有想哭的冲动。”
“我了解。”亚当往后退一步,跨出门槛,这个动作含蓄地暗示着是时候离开了,可是他不想催促丹尼尔。脸上挂着温柔亲切的表情,说到:“很高兴你喜欢这个礼拜堂,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曾将它和别人分享了。”
丹尼尔再度发出赞叹声,恋恋不舍地游目四顾,内心非常渴望明天的来临,更加期待未来与这些美丽壁画共处的时间。“我不敢相信这些壁画竟然从来没有被发表过。难道在我之前,没有人来和你或者你家人接洽,表达想要研究壁画的意图吗?”
亚当耸耸肩。“可能有吧,但我不记得了。”
“谢谢你。”他终于走出中殿,步上石阶,冲动地抓住亚当的手。“谢谢你选了我。”
亚当微微笑了笑。“是的,”他说。“你是被选中的那一位。”
他的房间呈狭长形,四面墙除了窗台是光秃秃的三英尺厚的石块之外,是清一色的白。丹尼尔刚才实在是太过疲倦,无法好好欣赏横在天花板上的真正的十四世纪橡木横梁,可是却注意到了那幅镶着镀金边框的油画,还有一堆各色各样的土耳其地毯,这些东西可是会让好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古董商兴奋不已呢。
亚当带他去看了卫浴设备,再从柜子里拿出床单。丹尼尔看了,心里感到过意不去,堂堂一位男爵竟然还得替自己铺床。他坚持自己来,亚当却告诉他客人是来这儿被招待的,而不是干这种仆人的工作。
亚当一忙完,就跟他道晚安,丹尼尔打开背包,从里头拿出盥洗用品随身包和一件干净的T恤。然后就一边刷牙一边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对一切都感到很好奇,兴奋地睡意全消。洗完脸,换下脏衣服,就上床钻进被窝里睡觉。
丹尼尔有认床的毛病,在陌生的床上总是睡不好。通常他会醒过来六、七次,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终于受不了为止。再加上壁画带给他的兴奋,根本没期待今晚能睡着,不论他是多么的疲倦。
鸭绒毯子又软又暖,床是出人意外地舒适。简单的黄铜制条状床架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床垫却很现代化。丹尼尔仰躺着身子,双眼直视头上的横梁,耳边传来电蓄热器的运转声。亚当告诉过他城堡的这一区很少使用,也对这里头的寒意表示歉意,还帮他打开了暖气机,解释道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才能让房里的温度达到满意的程度。
丹尼尔翻了个侧身,伸出一只手去摸身旁刷白的墙壁。指尖在墙面上画花样,墙壁又粗糙又冰凉。就这么画了一会儿,打算起床去坐在窗台上,可是身子觉得很乏,一点也不想动。
终于逐渐睡着了觉,不过也只睡了一小段时间。
是热度让他醒过来的。半梦半醒间,丹尼尔把毯子拢成一团并成功地将它丢到地上。他感到热气释放,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仰躺着身子开始舒展四肢,并将两只手举到头顶上。双手握住床头架的铜条,金属的冰凉让他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
此刻,他稍微清醒了点,感觉到T恤领口处和腋下部位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丹尼尔一边嘴里咕哝着一边扭动着身子把T恤脱了,暂时塞到枕头下。他动也不动地躺着,渐渐入睡,只稍微感觉到房内温度正在稳步上升。
他胡乱作了些奇怪的零碎的梦,在床上动个不停。丹尼尔平趴着身子,想要在枕头上找个凉快处好把脸贴在上面。不一会儿又渐渐平静下来,浅睡了半个小时,突然间有股很舒服的凉风吹拂过他身子。
这道凉风非比寻常,宛如清凉的细小涓流缓缓流淌过他全身,减轻了屋内的闷热。丹尼尔翻过身,仰面躺着,身体开始回应凉风的刺激,本能地像只猫似的张开四肢。
双手再度握住床头架,这个举动让他完全清醒过来,虽然身体的疲倦让他感到昏昏沉沉。起初,他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静静躺着,享受凉风拂过他裸露的胸膛。
他又打了个颤,这一次不是因为凉风,而是体内涌起的一股春潮荡漾。凉风吻过他乳头,乳头顿时绷紧。他的肌肤变得很敏感,随着周遭气氛的改变也兴奋起来。
他已经勃起了。丹尼尔一只手放开床头架,隔着柔软棉制短衬裤去抚摸自己的男根。嘴里逸出呻吟:感觉真好。可是身子实在太累,没办法尽情自 慰,只好轻轻地搓揉着,感受那隐约的勃兴有节奏地震动着。
丹尼尔一只手探入短衬裤里,男根已经涨的又热又挺,不用多久就会达到高潮了。他搓揉了几下,再把短裤褪到大腿处,手指开始玩弄阴囊,接着紧握住男根,开始套弄起来。
他闭上眼睛,专心感受着肉体的欢愉,左手依旧揝住那冰凉的铜制床头架。他喜欢这样:因为他觉得安全,还可以紧拉着床头架以平衡在体内缠绕的性欲张力。凉爽的晚风拂过肌肤的感觉比任何一位情人给予的爱抚还要挑逗。丹尼尔不禁发出低低的呻吟,下身同时奋力挺向自己的手,套弄的节奏越来越快。
他在追逐自己惯常的性幻想:都是一些与前男友们做爱、观看色 情影带或者做咸湿白日梦所收集到的画面与情节。从中有个性幻想重复不断地出现,是他的爱人压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爱人完全掌控着他。丹尼尔在脑海里攫住这个画面,集中全副心神在此情节上。一只手紧紧握住床头架,幻想自己的手被绑在上头,两腿大开,无助地呈现在爱人面前……在亚当面前。
喘息卡在喉管,猛烈的勃兴顿时大发,将丹尼尔整个人淹没。噢,这个幻想简直是缺德至极,怎能对好心招待自己的主人产生此种邪恶念头呢!可是丹尼尔却能轻易地想像那画面──对方蜂蜜色泽般的金黄色身子贴伏在自己白皙的肉体上;那优雅修长的手指挑逗着他,撩起他每一次的情欲;还有那双深邃又热情的黑眸,流露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丹尼尔心想,光是从亚当注视着他的样子就足以让他达到高潮了。
他的身体在追逐高潮的过程中绷得死紧。丹尼尔的头往后仰,埋在枕头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努力让这份快感持续下去。此时微风已经无法再降低他的体温了:他感觉自己好像着了火,整个人被吞噬在欲望的烈火中,失去了所有自制力。
他全然沉醉在性幻想中,几乎错过房门轻轻发出“卡嗒”一声而后打开的时机。一定是被风吹的,丹尼尔茫然地透过门缝看向房外的黑暗走廊,心里这么想着。他暂时停下动作,屏息以待,聆听是否有人在房外的迹象。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继续未完的游戏。
他松开抓住床头架的手,翻个侧身,面朝着门口。他集中注意力唤回刚刚的性幻想,他想像亚当就站在走廊上看着自己自 慰。丹尼尔对这样的念头很是兴奋;让他既感到无助又觉得强大,此两种矛盾的感觉同时在脑海中涌现。他努力扮演着性幻想中的角色,和角色融为一体,身子不住扭动浪摆着,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呻吟,仿佛爱人就真的站在外头欣赏他的表演。
兴奋直往上攀升。他双手套弄的速度也加快起来,不想再多做拖延。他想要现在就攀抵高峰:这是他此刻心中最大的渴望。丹尼尔把开启的房门抛在脑后,闭上眼睛,心无二志地解放自己。
欲望浪潮越逐越高,丹尼尔发狂似地满足自己的需求,他喘息连连,接着仰躺回身子,嘴里吐出一声喜悦的惊呼,然后就一泄如注了。他感觉到精液宛如热雨般落在胸膛和肚子上。一阵温暖的快感将自己淹没,丹尼尔不禁轻轻地笑了。
他伸手取过被他丢在一旁的T恤把自己擦干净,再将它扔在地上,穿好内裤。他在床上变换位置,找到凉快处舒服地躺着,此时目光再度移到房门处。
门是关着的。
丹尼尔立即坐起身子。房门刚刚明明是打开的,现在却是关上的。可他没听见阖上的声音啊,大概是自己没注意给漏听了吧。内心暗自猜想应该是被风给吹的,就好比刚刚也被风吹开了。
他拉开窗帘去检视窗户,令他大感惊愕的是,窗子竟也是关着的。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毯子,一等毯子摊开在床上就赶紧躲了进去,等待沉入梦乡。
高德菲尔
艾菲索斯,土耳其,西元一一四七年
高德菲尔·伊黎,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此刻他躺在干燥、尘土满布的洞穴里,头下枕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只铺着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斗篷。高德菲尔用力眨眼睛,等眼皮上的硬痂剥落,才张眼去看洞穴的顶部。外头的日光洒了进来,在石头上铺出纹路,映射着铠甲闪闪发光,也照亮身上那件肮脏外衣上的徽纹。
当他举起手来,死亡标记映入高德菲尔的眼帘。阳光很无情,布满全身的肿块闪着光泽,此时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眼前。麻疯病又复发了。
高德菲尔惊吓地叫了一声,右手往脸上摸去。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所有五官果然无一幸免。又见暗红色肿块蔓延到了手指关节,身子猛然往后退缩,深怕疾病会传染给其他部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染上麻疯病的。或许是在梅斯吧。他有个来自巴尔的远亲,名叫雷诺,当时他加入了雷诺的军队,正准备去打第二次圣战。许多士兵都在城里整军待发,趁着往圣地开拔前的空档,四处喝酒、闹事、玩女人;许多参加过第一次圣战的老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旁观,高德菲尔记得,他们里面有好几位都因为身患麻疯病而残废了。
可是说不定他在离开英格兰之前就得到此病。毕竟没有人知道麻疯病是怎么散布的──可能是接触传染、空气传染,也可能是喝了麻疯病患用过的杯子;又或许如神父所言,上帝用这种病惩罚某些不幸的凡人,这是他们赎罪的方式。
不管这病起源何处,可以确定的是,早在抵达君士坦丁堡以前,他就已经染上了。高德菲尔记得,在军队通过匈牙利时,他在腿上发现一些红斑。当时他以为是因为长时间跨坐在战马上,皮肤被铠甲摩擦久了因而发炎出疹子。过没多久,受到损害的部位渐渐麻痹,他才开始担心起来。
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隐瞒自己的病情,军中同袍一无所知。一等到抵达那伟大的城市,他就四处寻找良方妙药。他拜访许多神殿,还到圣索非亚大教堂祈祷。他喝大夫煎煮的草药,吃老妪准备的奇怪食物,尽管味道令人难以忍受。他把身体浸泡在亚洲的甜海水中,埋在发烫的泥浆里,据说有治疗的功效。他甚至花了大笔钱购买护身符保身。总之,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身上的肿块似乎停止了增长。红色斑纹褪成白色。高德菲尔心想自己已经痊愈了──直到两个礼拜前,左手上的小指头竟然硬生生脱落了。他根本没有感觉,他的战友也没说什么。士兵在战场上失去指头,很平常。
高德菲尔祈祷,失去指头是这场病的终点。但现在他知道疾病又回来了,甚至比以往还要严重。根据摩西五书的利未记中的记载,还有所有文明国家的法律,他现在可是个不洁的活死人。他的太太算是成了寡妇,他的孩子没了父亲。家人不用等他的肉体死亡,法律就已经做了判定,即使他还活着。
他拖着身子爬到洞口,俯瞰底下的平原。在他的左手边有一座古老城市艾菲索斯,白色建筑点缀在花草和橄榄树丛间。右手边,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冲积平原,高德菲尔看见那栋守卫着艾亚苏腊克山的要塞──塞尔柱克,稳固地蹲倨其上。石墙内则是使徒圣约翰的墓穴,当初就是为了维护这名圣徒的荣誉,他们才会来到这儿打仗的。
军队原本一路往南行,雷诺在半途要他们改道,因为他的告解神父做了个梦,梦见圣约翰因为自己的长眠之地落入土耳其人手中,觉得深受屈辱,因而大声求救。过去这几个月,总是日以继夜地行军,雷诺军受够了,他们渴望与敌人真正大战一场,于是欣然接受挑战。
他们在这座平原上与一小支土耳其军爆发冲突,就在赛尔柱克的城墙下。高德菲尔一手搭在眉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凝眸远望底下遍布的腐烂尸体。腐尸鸟类在战场上四处捡选食物,细小的黑色身影衬着死者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和暴露其外的白色尸骨,显得异常明显。
看样子城里头的百姓没人敢冒险外出把这些尸体埋了。高德菲尔不知道除了土耳其驻军以外,是不是还有人住在塞尔柱克里头。一个月以来,他只看见士兵,却不见半个妇孺。
他盯着远处蜿蜒的两条细长河流,不由得口渴起来。高德菲尔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倚在洞口的墙上。肚子一阵咕噜,发出饥饿的哀鸣。他必须爬下洞穴,去找食物和水才行。先填饱肚子,再去回想当初自己是怎么从战场上来到这儿的。还有,怎么不见其他十字军战士的踪影呢。
有一条小径延伸到山坡下,在大石头堆中曲折蜿蜒,因为热气蒸腾而变得滑溜难行。高德菲尔脚步缓慢地一拐一拐走出洞穴。他觉得双脚行动不便,虽然并不觉得疼。等到身体歪靠在一块大岩石上,挫伤腰侧,他才意识到右脚踝已经骨折了。他脱下靴子检视伤处,麻疯病的印记撞进视野。但他一点也不感意外。
就算他不觉得疼,为了这只腿以后还能走,高德菲尔必须好好照料才是。或许在山坡下的平原可以找到木板,把脚踝固定起来。他继续往前行。淋漓的汗水渗进眼睛里,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用手把一头油腻黑发拨到脑后。他可以感觉到炽热阳光烫着后颈背。
突然眼前一黑,脚下失去重心,踉踉跄跄。他在小径上东倒西歪,两手在空气中慌乱地扒抓,最后右脚一滑,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
高德菲尔一个劲儿的往山坡下滚落,身体不断撞在石块上,扬起漫天尘土碎石。他挣扎着要减慢速度未果,杂草狠狠鞭打着他的手和脸。一阵天旋地转,他感到头晕目眩,末了,撞在一颗大石头上,身体才突地打住。他的头往岩石上这么猛力一磕,之后就不醒人事了。
当高德菲尔第二次醒来,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疼痛蹂躏他的脑袋,好似棒槌在敲打布蒙的鼓,骇人的重击砰砰直响,又像地狱里头的恶魔一起在他脑中跳舞。他抑制不住地呻吟几声,但仅仅是这样也引起剧烈的疼痛。
“你醒了。太好了。”
有人在说话?高德菲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皮,看见身边蹲着一名男子,心中一惊。肯定是土耳其人──看他深褐色的眼珠子,黑色头发,和异教徒特有的橄榄肤色。可是高德菲尔从没看过长得像他这样的土耳其人。他以前见过的都有一副魁梧身材,像老鹰般的锐利五官,脸部线条粗犷,表情严酷的就像他们国土里的太阳那般刺眼。
可是眼前这男人长相清秀,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一头长卷发用一金色小环束起在脑后。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束腰外衣,肩膀上别了一个狮子形状的金黄色领针,宽皮带上雕着许多头狮子。他把自己的那件紫色羊毛斗篷盖在高德菲尔的身上。
土耳其人拿了一杯水到高德菲尔嘴边。“喝吧。”
高德菲尔依言照办,小口地啜饮着。他可以闻到土耳其人的味道──不是一般男人身上会有的那种汗臭味、马骚味,或者是尘土污物混杂的惯常气味,而是浓烈香甜的芬芳,好似焚香的味道。虽说在男人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有点奇怪,但他也无法想像女人有这种味道。
“你……”他的声音嘶哑。高德菲尔又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喉咙,再次开口说话。“你是谁?”
土耳其男子面带微笑。“我名叫艾提司。我在战场上发现你还活着,等到你的军队拿你当死人给抛下,我就把你带到这儿了。看你这么虚弱,今天早上特地外出帮你祈福,等我回来,就看见你昏倒在山脚下。”
艾提司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却有很重的腔调,高德菲尔时不时皱起眉头。他把杯子推到旁边。“你是从城里来的?”
“不是。”艾提司垂下眼帘。“我从别的地方来的。”
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高德菲尔微微颔首,手指玩弄着斗篷,不经意发现艾提司的斗篷衣边绣着精细的黄金线。不管他是打哪儿来的,那地方肯定很富庶。从他的风雅外表和衣着风格,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粗野的武夫,高德菲尔禁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帮我?你可是个土耳其人哪。”
艾提司仿佛被逗乐了。“难不成你对我的好意还吹毛求疵啊,克斯特比男爵?”
“你怎么知道我的头衔。”高德菲尔想要站起身,闷闷的疼又在脑袋里扩散开来,他只好乖乖躺下。他的思绪飞转起来。他肯定是说了梦话,才会泄漏自己的身分。疑心顿起,他怒视着这位救了他一命的男子。
“如果你是要赎金,那就杀了我吧。我的家人不会为了我付上半毛钱的。更别提我现在还得了这种病。”
他把手从斗篷底下伸出来,露出怵目的肿块、流脓的溃疡,如鱼肚白的死皮和断了指头的残肢。他没去看自己那双已败坏不成样的手;相反地,他目不转睛盯着艾提司看,以为会在他脸上捕捉到震惊和反感的表情。
“这就是为何我要救你的原因。”艾提司把高德菲尔的右手紧握在自己双手里,他显然不害怕与麻疯病患接触。他的手握得很紧,连高德菲尔那已经麻木的手都感受到了他的力道,接着艾提司松开手,又把水杯端给他。“再多喝一点。你会觉得好过些。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面包和肉干。”
随着时间推移,高德菲尔的头疼渐渐减弱。他坐起身子,用杯子从银制水盆里舀了些水来喝。接着又吃了半块面包、几片肉干:这些食物虽然很普通,尝起来却很美味。
进食间,他看着艾提司在洞穴里来回走动,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末了,终于倚着洞口而立,俯瞰底下的平原。阳光将他身体四周染上一圈金黄,突显他修长的双腿,也照得衣服上的黄金绣线灿灿发光。脸却因为背光而隐在幽暗里。他看起来就像个世外仙人。
“塞尔柱克人已经打开城门,现在应该准备要将尸体掩埋了。尸体已经在那儿曝晒三天了。”艾提司转过头来看着高德菲尔。“整整三天哪!土耳其人一定是很害怕十字军战士会回来屠城吧。”
“占领塞尔柱克,拯救圣约翰的墓穴于异教徒之手,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计划才取消了。”高德菲尔把吃剩的面包用布巾裹好,放在一边。“奇怪。你怎么说的好像他们不是你的同胞似的。”
“他们只是我的远亲。其所作所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既然你不是土耳其人,又是哪里人?”
艾提司微微一笑。“我是古高卢人。”
在家乡,高德菲尔自认是个博学多闻之人。但是自从离家去打圣战以后,他开始觉得自己不甚了解基督教世界,对于异教徒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他老实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民族。”
“你当然没听过。因为你这人见识浅短。”
艾提司这句话说的笃定,听起来很刺耳。高德菲尔正要反驳,考虑之后决定放弃。毕竟他对这块土地又懂多少呢?或许这里住了许多不同民族的人,就好比他的国家也住了苏格兰人、威尔斯人和英格兰人,不论是风俗习惯还是文化信仰,都是大异其趣。又或许古高卢人不像其他土耳其人那样民智未开,至少艾提司说的一口好法语,还披金戴银,也深具同情心。
“古高卢人信基督么?”高德菲尔抱着希望问。
艾提司笑出声来。“你只关心这件事吗?”
“我为基督而战,虽然我不是神父。”高德菲尔身子靠回石块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身上那件发皱的外衣。“为了拯救主耶稣基督于异教徒之手,我不惜杀人,可是我不会去改变你的宗教信仰。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呢?身为麻疯病患,我并不是见证上帝救赎恩惠的好例子”
“你这人还真有趣。”艾提司走到他身旁坐下,曲起两腿压在身体下,将外衣在大腿上抚平。
救命恩人的刻意举止,看在高德菲尔眼里,分外迷人。如果自己是女人,高德菲尔会以为艾提司是在引诱他呢。这个想法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禁轻咳一声。“请告诉我古高卢人的事吧。”
艾提司的头微微一偏,带有调情的意味。“我们精于医术。”
高德菲尔盯着他看,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希望。“精于医术……”
“我正在研究医治麻疯病的方法。”艾提司的深色眼睛亮了一下。“所以我才会救你。”
“真的?”高德菲尔身子往前一探,一把抓住艾提司的手腕,跃跃欲试。“你能治好我吗?”
“我可以试试看,可是不保证一定成功。”
这句警告登时消减了他心中的激动。高德菲尔缩回身子,心里拿不定主意。“你想在我身上做实验。”
“是的。”
在横越欧洲大陆的时候,他曾听说过这样的行当。虽然被教会禁止,可是某些外科大夫会切开人类尸体,只为了解人类的生理构造。有传言说,有的大夫等不到尸体,于是自行买下死刑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对他们开膛剖肚,进行实验。高德菲尔不由得发起抖来。他可不想落入这样的下场。
艾提司似乎感觉到他的不安,倾身向前,直直望进高德菲尔的眼睛,说:“你是个理智的人。你一定试过各种方法来阻止这病,不论是喝煎药、抹药膏、诚心祷告还是佩带护身符,可是都不见效。”
“祷告从来都不会失效的。”高德菲尔厉声说。
“求错了神,当然就没效。”
“你这是亵渎上帝!”
“你已经病得很重了。不出两个礼拜,必死无疑。”艾提司两手交握在膝盖中间,一脸的平静。“我不想瞒你。”
“两个礼拜。”高德菲尔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麻疯病吃掉了他的灵魂。绝望占据他的心神。“噢,上帝,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你的上帝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我能替他回答!”高德菲尔嘶吼着,被内疚给折磨得很痛苦。他靠在大石块上不安地扭动身体,疼痛火烧火燎,仿佛要将他烧成了焦炭:衣服底下的肿块摩擦着布料和铠甲,刺刺地生疼,提醒他,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高德菲尔呻吟着说:“我是个伤风败德之人。活该受这种惩罚。”
艾提司轻轻触摸他的脸颊,表达他的安慰。“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基督徒们对于不道德的定义太过严苛。”
高德菲尔别过脸去。“你是异教徒。你怎么可能会懂?”
“难道你杀了人么?”
“没有!我──我……”高德菲尔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曝露自己的羞耻,可是艾提司平静地注视自己,带有一种理解但不探究的同情,很快地,他就和盘托出了。
“我破坏了圣洁的婚姻关系,我有罪。”他老实说。“主啊请祢原谅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的太太……她嫁过来的时候虽然嫁妆丰盛,可是头胎却生了个女儿。我很失望。没想到第二胎又是女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诅咒了。”
“所以你就有了情妇。”艾提司猜测。
高德菲尔很懊悔地点点头。“她是皮毛商的女儿,撒克逊人,热情又大方,性格和我妻子大相迳庭。不出几个月,她就怀孕了。我给她找了间小房子住,还向她父亲保证,等到孩子出生,一定替她找个好丈夫。后来她生了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呐。我为他取名卢森·费兹伊黎。”
“哎,”艾提司说,“我听说你们歧视私生子。你们不让私生子继承父亲的财产,虽然对他们的关爱一点不减。”
“这是法律规定,没办法。”高德菲尔闭上眼睛,觉得有点疲惫。越是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段回忆就越让他痛心。在家乡,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位众人称羡的好儿子。他健康活泼,一学会爬行,就喜欢抓着高德菲尔的短剑。高德菲尔认为,这表示儿子长大以后会成为英勇的战士,于是他很鼓励儿子朝这方面发展。
可是纸包不住火,他的太太终于发现了这件事。她醋劲大发,开始频频与丈夫上床,要求他赐个儿子给她。高德菲尔心里清楚,太太觊觎他的遗产、头衔和领地。卢森不能继承头衔,但如果克斯特比夫人生不出合法的子嗣,他就能继承父亲的一半财产。
高德菲尔抬眼望向艾提司。“在我离家前,我的太太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相信这一胎一定是男孩。真希望我能知道她的预言是否实现了。”他勉强挤出的笑容让自己的干涩嘴唇裂开了。“如果这一胎又是女儿,麻烦就大了。尤其是我现在又成了这副样子。我已经生不出孩子了。但就算是个儿子,如果我永远回不了家,我太太终究会去找卢森麻烦的。”
“那么你更应该赶快好起来,平安返家,继续传宗接代才是。”艾提司的眼睛在晦暗光线下亮莹莹的。“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诱惑在眼前等待着。高德菲尔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吸引力。“怎么个治法?”
“输血。”艾提司突然变的精神起来,更像是一名大夫了。“我相信麻疯病是源于血液受到污染。如果脏血可以去除,再引进新鲜的净血,存活下去的机会很大。”
高德菲尔眉头堆在一起。“我不明白。你要怎么做呢?用水蛭吗?”
艾提司轻声笑了。“水蛭!太野蛮了吧。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发明了一种特别的方法。你瞧。”
艾提司向他靠了过去,一张嘴洞开着。虽然不确定艾提司要他看的是什么,高德菲尔还是往嘴巴里瞧。然后他就看见了──怎么之前都没注意到呢?艾提司的犬齿长而弯,锋利而尖锐,看上去像是动物的牙齿而不是人类的。
“我的天啊!你挫了你的牙齿么?”
艾提司微微一笑,齿尖的阴森反光隐藏在上唇里。“不只那样。这些牙齿是中空的,就像蛇的毒牙。”
高德菲尔不寒而栗。来到土耳其之前,他从没见过蛇,这种滑溜的爬行动物总是带给他莫名的恐惧。有时候军队在营火边休憩,蛇就会溜到人类身边取暖。高德菲尔的听差就曾经遭蛇咬,胳膊肿得像猪腿,后来就毒发身亡了。
“你看过蛇攻击人吗?”艾提司眉毛一扬,好奇地问。“蛇毒是经由牙齿注射到人体里面的。我要做的正好相反。我要把脏血从你身上吸出来。”
高德菲尔听了心中一凛。“那净血又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从我身上。”
“基督徒的血绝不能和异教徒的血混在一起。”
“那就等死吧。忘了你的圣战、你的家人。忘了你的儿子。就躺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吧。”艾提司站起身,低头看着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真无情。”
“不是我无情,而是人生本就无情。看看它对你做了什么。我现在提供你第二次机会。一个新生命。一个你可以控制的生命。”
高德菲尔放声笑了,摇着头说:“可是你的输血疗法要是失败呢。”
“反正你都快死了。既然要死,至少得先努力求生过,难道你宁愿盲目地弃械投降?”
艾提司的劝说很有道理。高德菲尔回想自己最初染上麻疯时,他内心的无边恐惧;每天数着日子,不知死期何时到来,唯一能肯定的是,临死前必定又痛苦又寂寞,最终客死异乡。
就算要死,也要死得痛快,而不是任由身体慢慢被麻疯病给侵蚀殆尽。他深吸一口气,说:“说的没错。那就放手一试吧。”
艾提司复又蹲回到他身边。这一次,他的眼里没有怜悯,只有热切的神情。他扶着高德菲尔让他站起身,扳过他的右手,掌心朝上,仔细检视手腕上的脉络。
“找到了。”艾提司喃喃自语,把高德菲尔的手腕举到自己嘴边。
高德菲尔呼吸卡在喉管,霎时紧张起来。艾提司轻舔他的手腕,感觉有点痒,不太舒服。接着两颗尖利犬齿猛地戳破皮肤,传来一股刺痛,但转瞬即逝,然后鲜血就从伤口汨汨冒了出来。
他觉得头有点晕。高德菲尔背靠着大石,眼皮半垂,看着艾提司的嘴巴紧紧含着自己的手腕,用力吸血。他心里纳闷,艾提司要怎么处理这些脏血呢。说不定会把血吐出来。高德菲尔聚精会神地盯着艾提司的喉咙,看见他的喉头一上一下的,他竟然把血吞进去了。他为什么这么做呢?这些脏血肯定会染病给艾提司啊……
他的思绪到处游走。高德菲尔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他不再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臂,只觉得平静。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真是如此,他也不会多做反抗。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洞穴里充满白色的小火花。他好像回到了家里,安定的感觉将他紧紧包围。高德菲尔的脸上漾起笑容。他看见太太把儿子抱在胸前喂奶。卢森就站在旁边。全家人都在等他回去团聚。
“回来吧。”他们呼唤着。“快回来吧,高德菲尔。”
画面猛然跳动一下,就突然消失了。他来不及反应,绝望地大叫。艾提司蹲在他身边,使劲摇他。高德菲尔身子太虚,一点动作都没有。他的视线模糊,视野缩小,可是依然看得见艾提司咬破自己手腕的那一刻。
“喝吧。”艾提司把血淋淋的手推到高德菲尔的嘴边。“快点喝吧!”
他照做了,微微张开双唇,让艾提司的少量血渗进嘴里。血尝起来很奇怪,又浓又甜,不像他以为的味道。高德菲尔又多喝了一些,把它当佳酿或者清水那般吞下一大口。
全身的感官知觉顿时敏锐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一切:包括他的身体、艾提司、洞穴、山坡、平原、河流,甚至是尸体和腐尸鸟类。每件东西都连结在一起。他可以感觉到疾病正在撤退,而生命正源源不绝注入他体内。
“回来吧。”艾提司轻声呼唤。“活过来吧。”
当高德菲尔第三次醒来,已经是翌日早晨。他感到全身充满活力。艾提司退到了洞穴最里边,而自己则是躺在石头堆旁,避开了洞口的阳光。石堆旁光线昏暗,他本能地坐起身子,朝明亮处张望。
毒辣的太阳照得他眼花,像刀子似的扎入他眼。疼地倒抽一口气,高德菲尔连忙转过身去,背对入口,双掌覆在脸上。等到疼痛渐渐缓解,他把手从脸上拿开,张眼一看,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连忙定睛再看一次。
麻疯肿块已经从他手上消失了。肤质光滑,肤色均匀,没有半点疤痕。身体不疼不痒, 既不流血也不渗脓了。几个月以来的头一次,高德菲尔感觉到身体健全。除了左手少了根指头以外,他简直就可以把过去这半年当成噩梦一场,而现在终于梦醒了。
他心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帝祷告,感谢他的奇异恩典。可是继而想起并不是上帝救了他,而是个男人。他想起艾提司的血味,于是往四下里张望,在昏暗的洞穴里寻找他的救命恩人。
只见艾提司盘坐在一块岩石上,像雕像一般沉着平静。脸上没有一丝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发出熠熠神采。高德菲尔迟疑地朝他走过去,内心带着一股喜悦。他看见艾提司眼皮眨了一下,仿佛回了神,唇畔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成功了。”高德菲尔振臂欢呼。“感谢主,我们真的成功了!”
艾提司微微颔首。“是的。这是个伟大的胜利。我很满意。”
“满意?我的朋友,你应该不只是满意罢。这个疗法可以让你扬名世界。你可以救成千上万的人哪。”
“我的确可以。但我只想救你一人。”
高德菲尔顿时一怔。他摇摇头,无法理解。“为什么?”
艾提司定定看着他,脸上深情而严肃。“因为制造出一个儿子是我的神圣任务。”
高德菲尔惊讶得张口结舌。
“我已经逃避了许多年了。长久以来我冷眼观察我的侄子们,看着他们犯错。一直到最近我才准备好要一个自己的儿子。”艾提司伸出手搔搔高德菲尔的头发,像父亲般露出钟爱的微笑。“可是我不想把生命给一个又健康又漂亮的完美人类,我想要一名身患重症的病人。我想知道,古高卢人赐予的生命力能否像克服死亡那样去克服肉体上的病痛。”
“你说什么?”高德菲尔现在才说得出话来。“一个……儿子?我可不是你的儿子!”
艾提司的笑容僵硬了,身子往后靠了回去。“你是我的儿子。我们古高卢人利用输血制造出自己的儿子。”
高德菲尔环顾周遭,挣扎着去理解艾提司对他说的这番话。这一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像是野蛮人才会有的行为,而不是思考后的决定。他试着去厘清这背后的意义。目光重又回到艾提司身上,他说:“就像是歃血为盟的结拜兄弟么?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比这个更深奥、更复杂。我先喝了你的血,再把我的血输给你。”艾提司讲得又慢又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说,我是你的尊长。”
“不是。你是救了我的命,可这不表示你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艾提司再度扬起嘴角。“你是我的长子。我很高兴。”
“我不是你的儿子!”高德菲尔大喊,觉得很挫败。他身子摇摇晃晃,离开艾提司,走到洞穴的另一边。“如果你要孩子,找个女人睡觉去!”
艾提司动作麻俐地从岩石上滑下,站在他跟前。“我不能跟女人在一起。输血是古高卢人孕育下一代的唯一方法。你看了之后就会明白……”
艾提司撩起衣服下摆,高德菲尔不禁发出厌恶的声音。他马上移开目光,不愿意去看别的男人的裸体。可是好奇心却促使他去瞄一眼。看了之后,原本的反感顿时变成震惊,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惊吓的叫声卡在喉管发不出来。
艾提司没有生殖器。
高德菲尔直愣愣看着。那并非畸形,不似有些婴儿生下来就眼盲、耳聋,或者四肢残缺,而是蓄意割除的。在艾提司的双腿之间有道长长的刀痕,白色的疤痕浮在橄榄色皮肤上,很明显。他没有阴 茎,也没有阴囊:就只有一道细长口子,就像女人的下体一般。私处附近光滑无毛。
高德菲尔感到既嫌恶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古高卢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艾提司脸一沉。“希腊人叫我们柯瑞班提,意指‘一群俊美的少 年’。我们是自然女神──大地之母──西芭莉的信徒。西芭莉只是他其中一个名字。他还有其他化身,例如宙斯的母亲莉雅女神、司农业的底米特女神、女阎罗普拉斯潘、复仇女神奈米西斯和维纳斯女神等等。”
“原来你是异教徒!”
“身为祭司,我的信仰比你的上帝还要古老。早在开天辟地时就已经存在了。”
“可是……”高德菲尔指了指艾提司毁损的男性象征。“那又是为什么?”
艾提司放下衣服下摆,遮住身体。“我的名字源自于西芭莉女神的儿子阿提斯。他是个美少 年,后来却成了西芭莉女神的爱人。可是阿提斯有了外遇,西芭莉女神心生妒意,要他去势。阿提斯不幸身亡,经埋葬后,母亲令他复活,要他永远陪伴于身旁。从此,西芭莉女神的祭司必须是阉人。祭司跳狂欢舞的时候脑子会进入一种狂喜的恍惚状态,我们趁这个时候自宫,从而与女神合而为一。”
“这是野蛮的行为啊。”
“在你看来,或许是。”艾提司耸耸肩。“但因为西芭莉女神要求我们奉献,于是我们与大地分享精子与血液。虽然生为男人,但却在后天变成了女人,因此能够从两性的角度来理解人性。可是付出的代价却不小。我们永远不能像一般的父母亲那样生儿育女。有些古高卢人极度渴望有个孩子,他们向西芭莉女神祈祷,希望女神大发慈悲。而因为女神是大地万物永恒不变的母亲,他接受了祭司的祷告,赐予他们一份神圣的礼物。”
艾提司再度坐回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德菲尔。“这份礼物是,每一位古高卢人都可以制造出一个儿子──但只能有一位──而这个儿子日后就是他的继承人。我有几位兄弟耐不住性子,他们的儿子最后都不幸身亡。还有其他几位则是选错了人。高德菲尔,我们的这份礼物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有些人接触了我们的血以及西芭莉女神的神力,觉得效力太强,好像毒品一般,他们招架不住。在尊长和他的未来继承人之间必须达到平衡,两人的经历和智慧要相称。如果平衡被破坏了,儿子就会死亡。而且,倘若有古高卢人违反规定,想要制造出第二位继承人,女神就会惩罚他。”
“怎么惩罚?”
“他会把这名犯错的古高卢人收回子宫里。”艾提司微笑着说。“也就是把他活埋。”
“上帝啊!”高德菲尔脱口而出,全身发抖,满脸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你的上帝现在离你太远。他没办法帮你。只有我可以。”艾提司向他招唤。“放血是人类最古老的仪式之一。血是生命的泉源。将血与他人分享不仅延续了生命,还可以传递尊长的智慧。而尊长最能了解他的后代的深层想法。这层关系比普通的父子关系还要真诚。”
高德菲尔双手交叠在胸前,不理会艾提司那恳求的表情。“你只制造儿子,却不制造女儿。”
“西芭莉女神不希望有竞争对手。”
“你为什么选了我?”
“我的侄子们都在此地土生土长。多数是异教徒,部分是伊斯兰教徒,只有少数几位是犹太教徒。而你是第一位基督徒,也是头一位西欧人,能够成为古高卢的继承人。”艾提司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出身贵族,也在家乡有了儿子。你曾经身染重病差点丧命,而现在已经痊愈了。你的家人即使没有你也可以活下去。如果你成了我的儿子,你可以跟着我学习古高卢人的神秘知识。还有许多东西我都想跟你分享。”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高德菲尔忿忿地摇着头。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同意输血么?”
高德菲尔们沉默了片刻。“我压根就不会信你的话。我会想你这人肯定是个疯子。”
“所以你会拒绝我的提议,然后痛苦地死去。然而,你现在活下来了──你的新生命将充满惊奇。”艾提司站起身,朝他走近几步,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眼睛里有恳求和希望的神情。“古高卢人身怀超凡的异能。假以时日,你就能学会怎么运用它。你将拥有惊人速度和巨大力量;可以操控人类心智,让他们听命于你;可以读出他人心思,也能治愈伤病。”
“我不需要什么异能。”高德菲尔身子往后一弹,避开艾提司伸过来的手。“我不想要这些东西。这是多么──恶心,而且反常!”
他猛转过身,大踏步往洞口走去。外头的阳光斜照进来,在昏暗的洞穴里形成一小块光圈。高德菲尔闯了进去。一瞬间光芒刺得他几乎想要流泪,可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他的肌肤灼热难熬,仿佛随时都会变成火焰烧成灰烬。高德菲尔赫然望见自己的手已经呈现深色酥脆状,就跟烤乳猪的脆皮没两样。
可是他依然坚持向前走,但双脚却不听使唤,突地打住,连一步都无法移动,然后无意识地掉转过身,一个箭步往洞穴内部的荫凉处冲了过去。
“我到底是怎么了?”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他不禁大呼。随即去搓揉手上烫伤的部位,却倒抽一口凉气,伤处竟然复原了,水泡不见了,皮肤也回到正常的颜色。
艾提司拉他进阴影处,让他坐在一块大圆石上。“我赐给你的新生命虽然使你拥有许多异能,可是也有其限制。”他说。“第一,你不能在白天出外活动。就算你想,你的身体也不允许,这点你刚刚也发现了。这是人体自然的防卫本能。如果你在太阳底下有了生命危险,防卫本能会引导你躲到安全、阴暗的角落。接受这个事实吧──从今以后,你只能在夜晚外出。”
高德菲尔瞪大眼睛看着他。“但你能在太阳底下活动啊。”
“因为我是你的尊长。而你只是个小孩,甚至可以说是婴儿。难道婴儿可以跑路、可以挥剑吗?别急,这需要时间、耐心和经验,将来你就可以跟我一样,白天外出也不会痛苦了。”
“那需要多少时间呢?”
艾提司顿了顿,仿佛在思考。接着开口说话,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我今年差不多有八百 岁喽。”
高德菲尔倒抽一口气。他没办法想像任何人能活到如此高龄,而且还很硬朗……即使这是一种古怪的、被诅咒的人生。他试着在脑中拼凑,自己活到艾提司的一半 岁数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可是这念头超出他的理解,他着实想像不出。一般而言,时间是以十年记的,而不是百年,甚至千年。
艾提司似乎看出他的困惑。脸上漾起一抹笑,说:“为了让你宽心,我得告诉你,我在活到四百 岁之后就可以在阳光底下活动,只会感到些微的不适。”
“四百 岁……!”
“还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艾提司沉默片刻,等到高德菲尔专注地听他说话。“你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吃喝,但并非绝对必要。人类的食物可以维持──甚至加强──你的体能,但是就算不吃,你也不会觉得难受。然而,为了活命,你得喝一种珍贵的长生不老药。”
高德菲尔直直盯着他。“那是什么东西?”
艾提司的眼睛亮了起来。“新鲜的人血。”
一等到夜幕低垂,高德菲尔就悄悄溜出洞。在夜色中,他的步履很稳健。他往山坡下走,朝着赛尔柱克而去。艾提司要他去猎食,可是高德菲尔告诉自己,他到城里是为了暂时离开这名所谓的尊长。刚刚两人起了争执,高德菲尔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于是彼此之间的紧张逐渐升高,一点没有缓和的迹象。不管是生是死,他的世界已然一片幽暗。
“要是我不喝血呢?”他问道。
“那么你就会遭受比死还要痛苦的下场。”艾提司这么回答他。脸上还带着忧虑的神情。“你虽然不会轻易死去,但依旧感受得到疼痛。如果你拒绝进食人血,不仅要承受饥饿的苦楚、激烈的痉挛,四肢还会战栗不已。你将尝到活活饿死是何等滋味。肉体的渴望会不断消磨你的意志力,你将渐渐不再抗拒人血,你会萎缩成一副干扁皮囊。但你还是不会死,除非有人将你抬到太阳底下曝晒。”
看样子,日光照射似乎是唯一的死法了。可是他也见过身体的原始本能是如何阻止自己用这种方式寻死。况且,如果他强迫自己去晒太阳,也就等同自杀。虽然艾提司滔滔不绝地说着古老的异教,高德菲尔还不打算抛弃自己的基督信仰。自杀是有罪的。既然当初秉着对上帝的忠诚来此地打圣战,说不定这次变身也是上帝的安排,更何况他可以把过人的速度与力量,以及治疗的神力运用在战场上。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经这么一想,高德菲尔的心情登时快活起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下山坡,涉水过河,等他来到十字军战士和土耳其军队交战的战场,浓烈的死亡气息马上扑鼻而来。腐烂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上头有无数的蛆在蠕动钻爬。塞尔柱克人已经着手掩埋尸体,可是依然还有许多曝尸荒野。
高德菲尔肚里泛起一股恶心。看见眼前弃尸遍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原本也该是同样的命运……这提醒了他血液是何等珍贵的命脉。这些士兵──不论是同袍还是敌人──皆因受伤过重,失血过多,终至血枯人亡。
他站在纠结的尸堆旁。朦胧的月亮发出银灰色的光,照在盔甲上微微发光,在惨白死尸上染上光晕。他忽然兴起一个念头。这念头很肮脏,他不由得更加恶心起来,可要是这个主意成功,他就不用杀人了。
高德菲尔蹲在一具十字军战士的尸体旁。他看着死人穿的那件外衣,发现那颜色不是自己熟悉的,松了一口气。提起胆子,他举起死者的胳膊,往手腕咬上一口。
肉很硬。他得咬紧牙关,新长出的尖锐獠牙才戳得进去。他的胃不断翻搅,他再用力咬第二口,力道大得几乎把整只手臂给咬下。高德菲尔伸出舌头探进伤口深处,四处寻找血的踪迹,最后却只得一块糜烂的凝结物黏在了舌尖上。他压抑不住反胃的感觉,几欲作呕。
他踉跄地站起身。这些死人已经死了有好几天了,他需要的是新鲜一点的人体。还被腐尸恶臭呛得直咳嗽,高德菲尔往赛尔柱克城里而去。
等他靠近城外,只见一个人影从城墙边跑了过来。匆忙中,高德菲尔瞥见那男子身穿土耳其人服装,一脸的愤怒,手上挥舞着一把长刀。
高德菲尔猜想,男子该是看见自己啃咬死尸,才有如此之举。但他无法确定,更加没有时间询问,因为此刻男子已经朝自己猛扑过来,一边疯狂地咆哮着。
高德菲尔直觉地赶紧往旁边退一步,以往的军事训练和实战经验充足,他应该很快就能采取自卫。可是在变身之后还是有些不适应,再者,自己突然分了心──不是因为男子手上的长刀,而是他体内流窜的血液。
闪避不及,土耳其男子的刀子刺中自己。高德菲尔一边咒骂一边拔出血刃,手指赶紧压住伤口想要止血。他身子晃了一下,土耳其男子抓紧时机再度发出攻击,刀子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终究招架不住跌倒在地。
高德菲尔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身体每一处都在发疼。他以前从未有这样的感觉;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如此的垂死挣扎。但是真的好疼啊,疼的他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了。
他一声不吭,土耳其男子以为他死了。嘴里咕哝几句,就掉头朝着平原走去,大概是想找出兄长或者朋友的尸体,好好埋葬吧。
高德菲尔双手抚摸着身上每一处刀伤。他心里清楚自己快要死了。艾提司欺骗他。根本就没有新生命,也没有什么第二次机会。这就是他的生命终点。他用一切作赌注,最后却只能死在离家好远的陌生国度,在异教徒的城墙外。他静静地躺着,突然替自己感到可怜起来。双手还在身上游移,触摸每一处伤口。疼痛渐渐退却,死亡悄悄降临。高德菲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他蓦然发现伤口已经痊愈。吃惊地叫喊出声,连忙坐起身子,拍拍身体各处。身上的外衣血迹斑斑,显示他被刺了好几刀。肌肉组织已经重生,伤口愈合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错愕的高德菲尔站起身。原来他还没死。他死不了。现在他终于了解古高卢人的异能有多么神奇;也终于领悟它为何既是恩赐也是诅咒。厘清思绪之后,突然感到肚子饿起来──一半是身体在渴求,一半是复仇之心在骚动──他朝着黑暗中的土耳其男子追了过去。
不出片刻,高德菲尔就逮住了土耳其男子。他潜行无声,移动迅速,男子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然成了猎物,直到高德菲尔的獠牙瞬间咬入他的颈子,已经太迟了。这一次的进食很顺利:鲜血源源迸出,他饥渴地品尝绯红色的香甜,尽情汲取对方的生命力,直至他气力丧尽。
进食完毕,高德菲尔直接将尸体弃于战场。喝人血原来不像自己当初所想那么恶心。也许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可以喝这些异教徒的血,宛如信仰虔诚的刺客为了基督而战,这是多么独特的暗杀方式啊。
餍足了,心情莫名一振,他回到洞穴。艾提司不发一语,对于继承人头次猎食毫无称赞,高德菲尔有些气恼。作父亲的应该多多鼓励儿子才是。他想起卢森,心情郁闷起来。现在他没办法回家了。英格兰没有异教徒让他取血。为了生存,他必须留在圣地。
艾提司朝他走了过来。“我今晚要离开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你要去哪儿?”
“回家。”
高德菲尔咽了咽口水。有种疏远的感觉令他不知所措。“回家。”他嘴里重覆一次,心下觉得不公平又想家,顿时焦急起来,脱口而出:“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你是我的儿子。”艾提司提醒他。“那也是你的家。”
“不。”高德菲尔不假思索地冲口说。直觉地拒绝了。“我不想跟你走。我──我要重返军队。我想打败海外新域(注)里的异教徒。这是我当初来这儿的目的。”
艾提司定定看着他,一双黑色眸子充满同情与理解。
“十字军战士在出发前已经发了誓。”高德菲尔继续说下去。他打定主意之后,心情平静不少。“你或许不信我的上帝,但他是我终生的信仰。我必须完成对他的承诺。也许等战争结束,我可以步行在耶路撒冷的街上,祈求赦免我的罪,如果我够幸运,也许还可以感受到上帝的恩典。”
“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艾提司的语气里还带点期盼。
高德菲尔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
“我没想到,才刚有了子嗣,这么快就要与他分离。”艾提司坦言。他爆出一短笑,笑声颤抖。随后别过头去,神情忧伤。“也许是我等太久了。也许是我选错了人。可是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我也是。”
两人静默了片刻,艾提司轻声说:“希望咱们还有机会见面。我还有好多可以教你的。”
高德菲尔还是没说话。艾提司似乎明白说再多也是徒劳。他往前走几步,将高德菲尔揽入怀里。那是个短暂、热情的拥抱,充满爱与关怀。然后放开手,后退一步。
“再见了,儿子。咱们各奔前程吧。也许将来有一天,能在某处相会。到时候……”
高德菲尔陡然打断他的话。“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那得由我们的神作主了。”
艾提司转过身去,走出洞穴。下到山坡半途,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他的金色胸针闪着微光。
高德菲尔目送他离去。当艾提司走到河边,身影几乎望不见了,高德菲尔才喃喃地说:“再见了……父亲。”
共478111字节(逸尘8)第二章
星期一的早晨碧空如洗。丹尼尔睡眼惺忪地掀开毯子,眯缝着眼去看从窗帘缝洒进来的阳光。原本以为起床的时候看见的会是笼罩在浓雾里头的城堡,可是此刻外头的光亮却让他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到盥洗室梳洗去了。
等他梳洗完毕也着好装,已差不多八点。丹尼尔打开背包,心存罪恶感地把T恤胡乱塞进背包最下层,T恤还沾着昨晚欢快之后的干硬残馀物。把床整好之后,靠在窗台,去看外头的景色。
他的房间面朝城堡的中央庭院,庭院当中有片修剪得齐整的人工草坪,草坪的其中三面被一条碎石子路给包围住,最远的那一面则种植了一排矮小的深色松树。位于他右手边的雄伟要塞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要是他把头贴在窗玻璃上努力往上看,就会看见礼拜堂那扇精致的拱形窗。
丹尼尔打量着要塞那坚固的墙,猜想哪一片狭长窗户背后才是亚当的卧室呢。继而想起昨晚的性幻想就不禁咧嘴笑了,赶紧转过身走出房。
在他脚踩着碎石子路经过他的车往厨房走去的这一路上,扑鼻的早餐香味飘了过来,诱惑着他。没了浓雾的遮蔽,位于北翼的那座与城堡外墙邻接的高耸塔楼清楚易见。丹尼尔向自己保证,吃完早餐后一定要在城堡里四处逛逛。他跳着踩上阶梯,大声喊:“早安!这味道好香啊。”
“谢谢你的赞美。”
丹尼尔顿时停住脚,映入眼帘的不是英俊的主人而是满头灰发年约六十的老妇人,他不禁怅然若失。老妇人一只手正往煎锅里打蛋,另一只手在调整烤箱定时器。虽然满脸风霜、皱纹遍布,可是当她转过头来打招呼时,露出的笑容却是亲切又迷人。
“年轻人,请坐。等我给你弄份早餐。”
“我叫丹尼尔。”他礼貌地说。“非常谢谢你。你不用替我弄的,我可以自己来,只要告诉我东西的摆放位置就好。我只要一片土司和一杯咖啡就可以打发了,不给你添麻烦。”
“你真贴心。”她赞许地说。“可是年轻人的肚子里要是只有一片土司和一杯咖啡,是无法开始一天的工作的。别担心我,丹尼尔。我叫希尔达·喜波尔,K男爵的管家,他要我给你准备一份丰盛的早餐。在我看来他的吩咐很有道理──你的确瘦得皮包骨。”
“K男爵?”
“年轻人,赶快坐下吧。咖啡很快就好了。希望你不会介意喝即溶咖啡。K男爵不怎么喜欢喝这种东西,他说那味道令人作呕。我就不懂啦,咖啡怎么会令人想吐?他真是个怪人,只喝茶,偶而掺上一点酒。贵族就是这样,真是怪的没药救。”
丹尼尔坐在跟昨晚一样的那张椅子上,一边取过咖啡一边轻声道了谢,双手环抱着马克杯。管家问他要不要加糖或奶油,他摇摇头拒绝了。
烤箱定时器响了,希尔达走了过去,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唉,马铃薯煎饼已经好了,可是我还没开始炒番茄呢。”
“没关系的。”丹尼尔连忙开口说了。“我不需要炒番茄。”
“你请自便。我去把豆子搅拌一下。”
他慢慢喝着咖啡,看着希尔达在厨房里忙,动作熟练,轻松而不费力。她从烤箱里拿出一个暖盘子,在上面放满了煎土司、香肠、熏肉、蘑菇、荷包蛋、马铃薯煎饼和炒豆子等一堆食物,才把盘子放在他面前。
“番茄酱?”她问道。“胡椒粉?”
丹尼尔盯着眼前那堆积如小山的食物,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番茄酱。”
他连一秒都无法等就把培根肉塞进嘴巴里,还对这美好滋味发出赞叹。“噢,我有一世纪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正统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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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y!! 亚当和丹尼尔再度担纲演出!! ^^ 可是亚当使性子(没办法,他是怪叔叔...喔不,是怪男爵), 说什么没有票票就不出场, 要喜波尔太太女扮男装代演...@@...XD
导演 : ”这样也可以??!!” *怒*
临演 : ”那我可不可以? 我是男的, 还长得比喜波尔太太帅...” *自告奋勇*
梳化 : ”临演好点啦, 省得我麻烦。” *翘着二郎腿吃零食*
灯光 : ”支持临演! 他年轻, 皱纹少, 光好打。怪男爵要求特多~~”
制作人 : ”也是, 多多培植新人搞不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挠着下巴思考*
(全剧组都在等怪叔叔...不, 是怪男爵开工...)
(怪男爵躲在他的书房, 幻想票票如雪片般飞来~~~~~全然不知面临被撤换的危险...)
“嘴里有食物就不要说话。”希尔达将番茄酱摆在他面前,把厨房收拾好以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她拉出一把椅子在丹尼尔对面坐了下来,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吃。
“也不要狼吞虎咽。”她说。“慢慢来,不要急。K男爵不到中午是不会起床的。他爱睡懒觉,不过这也不打紧,因为他整个晚上都是醒着不睡的。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到的呢?”
丹尼尔把食物吞下肚以后才开口说话。“大约十一点。不过等我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希尔达点点头。“昨天开了那么长途的车,你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的。我啊,就连去新堡或者贝里克都需要在隔天好好休息一番呢。可是K男爵说你很早就起床了,还说你需要一把钥匙。等你吃完早餐,我就去看看杰夫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他可以告诉你各种东西的所在位置。杰夫是这里的园丁。”
“草坪很漂亮。”丹尼尔有礼貌地称赞着。
“草坪!”希尔达大声笑了。“K男爵在要塞的南方有一座花园,美的就像一幅画。杰夫会带你去参观,或者等K男爵醒来让他亲自带你去。”
丹尼尔把一条香肠切成四等份。“这么说他真的是一位有世袭爵位的贵族罗。”
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啊。爵爷的家族祖先──应该说是他在英国这边的家族。虽然追溯起来,他们根本不是英国人──当年跟随征服者威廉一起从法国来到英格兰,是诺曼民族人。后来该家族长子吉庸姆北上来到克斯特比,其他的家族成员则在南方的剑桥郡附近一个叫做伊里的地方定居下来。”
“也就是人称‘鳗鱼之岛’的沼泽地区。”丹尼尔接腔。
“欸,他们是这么说的。但主要是因为伊里这个地名跟爵爷家族的姓氏‘伊黎’发音类似,才决定住那儿。而这位身为法国骑士的家族长子觉得克斯特比有发展,于是就留在北方,并且把自己的姓氏‘费兹伊黎’中的‘费兹’两字给去掉──你应该知道‘费兹’的意思吧,是不是?”
丹尼尔遮在咖啡杯后面偷着笑。他喝了一大口黑咖啡,颔首说:“意思是‘贵族的私生子’。”
“所以说,那位诺曼祖先是个私生子,就因为这样,在法国的时候,他的姓氏才会被冠上‘费兹’两字。”希尔达热络地说着。她喝了一口牛奶,接下去说:“就跟当时大部分的外来移民一样,他希望在英格兰重新开始,抹除私生子的身分。后来他受封为第一代克斯特比男爵。结果你猜怎么着?几个世代之后,他的曾孙跟许多男人一样,也替自己生了个私生子──于是这名私生子又拾回了‘费兹伊黎’这个姓氏。而K男爵就是这名私生子的后裔。”
“不过啊,”她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的表情。“咱们K男爵表现也不差。据说,他本身也是个私生子呢。”
丹尼尔眨巴着眼,按捺住跟她借纸笔画下家谱图的冲动。亚当的家系听起来相当复杂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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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男爵 : ”唉, 家庭复杂导致我性格怪异, 你们要多多体谅我才是啊!” *继续耍大牌*
东邪西毒 : ”有事没事生在这样复杂的家庭, 害得我们还要画家谱图。”
“他平常是不谈这种事的。”希尔达叹了口气,仿佛这使她丧失了唯一的八卦来源。“老实说,他不怎么跟我们这些下人说话,不只是下人,就连访客也没几位。你不是他的亲戚吧?”
“不是,我只是名学生。”
“学生!嗳,我从没上过学。可是你看起来老了点,不像个学生呐。”
丹尼尔忍住笑。“我今年二十七 岁。”
“像你这样的好青年不该在满是灰尘的老旧图书室里耗时间。应该好好找份工作,多跟外人接触接触,他们可是比书本要有趣多啦。”
“你说的对,喜波尔太太。”他给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说话间,舀起剩馀的豆子,用最后一片煎土司把盘子上的酱汁给刮干净。希尔达同他母亲一样,老爱拿这件事念叨他,但这一次他没有生气。“实际上,我在大学里遇见了很多人,我所从事的研究也让我游历了整个欧洲。”
她颇不以为然。“有人说欧洲大陆很好,可是那里的人不讲英文。我弟媳在一九八八年去了一趟葡萄牙的阿尔加夫,她告诉我那里的商店都在午餐时间关门休息,因为他们要睡午觉。真是太好命了!要是在英国才不会有这种事呢。”
丹尼尔庆幸自己的嘴巴塞满了食物,不用做出回应。
一等他吃完,她就把盘子收走,拿到水槽冲洗干净。丹尼尔站起身,拿了一个擦拭碗盘用的抹布,等在水槽边。
“你刚刚说你是个学生。”希尔达若有所思地说道。手也没停地继续清洗的工作。“那你是念什么的?”
他耐心地等到餐具给放到滴水板上,才开口回答。“我是念艺术史的,同时也在学习如何维护壁画。”
“这些东西听起来很古怪啊!念这个有什么用处?”
“这个嘛,主要是在保存和修复教堂里面以及中世纪时期非宗教建筑里头的湿壁画和绘画,或者是古罗马住宅……”
“噢,就像是我在Time Team(注1)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希尔达若有所悟地回答。“或者是李奥纳多·达文西的画、罗马教皇的住所内的那些东西。”
“西斯汀教堂。”丹尼尔说。“那是米开朗基罗画的。不过你说的没错,就像是那种绘画。这类的绘画很脆弱,通常墙壁会受到从地面上升的潮气的侵袭,所以挽救这些绘画是刻不容缓的,而我就是在学习各种维护的方法。”
“天哪,”她一边把盘子递给他一边说道。“这些事情我根本想像不到。顶多只会在电视上看到。那么你到这里来是要办什么事呢?”
丹尼尔投给她一个困惑的眼神。“当然是为了礼拜堂里面的画啊。”
“礼拜堂里面有画吗?”
“呃……有啊。”他把盘子小心擦拭干净以后才把它们放回到厨柜里。“事实上,那里的画相当精巧。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研究论文探讨的是某个特殊图像,其描绘的是一则古老法国故事‘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这种图像在十四世纪的法国和法兰德斯伯国(注2)相当普遍,可是在英格兰的史料记载上只有大约十二个左右。其中一个就在这里,而且很有可能是最为完整的一个。”
“真是难以想像呐。”希尔达说道。“我从来不知道那上头有这样的东西呢。”
“可是你是这里的女管家,”丹尼尔还在擦着其他餐具。“肯定去过礼拜堂呀。”
“亲爱的,没有,我没去过。”她一脸的茫然。“K男爵对于下人哪些地方可去哪些不可去的规矩订得很严。我的工作是准备他的一切饮食并确保南翼和西翼一尘不染──可是我不能去要塞内除了门厅和餐厅以外的地方。我可从来没有踏进去礼拜堂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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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Time Team是个向一般大众介绍考古的长寿电视节目。于1994年开始在英国的第四频道播出。
注2:法兰德斯伯国(Flanders)曾是中古欧洲的一个重要的封建诸侯国家,通常是法兰西王国的封邑,大约是现在的法国东北一角(北方省)到比利时大半,也包括了尼德兰(荷兰)西兰省的南部。
丹尼尔把抹布折好,挂在烤箱把手上晾干。“可是当你在西翼做事的时候一定常常经过通往礼拜堂的那扇门吧?”他说。“好比我昨晚睡的那间房就在西翼的末端,要下楼一定得经过礼拜堂。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一探究竟吗?”
“确实是没有。”她简短回答。“大多时候礼拜堂是锁上的。我刚刚说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里头有东西好看。”
“锁上的?”
“有人说那地方闹鬼。”
丹尼尔试着从理性的角度去解释这个说法。“里头画的都是些恶魔、骷髅和腐尸之类的,”他说。“会有闹鬼之说倒是可以理解的。”
两人这时突然都沉默下来。希尔达把满是泡沫的肥皂水倒掉,两人就这样看着它汩汩地流进排水孔里。她没去看丹尼尔,只是开口问:“你信鬼吗?”
“我……”丹尼尔正要说不信,却突然想起一段记忆:他昨晚坐在车子里,对于那个站在马路上盯着自己看的身影感到害怕。于是改变了答案,说:“我不知道。”
希尔达投以一个锐利的眼神。“等你到镇上的时候,就会有人告诉你有关这地方的故事。不只是城堡,还包括整个克斯特比。”
“鬼故事吗?”
她没回答,自顾自地用湿抹布擦着长凳子。
丹尼尔犹豫着不知是否该把昨晚所见告诉她──或者该说他自以为看见了什么。最后他说:“我好像在往克斯特比的路上看见了某种东西。当时我把车子停在路边,研究路线,等我一抬头就看见前方有人在盯着我看。”
希尔达若无其事地回答。“大概是狐狸吧。”
“是个人。”
“也许是本地村民酒喝的太多,醉了。”
“可是他消失的很快,不像是喝醉了。”
希尔达用过度的力道拧着抹布,双手微微颤抖,继而转过身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丹尼尔,你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你昨晚没看见鬼,就好比你不会听信那些在镇上酒吧里流传的无聊故事。那不过是用来吓唬愚蠢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什么鬼啊鬼的?!人们在这世上已经造了太多孽,不要再把那些埋在土里的亡者给牵扯进来。他们干什么要回来这世界打扰我们?”
丹尼尔正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却看见希尔达脸上表情僵硬,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因为她持反对意见,而是她很害怕。
他立即扯开话题。“我可以到城垛上走走吗?那里的视野一定很棒。”
“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你可要当心北塔里的那座螺旋状楼梯──就在这一翼的上头。楼梯有点陡,没有扶把。”希尔达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不少。“红塔比较高,那里的视野更好,不过你要先得到爵爷的同意才能去。天气好的话还可以远眺整座海滩和神圣岛呢。”
“为什么叫做红塔呢?”
她耸耸肩。“关于这点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说法。红塔底下有个地牢,或许这就是原因。还有啊,在某些月份,太阳下山的时候,那座塔就会发出好像血一样的红色光。”
“喔,沙岩盖的城堡通常都会有这种情况的。”
“哎,这我知道。”希尔达说。“可是克斯特比并不是沙岩盖的。”
血是他睡醒之后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件事。亚当还沉浸在梦的馀韵里,虽然记不得细节可是心里知道梦跟血有关:那是一大片深不见底的黏稠血海;天上的云朵饱含血水,脚下的土地干枯燥热,苦苦哀求着上天赐雨。
亚当呻吟了一声,把一只手覆在眼睛上。自从上次饮血之后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虽然他可以禁得住更长的时间不喝人血,可是偏偏却愚蠢地在猎捕范围内放了这么一个诱惑物。
那两位他雇来看守城堡的村民的味道他可以忽略,他们的血引不起他的胃口。即使在饥饿的时候,亚当也不喜欢只为了填饱肚子就妄杀人类,这可是有违他的天性和道德。
可是此原则并不适用在丹尼尔·康亚斯身上。
通常他不会从无辜人类身上取血。就像许多他遇见过的吸血鬼一样,亚当取的是罪犯和被社会唾弃的坏蛋的血。这种人的血往往有股恶臭味,喝了之后令他感到不快,不过,此种不舒服就算是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吧。可是现在,一位年轻美男子就在自家城墙内──噢,浅尝一口应该是简单的事,只要小小的一口……
他的獠牙就像锐利的猫爪一样突然伸了出来。亚当发出不耐的咆哮,对于背叛他心志的身体感到相当恼怒。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勃起的阳具贴着下腹部是一回事,把獠牙收回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后者可是比忽略勃起的阳具还要困难的。他咬了一口大拇指舔了一下渗出的血,血在舌头上散发出鲜美的味道。
由此可知他还不用急着饮血。等到血流缓慢,尝起来黏稠不新鲜,就是再度杀人的时候了。目前看来,他的欲望纯粹是被丹尼尔还有他那甜美血味给撩起的:是放纵而不是需求。
亚当叹了一口气,想起当初是多么想要把那封信给忽略。他花了整整一个月克制着不去回信。信一直躺在他书桌上,等待他的回音。他应该要把它丢掉的,可是却不自觉地把回信都写好了;并在他三思之前就被拿到厨房让喜波尔太太拿去投寄了。
他下了床走到垂挂着厚丝绒窗帘的窗子边,伸手拉开窗帘,让光线透了进来。阳光的直接照射已经对他没有威胁了,虽然还是会对身体造成小小的不适。因此他尽量避开上午的太阳,直到过了中午才开始活动,那时候的阳光正要开始衰退。
今日天气宜人,虽然亚当在贴近海平面的地方瞧出了暴风云的残迹,或许今晚会下雨吧。
他慢慢地穿好衣服,走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边往下看中央庭院。他看见丹尼尔的那辆飞雅特Punto,车身是很难看的绿色。亚当诧异地注视着车子,心里觉得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愿意买这样丑的车呢。接着他身子往前一探,去看礼拜堂的窗子。
如果他专注心神,不去理会屋顶上的乌鸦叫声和海浪拍打岩石所发出的单调声响,就可以听出丹尼尔正在工作。他可以听见他一边做笔记一边在嘴上念着什么;一面在礼拜堂里四处走动一面吹着口哨,还有运动鞋在地板上走动的嘶嘶声,夹克摩擦T恤的窸窣声。如果他很仔细很仔细地听,甚至还可以听到丹尼尔那平稳的心跳声。
亚当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因为这会令他更加渴望他的血。
他认为丹尼尔很迷人,即使一整天奔波下来已经很累了,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礼拜堂,这代表他拥有讨人喜欢的热情和忠诚的个性。更何况他在餐桌上还不小心把自己的性倾向说溜了嘴。
这纯粹是个意外,没有半点调情意味,不带任何不良企图。当他意识到自己说溜嘴时候的表情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丹尼尔·康亚斯不是不要脸的浪荡子,而是出身良好的乖孩子。亚当被这简短的揭露迷住了,他不禁想要知道更多。在暖气机和窗户动手脚很容易;躲藏在丹尼尔房外的走廊的阴影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他没预料会看到这么直接的情色画面。亚当原本是想,要是能看一眼他的白皙大腿或者裸露胸膛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最后却看的更多。他不知道丹尼尔是否察觉到自己正站在走廊上。他倒希望他知道,要不然他可不愿去想昨晚丹尼尔是为了谁而表演这场活色生香的秀,即使对方可能只是个性幻想对象罢了。
亚当伸手去摸那简朴的菱形格窗,玻璃的寒意传入指尖。他思绪紊乱,感到一股奇怪的醋意涌起,对丹尼尔的性幻想中的那个人妒忌起来。他摇摇头,转身离开窗子。绝不可以动丹尼尔一根头发,即使丹尼尔要他。
其实他清楚丹尼尔要他。活到了两百五十三 岁不是白活的,他很懂人类的欲望,他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对自己有兴趣,也总能看出当兴趣转变为性趣的时点。丹尼尔很容易被看透:几乎在他进入厨房的那一瞬间亚当就看出了他的欲望。
在成为被诅咒的灵魂后的前几十年里,亚当发觉,人类在遇到吸血鬼时总会丧失理智,仿佛成为不死之身让他更为迷人──这真是讽刺,尤其是他鄙视自己的这个新身分。
成为吸血鬼让他既愤怒又沮丧。当男人女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同时,他满足了他们,但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魅力何在。他不敢照镜子,因此他不知道外表是否因为被感染而有任何改变。当他坐着让人画自画像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就跟还未变身之前长得一模一样。
性爱变成了武器,当他挥剑抵御别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他花了将近一个世纪才慢慢平息心中的愤怒,默默地接受自己成为被诅咒的生物的事实。又过了两个世纪,他平静了不少,才转而欣赏这样的命运。
一个世纪下来,他交朋友但不与人过从甚密。谈恋爱总会带来灾难,可是亚当的心中依然具有人性,难免犯下此等错误。上一段感情特别痛苦,因此他远离人群,四处旅行,不断地搬家,而每一段旅行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吸血鬼魔力也逐渐地壮大。
之后来了一封信,通知他伊黎家族的最后一位子嗣已经去世,克斯特比城堡和其地产都自动归他所有,因为他是费兹伊黎家族中较古老的那一脉仅存的后裔。亚当曾经希望从伊黎家族里较次要的支系中选个人来继承,可是没有人出面;他终究成了城堡的主人,只是他也着实抗拒了好长一段时日。
在西元一八一九年他曾经拜访过一次城堡,主要是看看建筑物的状况,然后他雇了几位仆人来打理,又再度动身游历四方去了。光是想到这城堡已经归他所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不想住在当初被变成吸血鬼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被玷污了,于是自以为埋葬许久的愤怒便开始沸腾起来。
四年前他回到城堡,已经没力气愤怒了,只想好好跟命运妥协。从此以后他不与人打交道,即使明白外头的村民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不去多做解释,就这样很寂寞地生活着。可是对亚当来说,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在长久的漂泊之后终于有个平静的落脚处。
然后丹尼尔就写信来了,希望得到同意,可以去研究礼拜堂的壁画──礼拜堂里头葬着他的吸血鬼祖先,还包括那位亲手将自己变成吸血鬼的尊长。多年前,他就是在礼拜堂里被强迫变成吸血鬼的。礼拜堂已经被他锁上有好几十年了。
然后他同意了。
* * *
亚当步下要塞的中央楼梯来到门厅,喜波尔太太已经替他备好茶具,还给他留了早餐。他先随意地吃了少许,就开始专心处理来信。多年旅行下来,他在世界各地拥有许多地产和企业,这些生意都由专业人士替他打理,每月定期回报营运状况。
除了生意上的事以外,还有一份报告是四处搜集来的有关伊黎和费兹伊黎两家族的资讯。亚当看了一眼,端了茶具,就往书房而去。
他把手上的东西搁在桌上后就去拉开窗帘。外头,杰夫正沿着花园的边缘锄草。花园介于要塞的南方和城堡外墙之间,严格来讲不过是围了墙的小院子,围墙可以阻挡冬天恶劣的严寒,夏季时则让这里成了避风向阳处。虽然亚当不会在阳光正炙热的时候冒险走到外头去,但在向晚时分坐在花园里,被依然带有热气的石头包围,空气里飘着令人晕晕欲睡的香气,也算是一种舒适的享受。
他坐在书桌前开始处理信件,偶尔稍作停顿替自己倒一杯新鲜的茶。这茶跟昨晚给丹尼尔喝的是一样的,今天他突然对这味道敏感起来。他试着不去想他的客人,可是依旧时不时地走神。
亚当还是搞不清楚是什么动机让他答应丹尼尔来拜访城堡。也许因为他是个学生,有良好的教育背景,还在颇受敬重的期刊发表了几篇论文,亚当还特地打电话去考尔陶德学院打听,他的论文指导教授对他是赞誉有加。
又或许因为丹尼尔是过去这几世纪以来唯一知道这礼拜堂的外人。丹尼尔竟然能找到礼拜堂的相关资料,这让亚当不得不排除单纯的巧合,转而思考是否是命运的安排。
但也许这两者都不是,而是因为他在大学网站上找到的那张照片:丹尼尔跟一群学生一起参加实地考察旅行。照片显示当天天气恶劣,在泥泞地里紧缩成一团的学生们都穿着带有风帽的御寒外套和长靴,站在一块防水布下,围拢着一个古罗马的马赛克工艺品。大部分的人都湿了头发,不是沉着脸就是对着镜头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唯独丹尼尔是真的笑了,不做作的笑意跳进了他眼睛,也感染了他每一寸身体。
亚当许久不曾见过有人这么安心自在的,他整个人被这张照片给迷住了,不禁纳闷这名年轻人是不是都以这样轻松的心情面对任何状况。当时就是因为这样的好奇心才促使他去写那封邀请函的。
傍晚渐渐降临,亚当处理完所有信件,身体埋在椅子里,双眼注视著书房窗外的玫瑰衬着深黑色城墙洋溢一片灿烂夺目的菊红。可以听见喜波尔太太在厨房准备晚餐。丹尼尔还在楼上的礼拜堂内忙着做研究。
他自知现在应该去看那份今日寄到的家族资料报告,随时掌握家族各大小支系所有成员的动态从来都是他的最大兴趣之一。即使伊黎家族内与克斯特比有直接关联的支系已经随着最后一位男爵──克里斯汀──的过世而灭绝,亚当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期盼能够在伊黎或费兹伊黎两家族中找到任何一位旁系远亲。至少知道这世上有人跟他流着一样的血液可以使他的负担容易承受些。
亚当拿起报告在手里掂估重量。报告很沉,大概得专注地读上好几天才能读完。可是他不想现在看;不想在好几年来头一次有客人拜访的此刻。
他把报告扔进抽屉里锁上。有一段时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手指敲打桌面,末了终于站起身,去找他的客人。
他走的是跟昨晚一样的路线进入礼拜堂。他先是站在门槛上有一会儿,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丹尼尔正跪在《三个活人与三个死人》的壁画前,手在A4大小的速写簿上涂写着什么。一盒彩色铅笔摊开在身旁的靠背长椅上,在更远的地方立了三脚架,上头架着一台看起来颇昂贵的数位相机。一只耳朵后夹了一支笔,脖子上挂着一条裁缝专用卷尺。
丹尼尔热情地研究着壁画,亚当也用同样的热情盯着丹尼尔看。丹尼尔身上有特别的东西深深吸引亚当;可能是他的血味,那精力充沛的年轻男子身体内的温热甜美。可是他的外表就跟里头流窜的血液一样诱人。
丹尼尔几乎跟亚当一般高,双腿修长,宽肩厚胸,那相对细致的手腕和手指泄漏了其出身与血统。他绝不是来自普通的乡间农家,也没有撒克逊血统,他的家系甚至可以回溯到古老的贵族。他的肌肤白皙,黑色眸子覆着浓密修长的睫毛;顶着一头黑发,后颈上的修的短,头顶上的较长,用发腊塑造出自然率性的刺猬头,还有几绺浏海垂在额前。
亚当真的觉得他迷人:既可爱又纯真。他得小心应付。对人类着迷与好奇到头来只会造成自己的万劫不复。
中殿内,丹尼尔好像突然意识到亚当的存在,猛地转过头来,然后开心地笑了。“我没听见你进来的声音。”
亚当回报以一个微笑,依旧没说话。他走下阶梯来到礼拜堂内部,走过放置在中殿内的那几座坟。
“你在画画?”
丹尼尔站起身,秀出那A4大小的速写簿。“不过是随便的涂鸦罢了。画得不怎么好。只是先画个大概,标示一下尺寸和位置,之后我才会画得精细一点。明天我就开始拍照。”
亚当正在浏览素描,认为丹尼尔真是太谦虚了,这可是比他所谓的涂鸦还要好的多呢。亚当在心里赞美着,直到听见拍照两个字才抬起头来。
丹尼尔以为亚当是在责备他,赶紧说:“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会对墙壁造成任何损害的。我会把快门调低;闪光灯也会关掉。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现在就示范给你看……”
亚当把速写簿还给丹尼尔。“不用了。我信任你。”
“我……”丹尼尔看着他,稍微红了脸。“真的吗?”
“你是指信任你来做礼拜堂的研究吗?是啊。”亚当把手放入裤袋,眼神从《死之舞》移到《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你是这百多年来第一个非我家族成员却得以看见这些壁画的。是的,我信任你。我有把握你会把照片拍的很好。”
丹尼尔同意地“嗯”了一声,弯下身子开始整理铁盒子里的铅笔,把盖子阖上后,取下脖子上的卷尺开始卷了起来。“老实说,我知道这些照片会很棒的。刚刚我对这里头的光线做了一些纪录,数据显示这儿的采光好极了。虽然只有一扇窗子,可是一整天下来,光线却很稳定。这对朝东的窗户来说是很难得的。”
亚当笑了。“那是因为这窗户不是朝东的。礼拜堂其实是坐北朝南的。”
丹尼尔微张着嘴,错愕地“哦”了一声。
“我知道,”亚当对他的反应感到有趣。“这种方位相当罕见。”
“那么这些坟……”丹尼尔以手示意中殿内的那五座墓。“它们都朝着错误的方向罗?”
“或者该说是正确的方向。端看你怎么想。”
丹尼尔好奇地看着他。“里头埋的是些什么人?”
“死人。”
“说的好。”丹尼尔轻笑一声,得到这样随便的回答心下便有些不舒坦。“我只是好奇,因为上头没有人名。”
亚当转头看了坟一眼。这些坟上的确没有刻名字:只有死亡日期。他用严厉的声音回答:“这是有原因的。这些人都被诅咒了。”
“我听说这里头闹鬼。”
“你在这儿研究了半天。”亚当回过头面向丹尼尔。“有看见鬼吗?有感觉到异样吗?”
丹尼尔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刚刚心里的不舒服已经消逝。“没有。不过要是我在这儿待上一晚的话,或许会……”
“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工作一整晚的。现在是六点半,该吃晚餐了。”
丹尼尔看了手表,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这么晚啦?可是我打算在晚餐前把我的家当先搬到小羊酒吧……”
亚当微微抬起下巴。“不要住那儿。为了研究工作,还是待在城堡里的好。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丹尼尔感到局促不安,陷入理性和感性之间。“你说的是,可是……我不能再打扰你了。我已经在小羊酒吧预付了三十五英镑一晚的费用,再说……我实在不能把钱就这样丢了。我负担不起。”
“我保证你会拿回你的钱。”
“如果我真的留下来,至少得付给你伙食费和暖气费……”
亚当看着丹尼尔话说得越来越小声,红晕渐渐爬上双颊。亚当心想自己可以猜出这位年轻人的心思:他一定是想起了昨晚房间里的高温,还有他接下来做的事以驱散热意。他想起丹尼尔几乎全 裸的样子,那自 慰的画面异常美丽,还有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反应。
他生硬地说:“把钱留着。我不需要。”
“亚当,我坚持你得收下。”丹尼尔脸上露出受伤的自尊。“你已经打开终年深锁的礼拜堂让我研究,我更加不能白吃白住,请让我略尽棉薄之力吧。”
他看着丹尼尔那诚挚坦率的表情,点了头。“只要你住在这儿就算是报偿了。你感谢我让你研究壁画,但怎么不想想,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将这些壁画发表呢?”
丹尼尔笑了,还不太相信这番话。“你应该请专家帮你发表。我相信他们肯定会乐意把握这个机会的。”
“或许是吧,可是我不认识什么专家。你是第一个跟我碰面的,而我也很感激,所以就别再提付钱的事了,你就住下来吧。我保证会把钱从小羊酒吧那儿一分不少的给你拿回来的。”
亚当顿了顿,看着他的客人脸上那半惊讶半服从的表情,继续说到:“现在就跟我下楼吧。晚餐时间到了。”
丹尼尔从鼻子哼了一声,摇摇头,一手掩着嘴偷笑。“你总是这样吗?”
“说我爱命令人?是的。”
丹尼尔笑了。亚当微笑地看着他,心里很高兴丹尼尔喜欢用照片上那样的方式笑。之前他的笑带点紧张,但随着对周遭人事物逐渐熟悉,生份消失了,原本的好脾性也就自然地显露出来。
他温和又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不禁想咬一口。跟大多数的大学生一样,丹尼尔彬彬有礼、举止和善,为人理性,加上长期与世隔绝做研究让他未经世故点染。亚当相信他的这位客人其实也喜欢享受不怎么纯真的消遣,可是学者的身分塑造了他的命运,看上去倒也合适。
亚当揪起眉心,想起他曾经为自己打造的命运,可是很快就被夺走了,只为了那个被认为比自己的生命还要伟大的使命。
他发现丹尼尔正看着自己,赶紧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不愉快的回忆。
“晚餐好了。”亚当带着微笑一边说,一边以手示意礼拜堂另一边的门。“一起去吧。”
餐厅又暗又长,墙上挂着壁毯。木造地板历经几个世纪以来的踩踏显得又滑又亮,要不是有正中央那张大餐桌的装饰,这个房间肯定非常单调。餐桌是用一整块年老橡树做成的,温暖有光泽的咖啡色反射着放在上头的蜡烛。
围绕着桌子排列整齐的十六张椅子跟餐桌并不相称,可是亚当从来不在意。平时他只坐首位,也几乎没有人跟他共餐过。很显然地这十六张椅子从未坐满过,就连多年前跟祖父一起来这城堡拜访时也没有。
希尔达已经将一张白色织花台布给铺在两人用餐的桌子一角,还在上头摆好第二等的餐具与第三等的瓷器。亚当被这样的阵仗给逗乐了。他的女管家似乎很喜欢这位客人,她一定是花了整个下午烹调,才能端出眼前这样丰盛的晚餐:有四道菜、两瓶酒和一壶白开水。
亚当观察丹尼尔的反应。他先是看着壁毯,目光丝毫不愿意移开,继而想到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佳肴上才算礼貌,这才赶紧走到餐桌边客气地站着等。
“好多食物啊!”丹尼尔不禁发出赞叹。“我一定会发胖的!”
亚当用稍嫌过长的时间上下打量了丹尼尔之后才说:“喜波尔太太觉得你太瘦了。”
“那么你呢,爵爷?你觉得呢?”
丹尼尔是在跟他调情,他不禁笑了。“我认为你很完美。”
这句话让丹尼尔一时不知作何回答,赶紧把脸撇开,脸上是既高兴又不安的表情。亚当知道不可以跟这名男子玩游戏,可是这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他实在忍不住。他几乎忘了上流社会人士在求爱时该遵守的规则。可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去追求丹尼尔·康亚斯。带他上床让他欲仙欲死是肯定的,可那谈不上追求。
亚当随即把脑中想法赶走,邀请他的客人入座。希尔达在餐桌首位的隔壁整理出一个位置,这是个体贴的作法。丹尼尔似乎对克斯特比还是有几分害怕,倘若让他坐到餐桌远远的另一头去,不仅两人交谈不易,也显得不近人情。
第一道菜是家乡味的鹅肝酱,跟温热的三角土司一起承装在小小的陶罐里。丹尼尔津津有味地大口吃了起来,但马上就意识到亚当正盯着自己,赶紧放慢动作,还尴尬地红了脸。
“你喜欢吗?”
丹尼尔点点头,嘴巴里塞满了土司。
“这些鸭子是村民们自己养自己宰的。”亚当在土司上涂了少许鹅肝酱,然后咬了一口。浓烈的味道顿时溢满口腔,简直就可以当成一道主菜来吃,此时亚当又更渴望品尝那更醇美血味更重的生肉了。
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勃兴在体内骚动,上颚因为獠牙蠢蠢欲动而开始闷闷地疼。他不能冒险:现在还不可以,不能这么急。他需要做点别的事来让自己分心才行。亚当匆忙地喝了一口酒,浓烈的勃艮地葡萄酒舒缓了疼痛。
“你的姓氏很少见。”他边说边看着丹尼尔。
丹尼尔点点头,把菜吃光以后才回答:“老实说,这就是我之前在达拉谟短暂停留的原因。我的家族是从那里发迹的。”
“是么?”亚当眉毛一挑。
“是的。”丹尼尔放下刀叉,伸手去端酒杯,显然不在意亚当对他的注视,啜饮了几小口之后才继续说:“有一个传说是有关于我的一位祖先的,这件事得回溯到十四世纪。当时在萨克奔尔半岛──也就是提斯河突然往南拐,流向约克郡的河弯处──有一只飞龙四处为虐。”
亚当插嘴。“一只肥虫?”
“是飞龙,龙的一种。”丹尼尔大胆地瞪了他一眼。“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虽然住在城堡但是却对龙一点都不了解吧?”
“我对龙涉猎颇深。”亚当表情冷漠地回答。把餐盘推到一边。“但恐怕不是你说的那种。总之,你说这只飞龙威胁到当地居民的身家性命吗?”
“是的。看着现在的萨克奔尔实在很难想像当时的情景,现在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小巷子住了几户人家。总之,七百多年前的确有一只飞龙四处作孽,不仅破坏大量农作物还喷火烧毁粮仓。”
亚当一边对丹尼尔口中的传说感到有趣,一边掀开第二道菜,原来是蒜蓉汁牛排,半生不熟的牛肉还渗着血。他拿起刀叉对着鲜嫩的肉片切了下去,没注意到当丹尼尔发现自己的牛排是全熟时,脸上的厌恶表情随即变成了宽慰。
“飞龙会喷火吗?”
“所有的龙都会喷火的。”丹尼尔很肯定地说。
“中国龙就不喷火。”亚当说。“它们也没有翅膀。”
“那它们要怎么飞?”
“它们是神化的动物,不需要翅膀就能飞,也不像你们的飞龙那样残暴。不过,还是请你把故事继续说下去吧。”
丹尼尔望了他一眼,让亚当知道他明白自己被取笑了,可是他一点都不介意。“当地居民四处求援希望能够摆脱这只飞龙。我的祖先,约翰·康亚斯爵士,英勇地前往并杀死了那条猛兽。为了纪念此事件,往后,他的屠龙刀就被献给每一位新上任的达拉谟采邑主教。献宝刀仪式还得配上词藻华丽的演说,滔滔不绝地歌颂击败魔龙的英勇之举是多么的伟大。”
亚当把身子靠回椅背上。“天哪。”
“敢情光靠演说就可以击退飞龙了。”丹尼尔的眼神很纯真,嘴角却作怪地扬了起来。“献宝刀仪式一度废弃不用,可是近年来却又复兴起来,被当成是古雅有趣的民间习俗那般看待。”
“那把刀现在还在吗?”
丹尼尔点点头,很努力地低头在切牛排,切了半天切不断,最后放弃,改叉了一块胡萝卜,不等送到嘴里就开始往下说:“我就是为了这把刀才去的。它被存放在达拉谟大教堂的宝藏室里,名为‘康亚斯弯刃大刀’。严格来讲它并不是真正的刀,而是一种大型砍刀,典型的中古世纪武器之一,中下阶层人士用的。”
“康亚斯是诺曼民族的姓氏。”
“没错。”丹尼尔一脸讶异,没想到亚当竟然知道。“就跟你的一样。至少你的复姓之中也有一半是。”
亚当微微一笑。“喜波尔太太真多话。”
“对不起,我不应该听八卦的。可是……我对你很有兴趣。”
“当然。”
丹尼尔的脸唰地红了。“那是因为跟爵爷共餐的机会并不常有。”
“噢,原来你只对我的头衔有兴趣。”
“我不是这个意思!”丹尼尔赶紧否认,一脸的尴尬,等到亚当哑然失笑,他才放心不少。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不是肤浅的人。”丹尼尔说。“至少,我希望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
亚当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等待自己的话进入丹尼尔的意识里,产生影响力。他知道自己让这名年轻男子感到迷惑,亚当可以听出他话里的好感,也清楚自己的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迷人魅力,可是他克制不了自己。吸血鬼动起来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准确,也散发出性感的气质。这也难怪人类在血族面前总是被迷得晕陶陶。眼下,丹尼尔已经昏昏然了。====================================================== ======
昏了昏了, 还没喝多少酒小丹同学就已经晕陶陶了~~~
亚当克制内心想要叹气的念头,一边挑着盘里的菜一边找话题。他目光越过只有在严冬时节才会阖上的木隔版,去看窗外的景色。云朵渐渐聚集,夜晚时分的天空被染上灰色阴影。诚如他所预料,今晚势必会下雨。
他也没细想就开口问道:“《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以及《死之舞》……为何你会对它们这么感兴趣呢?”
丹尼尔稍微思考了一下便回答:“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因素。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当让自己再度望向丹尼尔,去看他的细致脸部线条、率性的刺猬头,还有那双深褐色眼睛,然后微笑着说:“只不过,你看上去充满活力。一个理性稳重的年轻人通常是不会对这样病态的题材产生兴趣的。”
“我不认为这题材病态。”丹尼尔翻搅着盘子里的食物。“毕竟,我们都会死。”
亚当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你说的对。”
“所以不用过度害怕死亡,这是我们逃不了的,不过也没有必要美化它。太过迷恋死亡的人只是在庸人自扰。死亡不过是自然发生的事情罢了。”
“或许是我的问题问的含糊,我想知道的是,为何你要研究死亡?”
“噢,这可就大大不同了。”丹尼尔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身子往前倾,把手中的餐具搁在盘子上,发出了当啷的撞击声。
“有关死亡的描绘是非常吸引人的。古希腊时代的艺术家认为可以透过艺术的形式达到永生,但中世纪时期的观点却以为死是必然的,但只要诚心忏悔,在审判日依然可以得到救赎而上天堂,于是原本F·B的尸体透过此种‘复活’程序得以进入一崭新、奇妙的境界……基督教不只产生神学上的转变,并对许多异教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对西方艺术而言,也具有深切的影响。它采用了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前一世纪的希腊文明与罗马时代的写实主义,然后将之……”
突地他住了嘴,笑了。“一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没完没了,可能会让你觉得很无趣,真抱歉。”
“没关系,我不觉得乏味。”亚当鼓励他。“不过,从古典艺术转换到中世纪艺术可是个大跳跃,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呢?”
丹尼尔投以感激的眼神,仿佛遇见了一个能理解他的非学术研究者。“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约克郡念艺术史。当时为了替我的毕业论文找题材,我跟一些朋友去了西班牙,我是专门去看那些马赛克画和壁画,他们则是去喝桑格里厄汽酒、跟女服务生调情。在巴塞隆纳的国立加泰隆尼亚美术馆,就是那个盖在山坡上的博物馆──你去过吗?”
亚当摇摇头。
“噢,你一定要去看看。那里真是太惊人了。”丹尼尔边赞叹边比出夸张的手势,差点没把酒杯给打翻。“总之,那儿有从加泰隆尼亚地区的教堂取来的罗马式湿壁画:他们直接把教堂里头的半圆壁龛和整片墙壁都给搬了过去。真的很漂亮。我花了半个小时坐在一幅绘有一对撒拉芬和火轮的图画前静静地欣赏。我以前从来没看过撒拉芬──也就是炽天使──那次的经验简直让我心醉神驰。”
“所以你就改变了信仰?”
丹尼尔听出这个双关语不禁莞尔。“没错。我回到家之后就将原来的毕业论文赶紧写完,不过我把研究主题稍微转移到壁画上。我的指导教授告诉我,考尔陶德学院有开设壁画维护的硕士班,只要具有大学学位就可报名,但是他们每三年只招收八位学生。因此我先去旅行一年,在法国参与了一项教堂修复的计划,取得一些实务经验后再去申请修读。”
他耸耸肩,脸上还挂着笑。“他们收我了。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亚当觉得很讶异。“难道你不想继续研究西班牙的炽天使?”
“他们的相关记载已经有很多了,而我想研究的是更为本土性的。中世纪英国墙壁彩绘几乎都是跟宗教有关,况且,基于宗教改革和气候因素,大部分皆急需修补。”丹尼尔抬头,好奇心陡然兴起。“这让我想到一件事……你说过会把你的家族历史还有礼拜堂之所以在宗教改革时幸免于难的原因都告诉我的。”
“我是这么说过。”亚当给他倒了酒。“不过这些故事不适合在晚餐时间说,或许等一下再告诉你吧。”
“我真的想知道。”
亚当笑着说:“再等会儿。”
用完晚餐,亚当提议到大厅休息。丹尼尔还未仔细参观城堡内部,于是打算藉此机会将大厅好好浏览一番。
大厅在二楼,长度占满整座要塞,有高耸的天花板,屋架是哥德式建筑中常见的悬挑式拱形支撑,还有两座壁炉、六扇垂挂着深黑色厚呢帘幕的窗子。有个法式支形吊灯低垂在屋子正中,另外的光源则来自于安放在窗户间的墙上的烛台,还有几个散置在地板上的上射灯。
丹尼尔在心中想像,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是在十三世纪该是怎样的画面:脏物散在铺石地板上,被烟火薰的污黑的墙壁,烹调的油烟味混杂战士的汗臭味,居民的喊叫声加上婴儿啼哭声和狗吠叫声。
此刻,四周一片安静,墙上挂着战利品:鹿角和狮头。狮子的双眼无神地凝视着前方。在第二个壁炉上则陈列了一对不锋利的剑,炉栅内立着一个蓝白花纹的大花瓶。地板一尘不染,铺着不拘一格的各式地毯。大厅远远的另一头有一架平台型钢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大厅的北侧点着烛火,亚当走进大厅,坐在靠近炉床的两把扶手椅中的一把。壁炉对面有一架放满靠垫的躺椅,家具环绕着正中一块羊毛地毯,地毯由乳黄和天蓝两色构成,上头的图案是一只在天顶翱翔的龙。
“那是中国龙。”亚当发觉到丹尼尔的目光。“不是你们的飞龙。”
丹尼尔笑了。他两手插在裤袋里犹豫着,身旁的壁火散发出温暖的热气,仿佛在邀请他坐下。他想应该可以就这样坐下,可是又觉得不太恰当。即使亚当不用他的头衔,他还是贵族,而自己只是客人。礼貌让他变得拘束,仅此而已。
他在大厅里四处逛着,一离开壁炉和亚当就开始感觉到寒意和阴暗。他只穿了一件T恤和牛仔裤:礼拜堂里颇为温暖,可是现在他却希望有件衬衫或者毛线衣来保暖。他轻轻打了个寒颤,往钢琴走去。一盏上射灯就安在钢琴附近的墙上,他捻开灯,看着突然亮起的光线投射在黑色漆面琴盖上,眼睛不禁眨了眨。
“你会弹吗?”亚当问。
丹尼尔点点头,一跟手指头在琴盖上游移。“小时候学过。已经有好多年没弹了,现在大概只能弹些简单的小曲子,或者几小节较为复杂的,完整的长篇就不行了。”
“钢琴很久没调过音了。”亚当说。“你试试看吧。”
丹尼尔打开琴盖先试探性地敲了一键,琴键按下许久以后才发出低沉的一声。他笑着说:“没错,的确是需要调音了。让我们看看这钢琴有多糟糕吧。”
丹尼尔坐在琴凳上,把手轻轻搁在键盘上,在脑中回忆以前弹琴的样子。一想到自己将利用这架走音的钢琴来吸引亚当的注意就觉得好笑,或许保持沉默会比较好。
一段旋律在他脑中涌起,他开始弹了起来:一开始很轻很慢,轻柔的琴音很随意,然后他渐渐有了信心,双手开始肆意游走起来,旋律不断从指尖流泄,把走音和失误通通抛在脑后。双眼半闭,脸上挂笑,整个人沉醉在音乐中,甚至自创变奏旋律来弥补那些发不出音的琴键。
“你弹得很好。”
亚当的声音离他很近,丹尼尔突然停下动作,内心略感吃惊。他笑了,有点慌张地开口说:“我说过,我很久没弹了。不过这是架好琴,你应该找个人来调一调。”
“明天我可以找个调音师来。”亚当伸手向前,越过丹尼尔,去碰其中一个琴键。“如果我把琴调好了,你还愿意弹给我听吗?”
丹尼尔看着亚当的手指在琴键上游移,发出细微的不和谐的断音,最后停在丹尼尔的手的隔壁,丹尼尔的手指还在琴键上摆着。
此时才想起刚刚亚当的问题,连忙赶紧回答:“我……我很乐意为你弹奏。只不过我弹的不怎么好,不要只为了我笨拙的琴艺就刻意找人来修。你应该……应该也学着弹才是。你有一双钢琴家的手。”
亚当把手覆上丹尼尔的右手。
“我从来不懂。”他温柔地说着。“钢琴家的手和外科医生的手有什么不同?小提琴家的手和杀人犯的手又有哪些差异?”
亚当的手慢慢游移到他的前臂,手指轻缓地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摩娑,搔着他发痒,丹尼尔努力压抑不要发抖。他的目光随着亚当的手指游走,呼吸渐渐不顺畅起来。亚当的麦色肌肤对比他白皙的手,营造出令人兴奋的差异。丹尼尔感到一股紧张在他腹中纠结,不确定感和性欲也在体内兴起。
亚当的手指来到他T恤的袖口,就突然移开了。丹尼尔顿时感到很失望。接着又开始正常呼吸起来。没想才刚放心地发出一声叹息,又突地喉咙一紧,因为亚当正把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闭上眼睛,感受亚当轻轻地柔捏他绷紧的背肌。这似乎是个好藉口可以碰触他、抚摸他的后颈背,可是丹尼尔不介意,他允许这缓慢的调情动作,并且很享受。
亚当倾身向前,贴近他,直到两人脸颊碰在了一起。亚当低低说着:“你有一双学者的手,丹尼尔·康亚斯。”
“学……学者?”他重覆了一遍,继而紧张地笑了。“学者的手和钢琴家的手又有什么不同呢?”
“钢琴家的手是用来感受音乐的,所以他懂得情感。”亚当在他耳边低语:“学者的手是用来学习和摸索的,所以他懂得一切。”
丹尼尔把琴盖盖上,双手搁在亮滑的琴盖上。“我喜欢学习。”
“而我喜欢感觉。”亚当直起身子,有点打趣地说:“或许我真的有一双钢琴家的手也说不定。”
“那么你该坐下来玩玩。”
“我想玩的东西不是钢琴。”
丹尼尔注视着自己的手,呼吸越来越急促,还感觉到裤裆处开始兴奋地紧绷起来。这可是远远超过以往在酒吧和俱乐部被搭讪时的套词,即便是他那些较有文化修养的爱人也不曾这样微妙地跟他求爱。他不习惯这种求爱方式,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亚当似乎是把他的沉默当成拒绝,于是把手从丹尼尔的肩膀上拿开,突然说:“我不该邀请你来的。”
被主人话中的后悔语气给吓到,丹尼尔从琴凳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道:“你要我离开吗?”
亚当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隐晦不清。“不。”他说。“不过为了你好,你最好离开。”
这是丹尼尔最不愿意听见的话。他眨巴着眼,问:“为什么?”
“我不是个好人,丹尼尔。我只会伤害你。”
“就当你警告过我了。”他比以前更好奇了。接着突然笑了,内心充满自信。“我不想走。我喜欢……喜欢……”
亚当伸手去触摸丹尼尔,指尖轻柔地爱抚他脸颊。亚当的眼神很热烈,宛如黑色的太阳。嘴唇很性感,引诱人去吻它。丹尼尔看着他,心跳随着四周黑暗的聚拢而越趋急切。
“你喜欢什么?”亚当问。
“我喜欢你。”丹尼尔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慵懒,可是他并不觉得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清醒、这样激动。
亚当微倾着头,眼神闪着光彩。“噢, 丹尼尔。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他的语气听起来应该很阴险,可是丹尼尔并未察觉。他伸出双手平贴在亚当的胸膛,感觉那棉质衬衫又柔软又平滑的质感。
“跟往常的这种情况相比,我现在可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亚当笑了。“那这种情况又是什么情况呢?”
丹尼尔带着朦胧眼神注视着他,仿佛喝醉般感到有点头晕。“在你吻我的前一秒钟的那种情况。”
“为什么不能是你吻我呢?”
“因为……因为那样不对。这不是我的原则。我想要……”丹尼尔犹豫了,也很困惑。他觉得不对劲,不该这样大胆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他是客人,不是主人。他没有立场要求什么。
“告诉我你要什么。”
丹尼尔却毫不迟疑地说:“吻我。请你吻我。”
亚当定定看着他,丹尼尔觉得自己的下腹部开始有了反应。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以前从未开口索吻过。这次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乞求。
亚当的吻落了下来。他的唇又热又干,还尝到晚餐时喝的酒味,又浓又多层次。丹尼尔边吻边发出赞叹,当亚当双手捧住他的脸时,他的身子便自动往亚当贴了过去。亚当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发稍,将他更拉向自己,一边引导他往后退至钢琴处,一边加强力道吻他。野蛮又热情地欺近他。
丹尼尔阖上双眼,双手滑上亚当的胸膛,环住他的脖子。两人的吻越来越深。丹尼尔想要回应亚当,想要收复刚才轻易就放弃的领土,他开启双唇,强迫亚当也张开嘴,然后便把舌头伸进亚当嘴里,挑逗性地舔他的牙齿,但自己却咯咯笑了起来,忙分开两人的嘴。
亚当的一只手指在丹尼尔湿润的唇上画着。“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事。”丹尼尔说。“我只是太紧张了。”
亚当的黑色眼神又更加炽热起来。“跟我在一起不可能会紧张的。”
丹尼尔认为亚当说的对。刚刚其实是在担心自己可能做了错事而冒犯他高贵的主人,此刻想来却觉得荒谬不合理。
顿时觉得勇敢了些,丹尼尔说:“再吻我一次。”
亚当的脸上虽挂着笑容,眼睛里却充满狂热的占有欲。丹尼尔把头往后仰,献出自己,期待亚当的吻。一等到亚当的嘴唇在自己耳畔颈际游移,他不禁呼吸一窒。脖子从来都是他的敏感处,他怕痒,尤其是脖子后方的那个区域。他一边发出呻吟一边拧着身子,若有似无地想要挣开亚当的怀抱。
“你不喜欢吗?”
亚当的声音深沉沙哑,贴在他的颈际说话,迫使他兴奋地颤抖起来。他摇摇头,双手只是扒抓着亚当胸前的衬衫,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亚当轻声笑了笑,开始舔他的脖子,从他咽喉处一路舔到他耳朵,最后还啮咬他耳垂。
丹尼尔不断地打哆嗦。“噢,天啊……”
亚当的舌头又精确又敏锐地画着他耳轮,在挑逗的舌尖和他呼出的气息的双重作用下,丹尼尔一次又一次地颤抖着。他低下头好让亚当做任何他想做的动作。亚当的手指游移到他的后颈背,丹尼尔不禁发出轻轻的呻吟。
他手臂上的汗毛竖起,起了鸡皮疙瘩,胸蒂在T恤底下涨的又硬又挺,身体涌起极度的渴望。他感到头晕目眩,迷迷糊糊。他试着去调节呼吸,可是每当亚当的香舌一有动作,在他耳边呼出炽热的呢喃,丹尼尔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任自己跌入更深的惊奇。
他磕磕绊绊地往后退,感觉到臀部蹭上那光滑的漆面键盘盖。原本只想要回应对方的拥抱的念头已经消失,被迫不及待的欲望给取代,渴望感受更多,不管是什么,只要比现在还要多就好。亚当迫使丹尼尔贴在钢琴上,让他的身子往后仰,丹尼尔只能无助地低泣着,他放开亚当的衣服,试着让自己平衡,双手在琴盖上挣扎滑动,直到他抓住边缘为止。
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很痛苦,他的肌肉绷的死紧,双臂用力过度,可是他并不想移动身体。其实,就算他想也办不到。亚当正紧紧贴近他,强迫他张开双腿,接着把他往上抬,将他整个身子放躺在琴盖上。丹尼尔觉得很脆弱、被爱护着,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但他很喜欢。他让自己往后仰躺,头枕在平滑的琴盖上,露出整个脖子。
他整个身体不断在发抖,随着脉搏抽颤着。亚当再度吻上他的嘴,两人的嘴唇碰触后制造出的潮湿声撩拨起丹尼尔体内的意识。那是一种迫切的、动物性的声音,而他的兴奋反应也让自己吃了一惊。他不断发出呻吟,手臂肌肉在他试图移动时绷得很紧。
亚当沿着他的咽喉一路亲吻,往下碰到T恤领口之后又往上回吻,直到含住丹尼尔的耳朵,又咬又舔的。丹尼尔不禁淫叫出声,抖着身子往亚当贴近,抬起下身去摩蹭亚当的腿,对着亚当那坚硬的大腿肌不断摩擦。================================================== ==========
“看样子你很喜欢喽。”亚当对着他耳朵吹气。从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吹抚着丹尼尔早已汗湿的肉体,让他不禁抽噎起来,亚当又突然将他的T恤从腰带里拉出来,他马上倒抽一口气。
丹尼尔双眼紧闭,嘴里发出像小狗一般的哀鸣,他感觉到亚当那又冷又漂亮的手从他的腹部游移到胸膛,把他的T恤往上掀至腋下,随即引得他兴奋地激凌凌打了个冷战。亚当头往前探,让丹尼尔去感受他喷吐在他喉头的温热气息,然后一只手揪住丹尼尔的头发,紧紧地揝住,直到丹尼尔痛得睁开眼睛望向自己,口中却逸出欢愉的抗议声。就在这个时候,亚当突地用拇指腹抚过他一粒坚挺的乳头。
丹尼尔立即弓起腰身,咬住下嘴唇不让哭泣声发了出来。他用双脚环住亚当的双股,希望他更贴近一点,想要他去感受自己整个身子紧贴住他。
“求求你。”他低声恳求着。猛然向前伸出一只手,几乎让自己失去了平衡,但最后还是被亚当固定住。他的手急着解开亚当衬衫的钮扣,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亚当,我想要……”
亚当松开丹尼尔的头发,两手握住丹尼尔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衬衫纽扣上拉开。“嘘。别说话,宝贝。”亚当说。丹尼尔还在低声表示抗议。“别出声。为了我,保持安静。”
亚当拿丹尼尔的手去捂住他的嘴,丹尼尔的喘息在自己的指缝间进出,对着自己的掌心呼出一股暖暖的水气。丹尼尔睁大眼,看着亚当面露满意的微笑,接着手往下探,啪地一声解开他的皮带扣,抽出皮带。
亚当拉下丹尼尔的裤拉链后,手便往里头伸了进去。他的手隔着内裤握住丹尼尔那涨的硬挺的阳具,上下搓揉起来,丹尼尔便不由地全身打颤。丹尼尔在钢琴上扭着身子,亚当的手在他阳具上玩弄的快感已经压过手臂为了保持平衡而产生的不舒服。亚当以俐落熟练的技巧上下柔捏他的分身,从他嘴里吐出的喜悦呻吟被自己的手给蒙住了,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亚当灵巧的手指拉下他的内裤,他的阳具顿时跃然而出。亚当缓慢地由上至下反覆地套弄,丹尼尔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掌防止自己太早泄精。他不想让这次性爱结束的太快,他得撑久一点,要不然他会羞愧地无地自容。可是这种羞耻感却又引得他兴奋难当,因此又更无助地拧着身子。
亚当的另一只手不断地爱抚丹尼尔的大腿,占有欲强烈地隔着牛仔裤对里面的胴体发出召唤。这样的爱抚搔得丹尼尔发痒,他不禁猛地挺起下身想要摆脱亚当的抚摸,直到亚当的双手环住自己的挺立时才停止扭动。亚当的手被他的分身铃口处分泌出的蜜露给沾的又黏又湿,丹尼尔顿时红晕飞腮,挺立在亚当的手里猛地一抽动。
他想要开口说话,想去求亚当用力地粗暴地替他手淫直到射精,可是他还是保持沉默,在捂住嘴的手掌下咬紧牙关。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呼出的热气薰得手越来越热。他觉得晕头转向,仿佛亚当的手就是他的手,仿佛可以透过亚当的触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阳具上的每一个线条、每一条突出的血管,知道自己希望被怎样地爱抚,而亚当似乎也知道。
“你摸起来的感觉真好。”亚当抬起目光,黑色眸子霎时一亮,他伸出舌尖去舔自己的唇。“但不知道你尝起来是否也同样的美味……”
话音刚落,突然把手从阳具上松开。丹尼尔正要发出抗议,就见亚当坐在琴凳上,把头埋入他的胯下。
丹尼尔顿时屏住呼吸,嘴在手掌下大张着,不断地吸气又吸气。他扭摆着下体,奋力地往上挺。亚当的手紧紧抱住丹尼尔的双臀,抑制他急迫的冲刺动作,然后亚当的嘴就落了下来,含住他的阳具,直达根部。
丹尼尔没办法再沉默下去了。捂住嘴的手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亚当的舌头调弄着他的阳具,他无法再保持平衡。他松开一只手,在琴盖上扒抓,仰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上头。终于脚踩在了琴凳边缘上得以支撑自己,与亚当的支配作对抗。他想要往上挺,他需要深深地刺入那张又热又邪恶的嘴、那张让他一边淫叫一边战栗的嘴。
“亚当。”他喘着气,感觉到亚当的嘴唇含着阳具以饥渴的节奏来回地滑动。“天杀的。对。噢,没错,就是这样……”
他的手臂挣扎着要从这样笨拙的姿势中挣脱开来,背部和肩部的肌肉越绷越紧,原本已被欲火给折磨得难耐的身体又更禁不住了,丹尼尔终于鼓起勇气低头去看亚当。
亚当也正在看他,观察着展示在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当两人的目光一对上,丹尼尔就迷失了。
在这一刹那他泄精了,强烈的性欲猛烈地冲击着他,让他喘息连连,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头左摇右晃,手放开琴盖边缘,感到一阵狂野的高潮宛如疾风电火在体内流窜。
“天哪。”他哭喊着。“噢……”
然后他发现身子开始往下滑,他吓得发出困惑的叫声,以为自己要从钢琴上跌下来了。
但是亚当即时站起身将他安全地抱住。丹尼尔在他的怀中渐渐平复心情,此时发现自己赤裸的胸膛正贴着亚当的衬衫,浆硬的棉质布料摩擦着他乳头,激起一阵欲望,让他不禁打了个颤。他抬眼看见亚当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发红,湿润的双唇上有淤青。想起刚刚亚当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丹尼尔又开始感到春潮涌动。
亚当稍微松开了丹尼尔,好让自己有空间用一只手去拂开丹尼尔垂落在眼前的混乱浏海。他低声说:“你还要我吗?”
“哦,当然,我要你。”丹尼尔发出惊呼,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问的必要。他开始去脱亚当的腰带,手一直在发抖。
亚当一只手埋进丹尼尔的头发里,另只手摊平在琴面上。他俯身向前,两个人的头碰在了一起,目光同时往下望,看着丹尼尔笨拙地把手探进他的裤子里。
丹尼尔的手指终于握住了亚当的阳具,他听见了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嘶嘶声。他用两手把亚当的阳具掏了出来,并咬住自己的嘴唇来抑制喜悦的呻吟。亚当的阳具很大,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大,在他手中涨的坚硬如棍。
他想要跪下来去帮亚当口 交,就跟刚刚亚当对他做的一样,可是他没办法让自己移动也不愿松手。他十指紧握,好似一张肉网包住亚当的阳具,并开始缓慢有节奏地套弄起来,他一边发出抽噎声一边感受着温热的肉 棒在手中滑动的感觉。
亚当紧紧揝住丹尼尔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然后头往前一探粗鲁地吻住他;亚当的舌头深深滑入丹尼尔的嘴里,丹尼尔可以尝到自己那既咸又苦的残馀精液。丹尼尔贴着亚当的嘴呻吟,手开始加快速度,越弄越快。
亚当的呼吸在咬紧的齿间进出,臀部也开始浪摆起来,在丹尼尔的手中用力抽插。他的手在丹尼尔的发丝间松开又抓紧,抓紧又松开,有节奏地在他头上不断扒抓。他的呼吸越趋急促,随着丹尼尔带领他往高峰爬他就喘得越凶。他张着双眼,不曾把目光从丹尼尔身上移开过。就这样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丹尼尔。
“丹尼尔……”他呻吟了一声,然后随着最后一个突刺,终于吐精了,喷在丹尼尔握紧的双手上。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垂下目光,把头靠在丹尼尔的肩膀。丹尼尔站着动也不动,不发一语,等待亚当缓过气来。他还不想放手,继续握住亚当的阳具,直到阳具在他手中渐渐垂软。
小心翼翼又犹豫不决地,丹尼尔把手缩了回来,在自己T恤上揩干净,这才拉下堆叠在腋下的衣服。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开口说:“现在……”突地止住口,在喉咽枯干的情况下咳了几声,才继续说:“现在怎么办?”
亚当慵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我们再从头做一次。”
丹尼尔睁着大眼看着他,然后笑了。“可能吗?”
“如果你以为我会这样放过你,让你去睡觉,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亚当终于放开丹尼尔的头发,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游移。“你可是我等待许久的、渴望许久的。”
丹尼尔虽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可是他喜欢这个说法。“对我而言,这次的经验也很不一样。”他老实承认。
“不一样?”亚当的目光突地锐利起来。“难道你的其他爱人不曾这么取悦你吗?”
“嗯,是有过。”丹尼尔臊红了脸。“可是从来不像刚刚那样的感觉。没有那么……激烈。”
“激烈。是的。这就是正确的感觉。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亚当牵着丹尼尔的手穿过大厅,远离上射灯所照出的光束,来到摇曳的壁火散发出的温暖里。丹尼尔静静地站着,让亚当脱下他身上的所有衣物,包括玷污了的T恤、鞋子、袜子、牛仔裤和内衣,直到他不着寸缕的沐浴在火光里。
“躺下来。”亚当发出命令,丹尼尔只得照办。他选了个安全地点,蹲了下来,伸长双腿躺在地毯上。地毯又舒服又暖和,上头的柔软皮毛摩挲着他的肌肤。他侧卧着身子去看那灿灿燃烧的壁火,突然感到害羞起来。
他听见亚当脱衣的声音,但愿自己能有勇气去看,他想要去看亚当的身体。可还是只敢望着壁火,在脑海中想像罢了。
亚当在他身后躺下,轻轻依偎着。没了上射灯那强烈的照明,他的肌肤有点冷。丹尼尔身子往后靠了点,贴住亚当,提供他些许温暖。
“你冷吗?”他问道。“为什么不靠近壁火一点?”
“谢谢,这里很好。”亚当一只手抚上丹尼尔的腰,在他后颈背上轻轻一吻。手随意地游走到他胸膛,摩挲着他的每一寸肌理,爱抚着渐渐冒出细汗的胴体。
亚当的一根手指拂过丹尼尔的乳头,他不禁发出满意的低吟。双眼半阖半睁,脸埋进地毯柔软的皮毛里。他的浏海垂落下来,贴在前额上。可以感觉到自己脖子上和双股间的脉搏一跳一跳的。不由地,阳具又开始饥渴地抽颤起来。
此时,亚当的手滑到他下腹部,急速地掠过腰侧,温柔地刮着他的大腿后侧。丹尼尔抖着身子,无法克制自己怕痒的反应。他一边笑着一边翻身逃离,最后俯卧着身子,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爱人。
把主人当成爱人的感觉很奇怪,可是又觉得非常自然。在亚当身边,丹尼尔感到不可思议的舒服,这种舒服感只有跟另外一人相处的时候才有过。一想到这里,喉咙就开始紧缩,于是赶紧把这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这么快就去思考感情问题实在不妥,性爱讲究的是感受和动作。他想要尽情享受现在,不要花心神去揣测未来,一位爵爷是不可能和……
停住,丹尼尔这么告诉自己。他把头枕在交叉的双臂上,用欣赏的目光去看亚当。
亚当像只猫一样懒懒地舒展四肢,光滑的麦色胴体有优美的线条。丹尼尔不禁绽露笑容,被他修长的双腿和紧实的肌肉给迷住。即便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亚当也能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你真俊美。”丹尼尔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我从来没有跟像你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过。”
“我也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爱人。”亚当慵懒的眼神望着丹尼尔。他示意丹尼尔回来,于是丹尼尔蠕着身子来到他身旁仰躺着。
他闭上眼睛,让亚当亲吻他肩膀,当亚当一翻身压在他上头时,他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侧着头,脸颊贴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双手抚上亚当的身体固定住他。终于能让亚当的赤裸胴体紧紧贴住自己,这是一种醉人却又骇人的强烈感觉,简直就让他的血液也因此吟唱了起来。被亚当这样压在身下的感觉很棒,有那么一刻丹尼尔想起了他的性幻想,性幻想中的他也是这样被爱人给压着。亚当会这样对他吗?他认为他会的。================================ ============================
丹尼尔抬眼看向亚当,强烈的欲望冲击得他的脑袋晕眩起来。“我还可以说话吗?”
“可以。”亚当取笑地看着他。“难道你喜欢沉默吗?”
他赶紧垂下目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尴尬。“要我不出声很难,我……我喜欢在做爱的时候叫出声来。”
“我很乐意听你的叫声,宝贝。不管是你的爱语还是你的呻吟……可是,有的时候克制自己反而会更刺激、更令人兴奋。你不觉得么?”
丹尼尔点点头。刚刚的确是很刺激,那是一种深切的、令人兴奋的挑战:心志与肉体的对抗。“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我想我们会做得很好的。”亚当低声说。“丹尼尔·康亚斯,你长的真漂亮。”
丹尼尔对这样的赞美轻轻笑了,不确定该怎么去接受。突地,他的笑声变成了兴奋的呻吟,原来是亚当低下头去舔他的脖子。“对,再用力一点,不要停!噢……”他弓起身子,下身摩蹭着亚当的身体,亚当的牙齿刮着他敏感的肌肤令他不禁倒吸一口气。
“就是这样。”他唇间逸出激励的爱语。“咬我。在我身上留下记号。”
亚当低吼着,尽情舔刮丹尼尔的脖子,仿佛想要麻木那里的神经末梢,接着他咬了下去,轻轻的一口。
丹尼尔的呻吟卡在喉管。亚当的牙齿咬在脖子上的感觉直接传达到他的阳具,突地他硬了起来,灼热的挺立抵着亚当的大腿。他可以感觉到皮肤上的淤青,想像着明天一早会是怎样的画面。他是个乖巧孩子,可是他也喜欢亲热时咬出的青肿。他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这个癖好;自己喜欢就好。他迷恋男人用这种温柔的暴力在他身上留下记号,留下所有权的象征。
亚当用舌头审慎地舔着他身上的淤青,去缓解他的疼痛。丹尼尔仿佛没了骨头般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一边低声啜泣着。亚当弄湿自己的中指,画着丹尼尔胸膛上的汗水一路下滑到他双股间,丹尼尔都没有任何抵抗。
亚当摩挲着他的会阴,让他吐出欢愉的呻吟,在这样痴迷的状态下,当亚当的指尖轻轻挤压他身体的入口时,他也只是稍微蠕动一下身子。这样温和的压力感觉很好。丹尼尔很放松,打开入口,全心信任他的爱人。
亚当的手指开始滑了进去。
丹尼尔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眼睛大张,整个身体好像受到惊讶般紧缩起来。有那么一秒他感到很惊慌,但马上知道自己是跟亚当在一起,亚当让他有安全感,亚当不会伤害他……于是他开始放松,慢慢地把身子舒展开来,可是为时已晚,亚当已经察觉到他的反应。
“你不喜欢吗?”
丹尼尔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他的紧张已是答案。
亚当吻了他,缩回手指。“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受惊的。如果我进展的太快,请一定要告诉我。”
“不。”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幼稚,又气自己的身体背叛了他。“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做的。”
“如果我想的话?”亚当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却又严肃。“不,丹尼尔。重点是你想不想。我们现在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只要你满足,我就满足了。”
丹尼尔抬眼看着亚当,一脸的困惑。“我不懂。”
“你会懂的。”亚当再度吻了他。“你会的。”
第三章
礼拜堂里很凉快,带着宜人的气息,室内一半昏暗一半亮堂堂的。耀眼的阳光透过尖顶窗上的素净菱形玻璃洒了进来,投射在中殿当央,但是照不到墙壁。湿壁画很安全,从来没有曝晒之虞。
丹尼尔靠在一张长椅子上,继续昨天未完的素描。他已经测试了这儿的明亮程度,光线还是有些不足,拍不出好的壁画照片。他估计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情况才会好转,现下他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辨识从《三的活人和三个死人》口中说出来的那些拉丁话。
今天他起的晚,闹钟没叫醒他。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懊恼,继而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脸顿时一热。他好奇地伸手去按压脖子昨天晚上被亚当咬过的地方,寻找是否有淤青出现。讶异地发现竟然没有半点伤痕,可是脑中残存的印象却令他不由得浑身发烫起来。
他将身体深深缩进毯子里,双手环抱在胸前,脸上漾出欣喜的微笑。先别管这种行为是否恰当: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老是跟不合适的男人做出不该有的举动。倒也不是说亚当不合适。丹尼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叹了口气。
等到他明白时候不早了,便赶紧跳下床,很快地冲了个冷水澡,将体内的激情稍稍压抑住,但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穿上牛仔裤,套一件衬衫,就跑下楼梯赶到厨房吃早餐。却失望地发现希尔达并不在那儿,即使她烹调的食物香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她留了一盘早餐在炉子上。丹尼尔漫不经心地吃着。豆子都黏在了一起,熏猪肉和土司被番茄酱给泡湿了,荷包蛋的边缘也卷曲起来。他把香肠吃了,喝了一杯水之后,便把剩下的统统倒进垃圾桶里。
现在他希望给自己另外做一份土司,或者能找到一碗麦片也好。肚子开始咕噜叫,可是他不想再浪费今早的宝贵时间了。谁让他大白天的还赖在床上边回味昨晚的激情边做春梦呢,活该要等到中午才能饱餐一顿。
可是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被亚当压在身下的感觉,亚当将他按在羊毛地毯上的情景。他记得壁火很暖和,在两人身上镀上一抹金黄;照得亚当的黑色眸子流光溢彩,显得异常神秘。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带着芳香木头味的古龙水就跟他在信上闻到的一样,只不过从金黄色的发烫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则更令人心荡神移……
突地铅笔尖断了,丹尼尔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地下笔过重。从袋子里找出一把小刀,削起铅笔。削完了,收起刀片,把刀子放在长椅上,继续未完的研究工作。
《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原来是法国一个很流行的艺术题材,内容以宣扬道德观的五首诗为基础,首度出现于十三世纪末期的法兰德斯伯国。故事讲述的是,一日,三位国王出门打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不只锦衣华服,身骑骏马,腕栖猛鹰,还有一群猎犬跟随左右,多名护卫随侍在旁,准备大展身手。
不料却在半路上遇见三具尸体从墓穴中复活,他们黑洞洞的眼窝有小虫在钻爬,大量的蛆在腐烂的白灰色肉体上蠕动。似骨的手指大张,三个死人斥责眼前的三个活人行为放纵、不知检点,只贪图生活逸乐。
画上最常见的刻文便是三个死人所说的那些令人恐惧的字句。丹尼尔轻易地就找到了,那是从第一具尸体嘴里说出来的。“今日的你,吾曾为之;”丹尼尔边念边写。“今日的我,汝将为之……”
至于此题材和其他相关图画──例如《死之舞》以及表现耶稣审判情景的末日审判精细彩绘──为何在十四世纪突然盛行起来,目前各家学者众说纷纭。但丹尼尔相信一个说法:当年几乎夺走欧洲近一半人口的黑死病是造成这股风潮的幕后推手,使得人们倾向于写实地描绘出腐烂、痛苦的死后场景。============ ================================================
他身子凑上前,仔细端详三名国王所说的话。三人面对如此荒诞可怕的质问场面,脸上都挂着惊慌和恐惧的神情。为首的那一位手指着三个死人,脸朝后看着另外两名同伴,说:“快逃啊!别在这儿逗留。”第三位国王已经掉转马头,大声求救。第二位国王半声不吭,显然是被吓呆了。
三个死人是目前为止最多话的角色。丹尼尔抄下从第二具尸体口中流泄出的话,长长的字句在他腐烂的身体上缭绕、在他脚边缠卷。部分字眼模糊不清,他只得贴近墙面仔细检视,把上头的字母一个个大声朗诵出来,直到拼凑出适当的拉丁词为止。
第三具尸体跟第二位国王一样沉默不语。不似其他身上爬满虫的伙伴们,他只是凝视着画外,仿佛在针对看画的观众。一幅在此时期诞生的宗教画作竟能如此明显地察觉到观众的存在,实属罕见。丹尼尔能碰上这样的好运看见如此的珍品,自己都觉得很兴奋。这里的作品已经丰富的超乎他论文所需的所有材料了。
他在靠背长椅上坐下,拿起一本拉丁字典。第二具尸体的话语很艰深,他得花不少时间翻译。完成以后,丹尼尔低头去看笔记本上的铅笔字迹,心里觉得困惑。
“去吧,择他途而行,此地莫停留。走骨行尸,腐身复活。敬畏钟声,留神黑夜,惟恐长子化为如吾等之不死身……”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段话听起来好像是诅咒,而不是警告。
拾起笔,他走回到壁画前,端详第三具尸体。如同他的伙伴一般,也被描绘成腐烂不堪的样子。从体内钻出许多恶心的生物,身上布满大量黑色绿色的斑块,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大洞,露出里头的白骨。
只有在他近距离地观察下,才发现原来第三具尸体也有一串文字从他嘴里延伸出来。可是非常模糊,几乎跟背景融合在一起,丹尼尔险些没法儿辨识出来。
“你看那麻疯病人和血魔,他们都在跳舞呢,”他大声念着上头的字,然后瞄了一眼尸体的脸。那张脸似乎也正回望着他。出于本能地,他转身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说出这句怪话的第三具尸体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对面墙上那幅《死之舞》。
他先前对自己的论文主题感到很兴奋,以致还未花时间仔细检视《死之舞》。现在他试着从第三具尸体的角度来看整幅壁画。走过太阳照得到的那一半中殿,在靠背长椅中穿梭,丹尼尔来到湿壁画前,目光落在尸体凝视的那个区块。
该区块是《死之舞》的尾端部分,可见众尸体从墓穴中升起,加入跳舞的行列中。一位神父与巴比伦淫妇手牵手,而淫妇正引导着一位骑士。丹尼尔从骑士身上所穿的白色长衣和盔甲认出他代表的是十字军战士。骑士身后,就在舞蹈行列的尾端,有一位灰衣麻疯病人面露不想加入的神情,手持一小小的铃和讨饭碗,碗里盛满丹尼尔以为是某种酒的暗红色液体。麻疯病人看着整个队伍,一脸要笑不笑的,残缺变形的面孔朝向观众,仿佛在邀请人与他一起来打趣眼前这荒谬事。
丹尼尔呼出一口长气,一手把头发往脑后拨。难道《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与《死之舞》互有关联?看样子似乎是如此,可是那位画师这么做的用意何在?或许是应顾主克斯特比男爵的要求也说不定。丹尼尔在本子上写下提示,提醒自己记得问亚当有关他的家族历史。本来昨晚是要讨论礼拜堂的,最后却没有按计划进行。此时又想起两人做的事,就不禁开心笑了。如果可以再次经历这样令人分心的事,他可是很乐意的。============================== ==============================
现在光线很充足了,正适合拍湿壁画。他花了点时间拍下各种角度与构图的照片,还有几张是相当细节的特写。拍完后抽出相机的记忆卡,准备把影像档传送到他的笔记电脑里。
在等待照片上传的空档,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热开水和马克杯是他今早从厨房里带来的。很快地他就品尝起绿茶的清香口感。他双掌环抱着杯子,一边读着他在伦敦的时候所做的关于克斯特比城堡礼拜堂的笔记。
参考文献为数不多,推测大概是因为这儿是私人地产的关系。丹尼尔在一本探讨城堡建筑的维多利亚时期大书册里读到,克斯特比城堡里有一间“相当独特”的礼拜堂,内有“不同种类的义大利风格湿壁画。这些壁画表现出死人与活人相遇的恐怖场景”。
另外一个参考文献则是从一本于一九六○年代发行的英格兰东北部旅游指南中看来的。手册中印有许多鲜艳迷人的照片。克斯特比被称为“拥有一栋保存良好的十二世纪要塞和几幅重要的壁画”,并建议游客“事先向管家申请进入许可”。
最后一则文献则是刊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后发行的一份期刊上。那篇文章提到“在北方的K城堡里有一幅诡异却又惊人的壁画”,还引用了十六世纪的财产清单,列出礼拜堂里的金饰银器,上头也同样地提到了《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
丹尼尔喝了一大口茶。仅凭着区区三则参考文献,他就可以找到堪称他研究生涯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不禁对着祭坛感恩地致了敬。
此时他已经习惯了礼拜堂里的沉静。他知道这种感觉,也清楚该如何适应这样的环境。于是当一奇怪的声响出现时,他很快就听见了,即使一开始的音量很细微,鬼鬼祟祟似的。
丹尼尔放下杯子,仔细聆听。等到声音再度出现,他张望四周,寻找来源。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刀子或者指甲──在石头上刮擦的声音。他视线停在相机的三脚架上,心想也许是三脚架滑动所发出的摩擦地板声,可是那声音却又不是从架子的方向传来的。
他谨慎地站起身,往前跨一步。声音马上停了。他等待着,思忖着说不定是老鼠。然后刮擦声又出现了。这一次听起来几乎就像发了狂似的。
他走向中殿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循着怪声前进。目光被嵌在地板下的五座墓穴给吸引,每一座墓穴上头都有块刻着年份的铜制铭牌。丹尼尔顿时想起亚当有多么不情愿跟他说埋在墓穴里的人是谁,只说这些人都被诅咒了。端详着上头的年份,他不禁怀疑起这句话的真假:一二三六,一三八五,一五三三,一五三六和一七五三。
标着一三八五的墓穴里的居住者大概就是这座礼拜堂的创建人。丹尼尔的视线落在平滑的石棺盖上,意识到怪声原来是从地底下传出的。
站在墓穴上的他登时不寒而栗。声音是从一三八五还是一五三六传出的呢?他实在无法分辨。丹尼尔一一审视这五座墓穴,一边看一边倒退着走开,直到双脚再度站在礼拜堂的地板上。
刮擦声停了。
丹尼尔低头注视着墓穴,双手握成拳,肩膀因为紧张而绷的很紧。他静静等着,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一边数着脉搏一边竖耳谛听着。
什么都没有。礼拜堂又是一片寂静。丹尼尔冷哼一声,笑自己多心,然后转过身去。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却立即惊叫一声,原来是左手被某种锐利的东西给刺着了。
他连忙把手伸出来。他在半小时前放在长椅子上的小刀此时从牛仔裤口袋里掉了出来,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刀尖上沾有深红色的血。
“搞什么鬼……?”
丹尼尔惊讶地看着小刀。它是怎么跑到口袋里的?他试着找出合理的解释,翻过手掌查看伤势。出乎意料地,伤口竟然很干净。刀伤虽然很明显,四周的肌肉呈现白色,可是却没有流血。
就算他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来不对劲。困惑多于恐惧,他轻轻地按压伤口周围,等待血珠子渗出表皮。可是一直没见红,于是他拨开伤口,忍住作呕的的欲望,透过层层肌肤去看伤口深处──可还是不流血。
他不知道这情形意味着什么。丹尼尔的手开始发起抖来。伤口虽然阵阵作痛,可是没流血,就显得微不足道。他看见小刀就躺在标着一五三六的墓穴上,心里纳闷起来,为什么伤口没见红但刀子上却沾着血呢?==================================================== ========
然后他又听见了刮擦声。这一次不是从地板传来的,而是从他左方的那面墙──从《死之舞》的那个方向。
丹尼尔望向壁画,惊呼一声。麻疯病人手中的讨饭碗竟然溢出血来:纤细的绯红色血流顺着碗往下流淌,一滴一滴滑落墙壁,在地板上聚成一汪。
画并不会流血。人才会。丹尼尔感到一股不真实感油然而生,仿佛他在酒吧里喝醉了,整晚又笑又跳,脑子晃悠悠的。正午的阳光从窗子洒了进来,所有东西都被晒得暖烘烘的,可是他却觉得有股莫名的阴森寒气。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盖过原先的刮擦声。惊吓之馀,丹尼尔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头顶上的响亮钟声正在回荡着。两种极度不协调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给震聋了。
“不!”他想都没想就大喊出声。“停下来!拜托,别再响了!”
钟不断地响了又响,直到丹尼尔受不了了。狂吼一声,他跳上阶梯冲出门口,跑出了礼拜堂。
* * *
丹尼尔一路冲到外头的草坪上,直到觉得安全了才回过身去看礼拜堂的窗子。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会看见什么──可能是鬼影,或是一张可怕的脸贴在玻璃上──但窗户只是灿灿地反射着日光,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他倒退着走,眼睛继续盯着窗子看。脚下的土地潮湿有弹性,空气中有浓烈的大海气息。然后他把目光从礼拜堂转移到大厅的窗子,百叶窗是紧闭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仍然可以听见教堂钟声。丹尼尔动也不动,侧着耳朵听。钟声忽近忽远,比刚刚在礼拜堂内听见的还要悦耳、还要遥远。
“喂!你在干什么?”
丹尼尔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名上了年纪却依然敏捷有精神的男子,身穿老旧牛仔裤和褪色的彩格呢红衬衫,正横越草坪往他这边走来。他一手拿着长柄锄头,腰带上系了一条绿色绳子。丹尼尔心里暗暗觉得不妙,这男人想必就是园丁了。
“你是杰夫吗?”他满面堆笑地问。“我叫丹尼尔。我是来这儿研究礼拜堂里的壁画的。”他一边说一边克制自己不要转过头去看那扇窗子。“喜波尔太太昨天才跟我提到你。她说你会带我四处看看。”
“她真这么说?”杰夫怒视着他。“不过这件事待会再谈。为了避免你踩到我的地雷,有些事要先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千万不可以踩我的草坪,尤其是不准你穿这种鞋踏在我种的草上。”
丹尼尔低头去看自己的运动鞋,突然领悟到刚刚这一路的奔跑已经把草给踩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还沾上了许多泥浆。顿时他的笑容变得僵硬。“对不起。”
杰夫冷哼了一声,领着丹尼尔走出草坪,来到丹尼尔车子隔壁的碎石子路上。“你是该跟我说对不起。要种出漂亮的草坪可是得花上许多年的辛苦劳动的,尤其是海边的草更是难种。我可不会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随意践踏。这可不是足球场。”
“我不是在踢足球。”
杰夫看着他。“那你是在做什么?你从那里头突然冲出来的样子就像一只飞出地狱的蝙蝠。”
丹尼尔决定把事实稍微修饰一下。“我听见教堂的钟声。”
园丁先生点点头。“那一定是村子里的圣爱登教堂。他们有个鸣钟团体,每周二的午餐时间都会练习。”
“我是在礼拜堂里面听见的。”
“噢。”杰夫抬手挠挠下巴。他的一双长手像皮革般强韧,灰色的浓密眉毛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丹尼尔,最后终于说了:“这个嘛,这地方是有点奇怪。有时候你会听见你不该听见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
“疯子会说那是鬼。”他扛着锄头走到北塔下的那排附属建筑物。丹尼尔跟在他后头,两人的脚踩着碎石子路,发出嘎扎嘎扎的声音。
“鬼!”
“是的。但那是疯子的说法。”杰夫把锄头靠在墙上,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要我说嘛,我想那不过是风声罢了。只要是渔夫都会告诉你,海上或海边的声音会扭曲、失真。你可能在这一分钟听见几英里外的雾角,下一分就突然安静了。这都要看当时候风是怎么吹的。你听!那里……”
杰夫把一只手覆在耳后倾听着,丹尼尔也照做。教堂的钟声似乎已经停了。
“钟还在响。”杰夫说。“只不过风向已经改变了。你看那旗子。”他手指着北塔,那里有一面金菊两色的细长三角旗正在风中翻飞。“等到风力变弱,你就会再听见钟声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凶兆。”
丹尼尔点点头,眼睛还看着克斯特比的旗子。园丁先生打开门,把锄头收进去,换了一把草耙出来,继续说。
“如果你想要参观城堡,得等我先把工作做完。爵爷最重视他的那座私人花园,不喜欢看见有任何F·B的东西,他要花开得漂亮、树长得健康。那些快要凋谢的、枯萎的,通通要在落到地上之前给拿掉。克斯特比男爵真是个怪人。我想你应该跟他见过面了吧?”
“嗯,见过了。”杰夫锐利的眼神又投了过来,丹尼尔不安地眨着眼睛。
“虽然他是怪人,”园丁先生又重复一次。“可是工资给的很大方。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愿意干这份工作,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不信这些鬼故事。你最好也不要信,年轻人。”
丹尼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紧张地绞了绞手,突然感觉到手上有湿黏的血液,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伤口微微闪着光泽,在他仔细瞧的时候,新鲜血液又不断渗出来,盖过刚刚干涸掉的血渍。
杰夫拧着眉头。“嘿,这是怎么了?割伤啦?不巧希尔达回家去了,要不然就可以帮你贴块OK绷。厨房里有急救药箱,就在水槽下面。恐怕你得自己处理了,我这个人啊,最怕看见血了。”
园丁先生转过身去,拾起草耙,头也不回地喊道:“如果你还想参观城堡的话,四点钟在这里等我欸。”
“谢谢你。”丹尼尔还在查看伤口,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伤口并不疼,可是鲜血直滴的画面让他觉得不舒服。他赶紧用右手握住左手,举在胸前,到厨房去找寻急救药箱。
不用花多少时间就把伤口清洗完毕,然后擦干,可是要替自己缠上绷带却很困难。涂在伤口上的消毒药膏刺的生疼,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替自己包扎,还要留意血液循环的问题。
他曲伸着手指,感到伤口拉紧。丹尼尔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是电视影集“急诊室的春天”里的临时演员,差别只在他们的绷带总是缠得很好。但至少现在还能暂时应付一下。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伤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否则还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笔记呢。
发觉自己此刻并不像往常那样非常期盼回到礼拜堂进行研究工作,于是决定走路到村子里,去确认一下小羊酒吧的老板是否收到了亚当的讯息。
丹尼尔走出城堡,回过头去看大门在身后阖上。口袋里有一把钥匙,用裹着绷带的手把玩了一下,然后就动身沿着小径走去。
克斯特比城镇离城堡不到半英里远。城堡要塞是附近最大的主要景观,巍峨地伫立在高耸多岩的海角上,海角像一只尖鼻子那般往大海突了出去。往南边,许多石块堆积在小海湾内,海浪不断地拍打着,白色泡沫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也冲刷出许多岩屑。往北边,连绵的海岸是一片宽阔的沙滩。
马路沿着海岸线延伸,在村庄附近拐了个小弯,丹尼尔记得曾在星期日的夜晚经过此地。他饶有兴致地去看农舍、小平房和那一群带有一九三○年代风味的屋子,这些就算是克斯特比的闹区了。所有庭院里的草坪都修剪的整整齐齐,他在心里笑了,怀疑杰夫是否负责维护村子里的每一寸草地。
他听见了圣爱登教堂的钟声,教堂在村子的另一头,被墓地里的树木给遮去了一大半,屋顶上的尖形顶饰和尖塔是他唯一能望见的,于是丹尼尔打算去过酒吧之后再到教堂看看。
到了小羊酒吧,只见两辆车停在外头,在这样的下午时分,酒吧生意似乎不怎么好。不过,他也不确定乡下的饮酒时间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丹尼尔先是在门口那块写着“欢迎”字样的擦鞋垫上蹭了蹭鞋底,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进入酒吧的时候,迅速低下头避开那低低的门楣,架着橡木横梁的天花板也高不了多少。屋内铺着深红色花纹地毯,所有家具──从吧台前的高脚凳到长沙发──都是用暗色木头制成。整个房子看起来很阴沉,他不由地在心里将此地和城堡的宽阔大厅做了个不公平的比较。
一首流行歌曲从遥远的收音机那头传了过来,角落里的宽荧幕电视机正在静音播放欧洲杯足球赛的精华片段,吊在横梁上的黄铜色马具闪着微光,倒挂在窗台壁凹处以及钉在门上的则是一束束晒干的药草。
丹尼尔四下里张望,除了酒吧店主之外,他是唯一的客人。============================================================
丹尼尔四下里张望,除了酒吧店主之外,他是唯一的客人。
柜台后,酒吧店主抬起目光招呼他。“午安,”他说。“我能为你服务吗?”
丹尼尔走向吧台,叫了本地苦啤酒和油炸马铃薯片。他早餐吃的不够,现在肚子已经饿了起来。付过钱,坐在一张搁脚凳上,用缠了绷带的手拿过酒杯。
酒吧店主对他努努下巴。“怎么,我们打仗啦?”
“只是割伤,不碍事的。”丹尼尔浅呷一口酒,开口问:“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我是。难不成你要抱怨啤酒很难喝?”
丹尼尔放下酒杯,笑了。“不是的。老实说,我在这里订了一间房住一个礼拜,可是当我在星期日抵达的时候,你已经打烊了。不过当时确实是太晚了。”他补上后面这一句,不想被误认为在找碴。
店主看着他。“喔,我还在想你发生什么事了呢。你迷路了吗?有很多人一到这里就找不着路。”
“是啊,的确很不好找,尤其是在晚上。”丹尼尔承认。“我原本想打电话通知你我会迟到,可是我以为你应该还不会打烊。”
“星期日的最后点餐时间是九点整。”店主说。“我想你应该是开回A1干道另外找地方住了吧?”
“才九点啊?”丹尼尔惊呼。
店主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有原因的。”
“好吧,无论如何,我后来住在了城堡里。克斯特比爵爷,就是费兹伊黎先生,他说他会……”
丹尼尔突然咽住不说了,看见店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城堡?过去这两个晚上你都是住在那栋城堡里?”
“是啊。”
店老板的目光望向他包了绷带的手。“你刚刚说只是割伤。”他咕哝了一句,仿佛在对自己说话,然后抬起眼来,此刻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很快地接下去说:“我很抱歉本店的营业时间造成您的不便,先生。这两个晚上的钱你就不用付了,为了表示歉意,我会从你每晚的住宿费里减掉十磅。你的行李都在车上吗?我可以帮你取来,但请让我先带你去房间……”
丹尼尔都被搞糊涂了。“不,你不明白。”他说。“我要住在城堡里。亚当,费兹伊黎先生,邀请我住下来。”
“你不能住那儿。”
“为什么不行?”
“请往这边走。”店老板从吧台后方走了出来,手指着一扇门。他看起来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行?因为你在这里订了房,这就是原因。”
这简直就是他听过最荒诞的理由了。“听我说。”丹尼尔急了。“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而我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店老板转身面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相信我,先生。你最好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丹尼尔看着他,怀疑这是否是个恶作剧。“你什么意思?”
“关于克斯特比爵爷有些传言,我就不明说了。”
听店老板那不敢苟同的语气,丹尼尔以为他说的应该是亚当的性倾向,他觉得受到污辱仿佛被轻视的是他自己,于是板着语气说道:“我不在乎那个。”
“你别这么嘴硬。”店老板一下子脱口而出,接着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话往下说:“那城堡里有鬼。”
“我也不信鬼。”丹尼尔不理会星期日晚上在马路上看见的那个人影,还有在礼拜堂里听见的钟声。毕竟,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鬼。只不过是一些他无法以科学来解释的事件罢了。
店老板打开门,露出里头的楼梯。“请跟我来看看房间。它有很漂亮的海景。还可以收看天空电视台等等,一应俱全。”
丹尼尔还是不动。
“赶快离开城堡。”店老板恳求着。“住这儿吧。”
“不行。我已经接受邀请了。再说,我正在研究城堡里的礼拜堂,即使我住在这儿,每天还是得去城堡。”
店老板一脸震惊。“他打开礼拜堂了?”
“是啊。”丹尼尔越来越没耐性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会招来不幸的。”
丹尼尔惊讶地哧笑出声。对神鬼迷信是一件事,可是要说上帝的房子会招来不幸可就太过分了。此时他想起希尔达对于酒吧里的传言的评论。“那只是一间礼拜堂罢了!”
“没错。”店老板轻声地说。“但那是邪恶的礼拜堂。”
丹尼尔在大部分的用餐时间都很安静,亚当很快就发现他的不同,但忍住不去问原因。他知道他的客人去过村子里了,他从卧房窗子看着他走出去,目光一直跟在他身上,直到他拐过路弯,消失在视线里。
无疑地,小羊酒吧的老板一定告诉过他有关克斯特比的传闻,亚当不认为丹尼尔容易受骗,可是不能否认的是今晚的气氛的确有些紧张。
虽然丹尼尔嘴上说肚子很饿,可是吃的并不多,他的心思似乎在别的地方,竟也没注意到亚当打翻酒杯有四次之多。
亚当纳闷,是什么让丹尼尔从昨晚的热心转变成了今天的沉默。或许不是因为村民跟他说的话,而是昨晚两人所做的事。他希望不是这个原因:丹尼尔是个相当有反应的爱人,年轻得还不知道自己给出去有多少,但又成熟得足以了解忍耐的乐趣。
还有他的笑容……亚当低头注视着食物,压抑内心欲望不去看他的客人。吸血鬼可以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人类臣服,但现在看来,人类似乎也可以用一个笑容就征服了吸血鬼。
两人今晚的交谈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要是转移阵地到大厅,丹尼尔怕是连一句话也不说了。他怀念昨晚热烈的讨论,于是打定主意邀请客人到楼上的私人起居室。起居室位于要塞的一角,很温暖很惬意,那里的亲密感一定可以减缓丹尼尔心头的担忧。
一等两人离开餐厅,丹尼尔似乎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行为有些失礼,于是稍微变得主动些。
“我今天遇见了杰夫。”他跟在亚当后面,踩着螺旋式楼梯爬上三楼。“他本来是要带我参观城堡的,可是我回来的太晚。或许明天吧。”
“你应该花点时间去调查一下。”亚当同意。“我想你应该会需要一些背景资料的。”
“是的。而且不只是建筑物的背景,还需要其他的。”终于爬到了三楼,丹尼尔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真的很想多知道伊黎家族的历史。”
亚当打开起居室的门。室内只有一两盏灯亮着,窗帘已经拉了起来,把夜晚隔在外头。灿灿的壁火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偶而夹杂木头燃烧的哔啵声。
“关于伊黎家族……”他在心里庆幸丹尼尔此时看不见他的表情。“红塔里有间藏书室,里面存放的都是家族档案。上一任男爵爱看书,也喜欢历史,欢迎你去翻阅他留下来的资料,或许还可以找到你的壁画的参考文献。”
“我的壁画?”丹尼尔听起来有些讶异,可也透露出开心的意味。丹尼尔看着四周,发出欣赏的叹息。“这里感觉很好,比大厅好很多。哇,看那边……”
亚当试着用崭新的目光来看这间房,这里的陈设他是再熟悉也不过了──刻在壁炉盖上被烟给薰黑的大理石家族纹徽,沙发旁精致的漆面屏风,挂在对面墙上的淡色绣帷──这些,还有其他的,他都用新的角度去欣赏。
他瞥了一眼丹尼尔,发现他正仔细地观察屋内的一切,仿佛置身天堂。此刻,年轻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条精致绣帷上,亚当看了不禁微微牵起一抹笑,虽然在过去这两百年,他几乎每天都得看上好几回,但还是觉得那是一件令人赞叹的艺术品。这是城堡内他最喜欢的物品之一,上头绣着一位年轻女子被链子锁在岩石上,底下的海浪波涛猛烈冲击她的脚,一只蜿蜒的青龙从水中冒了起来,张着大嘴,眼看着要将女子吞没,云中有个男人的身影,正赶来拯救她。
“那是……”丹尼尔向前走几步,停住脚,回过头来看了亚当一眼,仿佛在征求同意。“高布林织品,对吧?”
亚当点头。“十六世纪中期的作品。我想你应该知道它的主题吧?”
“柏修斯和安朵美达。”
“你果然对古典神话很熟悉。”
丹尼尔脸上焕发出神采。“亚当,你这里有好多珍品啊!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亚当这一次是真的笑了。“只有跟志趣相投的的人分享,它们才算得上宝贝。要是少了懂得欣赏的人的赞叹眼神,这些东西其实是毫无价值的。”
此时丹尼尔已经走近绣帷,藉着屋内微弱的光线仔细观赏,有点心不在焉地搭腔:“你这种看法已经过时了──请恕我直言,我觉得那是非常东洋式的观点。”
亚当关上门,走到壁炉边站着,伸出一只手去烤火,去感受壁火的光辉。“毕竟,我是半个中国人。大概是体内的东方血统影响了我欣赏艺术的角度吧。”
“如果你相信观众欣赏的眼神可以提升作品的艺术层次,为何不开放城堡让游客参观呢?”丹尼尔头也没回地说。
“我不需要钱。”亚当听见自己的语气中有股怒意渐渐蔓延。“大部分的贵族在还没有落魄到得把城堡和豪宅典当之前,非常热衷于将它们开放给外界参观以增加额外的收入。逐渐凋零的历史古迹是很有欣赏的价值,可是得花很多钱来维护。难道你真的相信我们是自愿把家──没错,它们其实就是我们的家──对外开放,好让外人可以指指点点、擅自侵入,甚至是任意破坏我们的地产?”
亚当突然住了嘴,强迫自己远离火光。他的上衣袖口在动作中被凝结的热气给濡湿了。
他抬起漆面屏风,改放在沙发和壁炉之间,让热气穿过上头的缝隙以固定的角度散发开来。接着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落了座。
丹尼尔从沙发另一头绕了过来,脸上带着后悔的表情。当他开口说话时,对上了亚当的目光,又赶紧垂下眼睛,手把玩着靠垫。
“很抱歉,我不该惹你生气。可是对我而言,我很高兴有机会到贵族的家里参观。就算要花上十二英镑当作是修理橘园屋顶的基金,我也不在意。可能是我好奇心过重吧,我很喜欢看看贵族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还有他们现在的生活。”
他抬眼直视着亚当。“并不是所有参观这种地方的人都是这么无知、没礼貌的。有些人真的热爱学习,喜欢分享知识,就如同这些伯爵或公爵夫人分享房子一般。的确,世上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但我愿意花钱去体验那些原本只能在脑中想像的事物。我会为了一幅画专门去参观某个地方,但我知道在旅程中还会发现更多吸引我、让我很激动的其他东西。”
亚当看见他一脸激动,只是平静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但你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一般而言,人们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全是粗暴的文化破坏者。”
“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
丹尼尔笑了,感到有点挫败。“这是坏事吗?”
“多年经验是这样告诉我的。”亚当以手示意。“请坐。”
他的客人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坐在沙发末端,还是其他地方。最后终于打定主意,朝着摆在老旧波斯地毯另一端的扶手椅走去。
亚当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着了迷。已经有太久时间不曾允许自己与人类在这样亲密的环境下相处了。除了几乎不曾留意过的希尔达和杰夫,他和凡人的唯一接触就是透过网路,或者需要取人血时那短暂而致命的拥抱。
他努力回想,上一次以这样单纯的享受心情注视人类是什么时候。不是为了攻击他们,也不是为了防御自己:就只是看着他们。
应该有超过一百年了吧,肯定不是在上个世纪,当时的世界转变的很快,从人力进步到机械化。噢,机器真的很有用,但只有人类才有对话、有信仰,还有地球上最甜美的血……
亚当不再去回忆过往,手无所事事地玩弄身旁的靠垫,把目光放在客人的身上。丹尼尔在扶手椅上坐得挺直,显得很紧张,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拘谨得好像参加工作面试。昨晚他还很顺从地躺在他怀里,可是现在,从他绷紧的肩膀却可以轻易地看出他内心的不安。
“你可以坐过来一点。”亚当提议。
丹尼尔脸突然红了。“我不想迳自假设我们之间有什么。”
亚当眉毛一抬。“没有什么需要假设的。或许我只是希望你坐的近一点,这样比较方便谈话。”
“或许吧。”丹尼尔的眼里有着警惕。“只是……我……我不常做这种事。”
他突然打住,笑了,一脸的慌张不安。接着摇摇头,试着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我做过这种事。一 夜情。在酒吧之类的地方把男生,然后可能继续来往个一两次……可是他们只是普通人,不是爵爷也不住城堡。我担心可能有些特殊礼仪需要遵守,只是……我不懂。”
亚当轻声笑了,身体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这名年轻人。原来这就是刚刚两人之间会如此不自在的原因啊──就只是普遍会发生的“上床后的第二天早上”会有的尴尬反应。
“没有什么礼仪。”他微笑着说。“你也不用叫我‘大人阁下’或者‘先生’……”
丹尼尔用舌尖舔了舔下嘴唇,装作很有兴趣地观察炉边的地毯。“你只是暂时收留我,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尴尬。”
“事情会变得尴尬都只因为你想的太多。”亚当逗趣地指出。他舒展右手臂,搁在沙发椅背上,左手摸着柔软的靠垫。他注意到丹尼尔的眼神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手部动作:那轻柔、有节奏的抚摸。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颤。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亚当继续说。“如果你想要昨晚的事情仅此一次,那么就不用担心我会强迫你。我们要的是双方面的享受。当然,我很乐意往后还能继续这么下去;不过,要是你觉得不舒服……”
丹尼尔吃惊地摇摇头。“不。”他断然否认。“我要。我要你。只是我不想玩游戏,尤其是那种游戏。”
亚当的目光保持不动。“我谈感情的时候是不玩游戏的。”他柔声说。“生命太短,没时间花在游戏上。”
他没多做解释,自己其实是通过艰难困苦才学到这个教训。在他变身为吸血鬼后的前几十年,他忽略破碎的心就如同忽略破碎的身体一般,当他回头去检视这些日子时,几乎认不出当时的自己。他曾经是多么的残忍:迅速地摧毁别人的快乐,同时也妨碍了自己的喜悦。
这一次,他决心不再犯错。
“我想大概是我太习惯于大学生们的调情方式。”丹尼尔忸怩地笑着说。
“你现在可是跟我在一起。”亚当看见丹尼尔抬起眼神,脸上有害羞的红晕,双唇微启,半否认半承认的样子,不禁满意地露出微笑。
“嗯,我现在是跟你在一起没错,我想还是坐得离你近一点才好。”
丹尼尔离开扶手椅,穿过房间,去坐在沙发的一角,不假思索地把鞋子踢掉,然后把两腿缩到椅子上,压在屁股下。拿起放在两人中间的靠垫,抱在胸前。
亚当心想,不知靠垫是用来使人舒服或者是提供保护。这样的动作让他的客人看起来更加年轻、脆弱。他移开目光,脆弱是他从来都无法抗拒的特质,他知道丹尼尔不是在跟他玩游戏,这是很自然的行为,不是男妓的老计俩,而是纯情的诱惑。
为了让自己分心,他开口问道:“想喝点什么吗?威士忌?”
丹尼尔扬起一抹微笑,把头枕在沙发椅背上。“好。”
“要苏格兰高地的?还是小岛的?”亚当从椅子上站起,走向门后的酒柜,拎了两只酒杯,打开小冰箱,倒出一些冰块,用手指着陈列在面前的一排酒,一一介绍其酿造的麦种,等到丹尼尔选了Talisker威士忌,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浓烈苦涩的威士忌宛如火一般温烫,亚当替两人斟了不少酒,端着两个酒杯走回到沙发来。“其实不应该加冰块。”他说。“可是我喜欢反差的感觉。灼热和冰冷可以激发强烈的感官。”
丹尼尔浅呷一小口后叹着气说:“嗯,我大概是痛恨威士忌的吧。我小的时候,有一天溜到父亲的酒类储藏室,决定要尝尝味道。不用说,当时才四 岁的我认为酒很难喝,直接把酒瓶子扔在地上,还吐得整个地毯都是。”
亚当禁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你小时候很顽皮啊?”
“恰恰相反,我是最最标准的乖宝宝。”丹尼尔强压住兴奋的心情,眼睛闪着神采。“那只是我唯一一次犯的小过错。我以为,身为家里的独生子,最大的优点在于没有人可以做比较,父母也就不会有过度的期待。所以我一直都循规蹈矩,在学校的表现也很优秀。”
“你看起来也不像被宠坏了。”
“有时候是的。记得有一次圣诞节,我想要一只狗当礼物,可是最后收到的却是玩具火车,心里很生气,大哭大闹的。”丹尼尔边回忆边摇着头。“天啊,我真是爱捣蛋。最后他们没办法,只好给我一条狗好让我闭嘴。”
亚当试着去想像丹尼尔还是小孩子,身旁有溺爱的父母,在典型的节庆假日一家和乐融融的画面。这真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你得到什么样的狗?”
丹尼尔喝下一大口威士忌,作了个鬼脸。“一条黄金猎犬。”
“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得利。”丹尼尔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却又感到不好意思地想要把笑藏在酒杯后面。“因为我想要一只得利油漆广告里面的那种牧羊犬,所以他们就给了我一只填充玩具小狗。”
“得利有没有妄想症,以为自己是大狗?”
丹尼尔一听这玩笑话笑得更开心了,几乎把剩下的威士忌给洒了。“我想应该没有。那你呢?你有没有跟父母提出过分的要求,想要特别的圣诞节礼物?”
亚当沉默了一会儿,在肚里思索该告诉他多少。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时机还未到,现在,部分实情就已足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说:“我不认识我的父母。”
“噢,天啊。我很抱歉。”丹尼尔身子往前一探,动作中把靠垫给掉在地上,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向亚当靠了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要给他些许安慰。“你是孤儿吗?”
“我不是。这件事很复杂。”
“我喜欢复杂。”丹尼尔脸上挂着笑说。“我喜欢你。”
亚当看着他,察觉到他的客人不胜酒力,已经微醉了。他并没有打算要把他灌醉,可是眼前丹尼尔诱人的样子却让他很难打消这念头。他取过丹尼尔的酒杯,将自己的酒尽数倒了进去。
“来,喝吧。”他一边说一边把酒杯塞回丹尼尔的手里。“现在我原原本本说给你听。我的父亲……是有妇之夫,可是却引诱了我母亲。我从来都不清楚母亲对他是什么感觉,是彼此都有感觉呢还是一厢情愿。他比母亲还要年长许多,为人慷慨大方,或许他也喜欢母亲吧。但无论如何,我的母亲只跟他在一起一小段日子,我的外公就把她带走了。我认为我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他的孩子。”
丹尼尔努力地想要坐直身子。“她从来没告诉他吗?”他的语气很愤慨。
亚当嘴角牵起淡淡的笑。“要让他知道其实不容易。他住在中国,就算母亲想要稍信给他,也没有管道。”他耸耸肩。“我是被我外公养大的,他是一名英国国教的牧师,一个传教士……他告诉我,我的母亲为了自己的罪孽在祈求宽恕。等到她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十七 岁了,她对我来说就像个陌生人,其实我对她并不友善。”============================================================
亚当又耍心机, 先是用苦肉计博取同情,后又想灌醉人家......
丹尼尔张大眼睛盯着亚当,一脸的激动。“这真是太糟糕了。”
“大概吧。可是我还是觉得日子过得挺开心的。”
“难道你也有一只小狗吗?”
亚当笑了。“老实说,我有四只呢。是体型巨大的猎狼犬。”
丹尼尔用端着酒杯的手比了比四周。“你应该在这里养四条狗,这样一来这里就不会显得这么冷清了。”
“这里很冷清吗?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没这种感觉了。”
亚当注意到丹尼尔的酒杯倾斜了,几乎把里头的酒给泼在自己的衣服上。“到这边来。”
丹尼尔顺从地朝亚当偎了过去,亚当把两人的酒杯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回过身来吻了丹尼尔,缓慢的、从容不迫的吻。灼热的威士忌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亚当轻轻摆弄丹尼尔的身子,让他往后躺,头枕着自己的肩膀,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双腿在沙发上懒散地伸开来。这样的姿势对两人来说既亲密又危险。亚当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上颚开始抽痛,于是很努力地不让犬齿伸长,他还需要多点时间……
他沿着丹尼尔的脖子一路往下轻舔,直到他逸出叹息,头往后仰。他可以感觉到丹尼尔的脉搏在稳定的跳着,接着开始用双唇轻轻撩拨他的咽喉,丹尼尔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将头斜向一旁,对着亚当露出他那脆弱的脖子。
亚当可以看见血管的走向;血液在里头流窜的颤动。他咬着牙关,强压下咆哮的欲望,他只想要饮一口这么慷慨地呈现在眼前的东西。丹尼尔的血在对他呼唤,从那浓烈的味道可以预期到其鲜美的滋味。从一位无辜人类的身上取血该是怎样的感觉呢?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不曾享用这样的美味了。如果他向欲望屈服,咬下第一口,那么就必须有像钢铁般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只尝一小滴,小小的一口就够了。
他还需要激起丹尼尔的性欲才行,兴奋的男人的血比较香甜,而此刻丹尼尔已经因为微醺而开始有了勃兴,亚当自信还能让他更加高潮。他在丹尼尔的脖子上贴上好几个温柔的吻,然后就开始动手解开他的衬衫。
“唔唔……感觉好好。”丹尼尔吐出梦呓似的声音。双手笨拙地自行扯开最后几个扣子,最后一股脑把衣服摊了开,裸露的胸膛随着呼吸而不规则地起起伏伏。
亚当把手指沾了威士忌,用这琥珀色的液体在丹尼尔柔软的唇上勾勒花样。丹尼尔不禁轻声笑了起来,想要去舔亚当的手,亚当却把手给拿开,引得丹尼尔发出抗议的呜咽。
这一次他的手指在酒杯里头打转,摸着了一块冰块,在威士忌的灼热和壁火的双重作用下,冰块的棱角已溶化,成了一圆滑的物体。亚当捡起冰块在手中把玩着,冰块在手的触碰下又更溶化几许,接着他把冰块贴到丹尼尔的嘴上,看着他把头往后仰,探出舌尖去承接带有威士忌成分的水滴,水滴落在了他的嘴上,再流淌至下巴。
“冰块。怪癖。”丹尼尔笑了,抬眼看向亚当,在酒精,性欲和吸血鬼魔力的交互作用下,他的眼神显得迷离。“我从十九 岁以后就没玩过冰块了。”
“这么独特的娱乐,怎么能遗弃这么久呢。”亚当说。
“你说的对。”丹尼尔闭着眼睛点头同意。顿时弓起腰身,唇间逸出叹息,想要亚当把冰块滑过喉头,去轻触他的胸膛。他的身子在沙发上蠕动着,双腿磨蹭彼此,臀部往上耸起。
亚当看着丹尼尔的动作,在脑中判断适当的时机,他轮流着一面用自己温热的舌头去舔丹尼尔的颈子,一面让冰冷水滴落在他的胸膛上。热,冷,热,冷。丹尼尔的身体不断扭动,双手胡乱抓着沙发。
亚当咬了他,接着马上将冰块紧贴在他的乳头上。
“天啊,太棒了……”
亚当咬了第二次,这一次加大力道。冰块又贴上发热的胴体。
丹尼尔抽咽着,头不断地左摇右摆,双手扒着沙发。亚当对着他耳朵呢喃:“摸你的身体,宝贝。让自己高潮。”
他不知道丹尼尔是否听得懂,可是从他唇间吐出的轻柔呻吟和脸颊上的红晕看来,他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亚当低下头,用鼻子爱抚丹尼尔的颈子,丹尼尔的血液在对他吟唱,宛如女海妖以美妙歌声吸引他靠近,直入云霄的高音侵袭亚当的理智,渴求他的回应。
他终于忍不住了,獠牙霎时伸了出来,出鞘的獠牙窜出得又突然又急切,好似欲望从体内爆发出来。就跟往常一样,此时对于鲜血的渴望已将自制力全然摧垮,这是一种兽性的原始本能,就好比一头发情的雄鹿必须性交或打架。他的眼神聚了焦,所有心神都集中在躺在自己怀中的这名男子,他那娇嫩白皙的颈子距离自己的嘴只有几公分了。
此刻,想要去尝丹尼尔的鲜血的渴望宛如雷声在体内滚跳,他感觉到躺在怀里的爱人一边取悦自己一边浪摆着身子,唇间逸出闷闷的喘息。亚当把手贴紧丹尼尔的胸膛,让渐渐溶化的冰块在他胴体上游移着,丹尼尔的激情体味与鲜美血味和威士忌的浓烈酒味全都交融在一起。
他现在就得动手。
亚当的獠牙滋的一声就插入了丹尼尔的颈子。
丹尼尔发出疼痛的喊叫,身体顿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亚当随即将冰块触上他的身子以平衡痛感,让残馀的小冰块摩娑着乳头,他可以感觉出丹尼尔在发抖,他体内的性欲主宰着他的身心,然后鲜血就冒了出来,噢,浓烈的猩红是如此的甜美。
一开始尝到的是酒味,在丹尼尔的血管里流动的酒精让亚当也开始昏眩起来。他收起獠牙,用舌头舔着那细小的伤口,想让它愈合。晶钻般的血珠子弥漫在舌尖,嘶嘶地侵入他所有的感官意识,丹尼尔的味道令他沉醉,远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美妙,他还要更多……只要再一点点就好。
亚当的唇宛如羽毛般轻轻地撩拨丹尼尔的脖子,挑逗着他,每多逗留一秒就感觉到獠牙牙根处隐隐作痛,迫切地想要窜出来。于是他再次出击,好像一尾见猎心喜的毒蛇般致命,獠牙霎时伸了出来,深深刺进丹尼尔的肉里,在血管上戳出两个洞来。
好似被插上吸管般,温热的鲜血源源不绝地直往外流。亚当吸了满满的一嘴,全然陶醉在这纯粹的欢愉里。鲜甜带有铜腥味的血着实令他疯狂,随着美味之后涌现的是猎物的所有想法、记忆和感觉。
这是他进食过程中最讨厌的一部分。吸血鬼在窃取人血的同时也无法避免地探知了受害者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最近几年来,他吸取的都是罪犯的血,他们的记忆就跟血一样污秽不洁,发出恶臭,现在,吸丹尼尔的血,感觉就好像一瞬间黑暗消散、大放光明。
丹尼尔的记忆迅速掠过眼前,即使这一次他希望可以有馀裕来仔细检视丹尼尔的想法,他想要攫取每一段记忆,由里到外好好研究一遍,以真正了解此刻躺在他怀中全身战栗地沉醉在狂欲中的年轻男子,但其速度之快令他无法捕捉其意义。然而他还是从一些破碎的画面片段中隐约认出两人曾经聊过的事情:一只填充玩具小狗,一个城市,一间教堂,壁画上有一个美丽又慑人的有翼生物……
亚当突然止住了动作,他尝到一个变化。鲜血继续不断涌出,溢满口腔,他几乎呛住了,虽不情愿但也无法把这段记忆咽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段记忆就像鲜血一样滑溜,倏地钻进他的脑海又随即溜了出来,它尝起来有股酸腐味,带着阴暗的棱角和刺人的羞辱。当他把血往肚里吞的时候,他努力集中心神去理解它,可是它还是宛如无实体的烟尘般逃脱了。
丹尼尔忽然在他怀中挣扎起来,亚当生气地缩回嘴,唇间吐出嘶嘶声──他不是对丹尼尔生气,而是对那段记忆的苦涩残馀发怒。亚当知道有人伤害了他。有人伤害了他的丹尼尔。
亚当发出一声咆哮,舌头舔刮一遍獠牙,拭去沾在上头的血。那段不好的记忆很模糊,他无法确定也不能描述,只知道它的确存在。他有些讶异这记忆并不靠近表面,可是他知道──难道自己还不熟悉吗?──人类会把不愉快的记忆深埋起来,深的连自己也忘记了,以为未曾发生过,除了偶而做恶梦或者睡不安稳时会突然想起。
一想到有人伤害了丹尼尔,亚当就忍不住涌起一股愤怒。他必须要知道是谁干的。怒吼一声后,双唇紧紧含住被獠牙给刺穿的的伤口,用力吸取丹尼尔的血。
他在丹尼尔的记忆中搜寻,要是自己也有最古老的吸血鬼所拥有的能力去解开人类情感的结,那就好了。亚当不知道前辈是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大概是透过长年的锻链吧。他一直都没有耐性去学习这方面的能力,现在只能埋怨自己怠惰懒散。他想要帮助丹尼尔;想要帮他把不愉快的记忆抹除,并替他复仇。
等一等!这是什么?有点熟悉,他认得这味道……
他加大力道吸取,他需要更多的血,一边汲取一边追踪那飘忽闪躲的味道。丹尼尔全身战栗,喘着粗气,可是亚当不理会,聚精会神地在搜寻。他知道这味道:对一个流有诺曼民族血液的英国人来说,这味儿太过奇特与突兀,它在引诱亚当的感官,用极细微的暗示撩弄他──他心中蓦然一惊,随即领悟过来。
丹尼尔有中国血统。
亚当瞬即松开爱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是他弄错了吗?不:他很清楚中国血的滋味,可是并没有想到会在丹尼尔的血管内尝到。虽然味道既遥远又隐晦,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难道是因为这层关系两人才会相聚吗?
他的目光落在丹尼尔喉头处那渗着血珠子的伤口,心中感到一股深沉、赤裸裸的内疚。亚当低下头,替他清伤口,竭尽所能的治疗咬痕。明天一定会有淤清出现,可那是无法避免的。
他抬起头,突然变得很温柔,凝视着他的爱人,才发现丹尼尔已经晕了过去。
心中的内疚又回来了。他担心自己取了太多血。丹尼尔的皮肤近无血色,呼息浅缓,脉搏跳的很慢。亚当把覆在丹尼尔额头上的几绺发丝拂开,发现他额头上冒出晶亮亮的冷汗珠子,嘴唇微启,好似下意识地对亚当的触摸做出回应,亚当不禁扬起嘴角。
现在终于有时间可以仔细观察丹尼尔的脸庞,目光勾勒着他的每一个线条,搜寻中国血统的证据。他的肤质娇嫩纤细,不似西方人的粗糙,显然是因为混血的关系,他的眼角稍稍扬起……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什么,或许只是诺曼民族人的特色罢了。
他看着他呼吸,年轻的身体充满活力,突然兴起一股想保护他的欲望。跟人类牵扯太深是不理智的行为,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想要丹尼尔,想要拥有他、爱他,保他安全,用心珍爱他。
“睡吧,宝贝。好好休息。”亚当轻声呢喃。“你现在安全了。”
高德菲尔&提伯特
克斯特比,英格兰,西元一二三六年
春天提早来到,白天气候温热,晚上也还带着暖意。领土里的羊只比往常多育,农夫们都预测今年会有好收成。甚至是荒凉的东北海边,虽然屡遭海浪与冬日季风的无情吹打,在春光的照射下竟也显得明媚动人。
高德菲尔·伊黎看着眼前这片曾经属于他的英格兰国土的一角,内心感到无限疲惫。他坐在一棵橡树下,让繁密的枝叶遮住日光,一手百无聊赖地拽着身旁的杂草。他今年已经有一百多 岁,虽然跟艾提司相比只能算是幼儿,却已经学会了在白天活动而不会感到太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拥有此能力。艾提司可是在四百 岁之后才能在太阳底下外出哪。高德菲尔揣测,大概是自己的体质和修长柔弱的古高卢人有很大的差异。或许是西方人的粗糙皮肤让他更早习惯阳光的照射,又或者是英格兰的太阳已渐趋柔和。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高德菲尔都很感激。一开始的几十年他只能在夜晚活动,可是现在终于可以再度享受日晒的滋味,得以像普通人一般外出办事,也可以像忙里偷闲的村民那样在树下乘凉,看着石匠辛勤地在城堡内外干活。
克斯特比城堡的第一面墙筑起的时候,几乎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虽然伊斯兰教的新技术和风格已从东方传入,城堡的中央部份依然保持强烈的粗犷气息,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方正要塞,窗户狭小,平坦的屋顶具有防御功能。
一个世纪以前,这一带的海岸时常遭受风吹雨刮,法令不彰,因此荒凉少有人居。村民多年来饱受英格兰、苏格兰和古北欧人的侵袭,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土质肥沃,渔获量丰盛,大家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高德菲尔继承头衔后,也承担了祖先们的主要职责,不仅要抵御不时侵犯南面边界的苏格兰逆贼,也要保卫介于克斯特比和神圣岛之间的海岸免遭海盗劫掠。
伊黎家族的防御性宅邸就位于多岩的海角上,是一幢由厚石墙围起的城堡。在他离家去打圣战前,高德菲尔已经同意扩建城堡,在要塞旁边盖一座塔楼。这个主意是为了在沿岸建立烽火台系统,遇有侵袭便发出警告。他当时想的是,高耸的塔楼视野良好,登顶四望不仅能俯瞰整片绵亘的土地,甚至可以远眺神圣岛,方圆几十里一览无遗。
高德菲尔的夫人艾琳诺,当时尽管身怀两人的第三个孩子,还是必须在他离家时期监督塔楼的建设工程。她肚子里的男婴是在工人叫喊声和榔头敲打声中诞生的。或许是这样粗鲁的欢迎方式塑造出孩子的性格,长大后的马太·伊黎不仅畏惧吵杂声响,也厌恶体力劳动。
当高德菲尔从耶路撒冷返乡时,他隐姓埋名,谨小慎微,采陆路方式,并且昼伏夜出。起初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很痛苦,尤其是在看见马太的时候。他一度想表明自己身份,重新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可是他该怎么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呢?他无法坦承自己对于人血的需求。他们也不会理解他为何总是不老;即使参与圣战多年,除了缺根手指头外,身上竟无半点伤疤。他们会把他当可怕的怪物,或者无能的懦夫。
于是他只能过着藏匿的生活,但能够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也就满足了。最初几年,艾琳诺总是满脸期盼,一见信差来到就急切地出门迎接。高德菲尔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妻子是在等待他的消息。虽然两人的婚姻没有爱情基础,却能够彼此包容,时间一久也就产生了感情。目睹艾琳诺如此思念自己,他不禁心痛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妻子脸上的希望渐渐变成了失落,他又深深被内疚给折磨。
转眼间,马太长到了十二 岁,而卢森十五 岁,两人的性格大抵定了型。高德菲尔对于拥有合法继承权的嫡长子的心性感到很气馁。马太希望自己做的每件事都能得到极度的赞美,如果有人胆敢出言纠正、提供建议,马太准会火冒三丈,破口大骂,直到艾琳诺出面安抚为止。
然而高德菲尔却不能怪罪自己的妻子。她不过是溺爱自己的独生子,尽力给他最好的,倾注所有的爱在他身上。她不曾让儿子离开她的视线哪怕只是一分钟,或许是害怕他会跟他的父亲一样失踪,永远回不来了。即使应该把马太送到邻近的庄园接受训练学习如何当领主,艾琳诺却丢弃此传统,只为把儿子留在身边。
相比之下,卢森·费兹伊黎年轻有为、意志坚定,是一个能让父亲感到骄傲的好儿子。高德菲尔只要看着自己的长子,心里就觉得很欣慰,儿子在剑术和射箭上的表现更是让自己自豪。卢森的母亲嫁给了城堡里一位武士,他不仅真心对待自己的妻子,更对领主的私生子视如己出,用同样的爱与关怀拉拔他长大成人。高德菲尔听见卢森喊继父一声“父亲”,心头大石终于放下,却还是不免感到一股酸楚。
那一年他看见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头一次发生冲突。艾琳诺一直对卢森心怀妒意,连带地也让马太产生偏见,这情形令高德菲尔忧心忡忡。两个男孩子多次在村子里遇上,可是马太总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愿与兄长相认。是年夏天,艾琳诺举办了一场射箭比赛,卢森和他的继父,还有邻近村庄的几位男人都报名参加。才刚成年的马太突然决定参赛,即使他的射箭技术一点都不出色。
高德菲尔知道必有灾难临头。果不其然,马太又是哄骗又是怒吼地要求艾琳诺,不管比赛结果如何,都要把奖赏颁给他。许多村民,包括卢森的继父,都退出了比赛,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最后肯定是由着这位少主为所欲为。
可是卢森一心想与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分出高下,丝毫不肯打退堂鼓。他每次一踏进靶场,就一定取得满分的佳绩,在一旁观赛的高德菲尔感到既欣慰又骄傲。村民也替他欢呼喝采,但只要他们的少主大摇大摆地出场,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马太根本没有力气张弓,射出去的箭还未到标靶就已经落了地,就算是仆人把靶子往前移,他还是射不中目标。高德菲尔眼见他的继承人的火气冒了上来,一张任性的脸因为羞愤而涨的通红。艾琳诺就坐在旁边,一想到儿子的表现如此不济,自知要把首奖颁给他实在勉强,就紧张得身体绷得僵硬。
谁是真正的赢家已然显而易见。高德菲尔看见自己的妻子深吸一口气,宣布卢森·费兹伊黎为胜利者。马太气得高声大喊“不!”,可是没有人在乎他,反而都涌向卢森跟他道贺。奖品是一小袋银币。可是就在卢森上前领奖的时候,马太突然攻击他的兄长。
接下来的情形很混乱,两人扭打成一团。卢森揍了马太的脸一拳,把他的鼻梁给打断了,血流满面。这突然其来的打斗不仅把村民都吓呆了,顿时鸦雀无声,连高德菲尔的心跳也陡然加速起来。即使他躲在谷仓屋檐下的阴影里,还是闻到了──他的继承人那带着新鲜气息的血。他厌恶自己竟对儿子的血起了反应。在圣地,他喝的是异教徒的血,横越欧洲大陆时则是强盗的血,自从回到英格兰后,血源就换成了罪犯。也难怪他会对熟悉的血味如此渴望了。
艾琳诺连忙分开两人,做了一件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把卢森逐出克斯特比。马太洋洋得意地抢过那袋银币,宣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高德菲尔对嫡长子很失望,因而决定离开克斯特比。他等到夜幕低垂就出发往北走,不料却在半路碰上卢森,他虽然勇于面对被流放的处决,心里还是很难受。
高德菲尔把这次的巧遇当成好兆头。他先自我介绍一番,宣称自己是名退役将士,目前不巧正在走霉运。他陪着儿子一起到了苏格兰。卢森对他的身分从不质疑,不仅非常感激他的陪伴,还对他提出的忠告相当领情。两人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名苏格兰高地领主手下办事,负责保护他的羊群免遭凶残邻居的毒手。接着又渡海到隶属于古挪威人的北方荒岛,那里昼短夜长,正好符合高德菲尔的体质限制。
四年过去了,卢森开始显得心神不定。高德菲尔不用藉助古高卢的异能也看得出儿子的心思,他知道儿子得了思乡病,于是提议回到克斯特比。他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重返故乡。高德菲尔在当初两人相遇的地方和儿子分道扬镳,卢森很感性地流下离别之泪,还说他一直把高德菲尔当新生父亲般看待,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慈爱。
高德菲尔继续往南行,在英格兰与威尔斯边界地区住了几年。期间命运有了意外的转折,他在一场暗杀行动中救了一位皇族公爵,得以在国土境内任选一块土地做为奖赏。高德菲尔选择在克斯特比北方的温斯多威村建立自己的庄园。克斯特比和温斯多威相距不远,他可以望见城堡,但又不会近的不得不与马太做买卖,两人得以保持一点距离。
他的继承人的脾性一点都没有改进。高德菲尔目睹马太漠视村民的需求,肆意挥霍继承的家产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上。马太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名叫修,从小就被纵情享乐的父母亲给忽略,由一位褓姆和家庭教师带大。修的存在却让高德菲尔更加感到孤独,末了,他终究去找了卢森。
高德菲尔花了几天观察卢森和他的家人,心下不确定是否应该表明自己的身分。但最后还是打消此念头,这么做实在太危险了。自从上次与卢森一别,已经又过了十一个年头,如果他此时出现在卢森面前,样子与当年无异,他肯定会起疑心。可是卢森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他希望留件东西给卢森,好让他纪念两人之间的这段特殊情谊,于是差人送了封信给卢森,说他的老朋友高德菲尔身后无子女,于是把位于温斯多威的庄园留给了他。
卢森得知高德菲尔的“死讯”时,脸上布满由衷的错愕与悲痛。他全家迁徙至温斯多威,并且努力学习当个好地主,统领手下众多佃农。如果他曾经觊觎克斯特比城堡,高德菲尔并不知情。
又是一个世纪过去了。艾琳诺、卢森和马太已久别于人世。他们的后代子孙分别继承了特斯特比和温斯多威,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虽是众所周知,却很生分。现任克斯特比领主提伯特·伊黎,再度扩建城堡,在西翼楼上替他那守寡的嫂嫂增建一间漂亮的专属起居室,还替年幼的侄子盖了好几间房。
此刻高德菲尔坐在橡树下看着石匠辛劳工作,试着在心中想像城堡落成后的样子。他很认同这个增建计划,就如同他认同这名代理领主。
提伯特是他的曾孙,是第六代克斯特比男爵修的小儿子。性格平和,沉默寡言的提伯特一直都不喜欢自家兄弟和堂兄弟们那好勇斗狠的个性,好不容易挨过在林肯郡的舅舅的庄园中那几年当地主的日子。结束训练后,修曾经感叹自己生了这么个没男子气概的儿子,然后就把提伯特送到温彻斯特的神学院去了。
他的严肃本性与新职业完美契合,提伯特很快地就成了主教的秘书。他在巴黎留学,并跟随主教访问罗马,在当地他被力劝接受任命,成为神职人员。就在他即将宣誓把此生奉献给教会时,提伯特收到一封短信,此后他再不能把教会图书馆当成安全舒适的避风港,尽情研读里头的古老典籍了:因为他的哥哥突然撒手人寰,他被召唤回克斯特比。
城堡并没有传给提伯特,而是给他那当时才两个月大的侄子。回乡之后,他发现嫂嫂因为过分悲痛而无法持家,家里的佣人顿时无所适从。虽然对家族继承人和特斯特比的监护权是突然强加在他身上的,提伯特依然秉着理性和怜悯扛起这份责任,处处打理的妥妥帖帖。
高德菲尔观察提伯特有一阵子,相当欣赏他那明智清晰的头脑,与人打交道时很懂得拿捏分寸,不论对方是地位低下的农奴还是苏格兰边区伯爵。他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细心照顾大嫂,溺爱侄儿。提伯特最大的热情就是做学问,等到克斯特比的收入提高之后,他就开始大肆收购书籍。
最近几年,高德菲尔心中起了念头,开始认真思索寻找继承人和伴侣的可能性。一开始他考虑从费兹伊黎支系中挑选一位,可是卢森的后裔都不比他那般有活力、富才智。高德菲尔想要一名可以倾诉的伙伴,能够分享他的奇特人生,与他讨论古高卢的神圣任务的知心人。他希望从家族中找到的这个人,不仅可以告诉他关于克斯特比的事,还可以谈论英格兰国土以外的风土民情、政治经济。
简而言之,他想要提伯特。
* * *
提伯特伊黎放下羽毛笔,两手举到头上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整天下来,他花了好多时间核对克斯特比各项产品的数量和帐目──羊毛、羊肉、乳酪和熏鱼── 才送到市场贩卖。如果他计算无误,他的子民可以获得高额利润,那么就能再买进几头乳牛和一只公牛,牲口群就更壮大了。他也有足够的钱来兴建圣爱登教堂北侧的屋顶。
办完了公事,提伯特从书桌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他垂眼望向庭院,看见泥水匠和建筑工人在西翼爬上爬下,要搬运砖块、搅拌泥水、悬挂锤线,还要核对建筑蓝图。工地附近,他的侄子赛巴辛开心地在玩弄一堆木块,模仿眼前看见的工事。褓姆就坐在他旁边,一面照顾小孩子一面跟克斯特比夫人聊天。
提伯特欣慰地浮现一抹微笑。虽然这种生活不是自己选择的,可是他知道照顾好赛巴辛是他的职责,直到第八代克斯特比男爵长大成人,足以独自管理领地为止。他的庄园生意兴隆,百姓安居乐业,嫂子每天笑容满面,侄儿本性开朗友善,具冒险精神。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叹了一口气,提伯特的目光从窗户移回到书架上。身为赛巴辛的监护人,意味着他没有多少私人时间可以从事研究,可是他期待着终有一天可以卸下这里的职责,回到之前的生活。城堡里的日子虽然就跟修道院里的一样有条不紊,可是提伯特还是最怀念那儿的静谧平和。
门发出咯吱声,提伯特朝门口望了过去。只见门洞开着,可是似乎没有人等在那儿。疑惑顿起,今天的风并不没有大到可以把门吹开啊,提伯特走过去关门,轻轻把门闩带上。
一等到他转过身来,马上吓得叫了一声。房间的阴影里站着一名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中年男子,深色头发整齐梳到脑后,是老旧的发式。他的皮肤晒成了淡褐色,身上的衣服颇有质感。即使没有佩剑,看上去仍充满军人派头。提伯特注意到对方缺了左手小指。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凡气质,让提伯特更觉得惊奇了。提伯特先是定定看着对方,接着目光斜向一边,瞄了一眼挂在男子身后墙上的肖像,和男子的脸做了对照。
他内心的震惊想必显露在脸上,因为该男子往前走一步,开口说:“不要害怕。”
提伯特几乎要笑出声来。“害怕?我为什么会怕?是你──真的是你:高德菲尔,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我的天呐,这真是……”
高德菲尔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的肖像。你看,就挂在那儿呢。”提伯特指着挂在阴暗处的那幅画。“打从我记事开始,肖像就一直挂在那里。一开始是挂在大厅的,可是祖父把它搬到这里来了。‘把它给我拿开’,他以前这么说过。”
“我的儿子很傻,斥资请宫廷画师绘一幅巨大壁画,将他和他的妻子画成希巴王国的国王和皇后,因而差点把家产给败光。真是愚蠢!”高德菲尔仔细检视墙上的肖像。“荒唐啊荒唐,要找乐子也不该这么离谱。感谢上帝,你的父亲修,跟我一样,认为那幅壁画丑陋至极。就在马太过世后一个礼拜,他马上叫人把壁画粉刷掉。”
提伯特眨巴着眼睛。他没想过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他祖父的壁画,如果眼前的男子真的是高德菲尔·伊黎,那么他一定活了很久了。他看着曾祖父触摸肖像的边框,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艾琳诺见我迟迟未从圣战中归来,于是叫人画了这幅画。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等我明了后,已经太迟了。每天看着她徒劳地等我回家,独自将我们的孩子扶养成人,还要打理城堡。可是我却只能远观而不得接近她。”
提伯特先邀请高德菲尔落座,然后自己走去坐书桌后的那张椅子。他身子往前倾,说道:“果然是真的。费兹伊黎人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高德菲尔问道:“什么故事?”
“他们说你秘密回到英格兰。说你到海外新域替国王办一件艰难又神圣的任务,却不幸被异教徒抓走,并且囚禁起来。他们其中一位邪恶的祭司在你身上下了魔咒,诅咒你永远不死,直到海外新域的国土被异教徒收复为止。”
高德菲尔一面轻声笑着,一面摇摇头说:“你认为永生不死是诅咒?”
“在得不到上帝恩典的情况下活了好几辈子?比其他人等得更久才能到达天国?是的,我相信这是诅咒。”
“你真是虔诚啊,提伯特。信仰坚定是好事。”高德菲尔的身子靠回椅背上,脸上挂着笑。“实话说,这是诅咒,但不是为了这些原因。”
提伯特很快就理解了。“因为你很寂寞。”
“是的。我目睹我的妻子和孩子变老、死亡。尽管四季嬗移,年月变迁,唯一不变的只有我。”
“费兹伊黎人还说,当你回来之后,去拜访你的儿子们,可是却偏爱卢森。你花了很长时间跟他相处,还把在温斯多威的庄园留给他。他知道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某些事,因为他说不管你伤到何处,都能够自行愈合。就像奇迹一样,但你也总是不老。”
“然而他却从来不质疑我,对我的爱丝毫不减。他是父亲最梦寐以求的儿子啊。”高德菲尔似乎掉进自己的回忆里,右手在断指的残肢上不断地摩挲,看样子应该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接着他陡然停下动作,直起腰杆,看着提伯特往下说:“我很高兴你跟费兹伊黎家族还有往来。可惜马太和修瞧不起他们。”
“他们都是我的亲戚。”提伯特耸耸肩说。“我不可能不理会我的家人。”
“你的确能当个好男爵。”
这次换提伯特咯咯笑了。“如果你曾经观察过我,那么你就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男爵,只是男爵的监护人罢了。”
“我只希望赛巴辛将来长大能像他的叔叔一样。”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此时提伯特可以听见庭院里的工人劳动的声音,高德菲尔接下去说:“我知道你的身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在找一位能跟我一道儿回圣地的同伴。我想要找到我的……老师。”
贵族之血 中
提伯特抱着很大的兴趣听着他的曾祖父同他讲,自己是如何在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时染上麻疯病,在艾菲索斯的战役及其馀波,最后遇见了那名神秘的古高卢人艾提司等等。他还得知古高卢人传授异能时所具备的意义、继承人需要付出的代价。末了提伯特仔细查看了高德菲尔那锋利的獠牙,甚至还用大拇指测试其尖锐的程度。
“的确很锐利呐。”他强笑着说,并将拇指上渗出来的血珠子舔干净。
高德菲尔颔首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攻击你的。我上个礼拜才刚进食过。”
提伯特心想对这样的说法应该要感到欣慰才是。“这么说,你越老就越不用喝人血?”
“似乎是这样。”高德菲尔脸一沉。“可是老实说,我对我的状态并不是很清楚。这就是为何我想回海外新域去,找到艾提司。有太多东西是我不知道的,而现在已经到了不能不知的地步了。”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上一次我见到他,是在耶路撒冷外缘。圣战是一团混乱,我们在大马士革的袭击因为事前计划不周、有勇无谋,最后败的一塌涂地、溃不成军。后来我发现在铠甲手套和全罩式头盔的防护下,就能够在白天活动。我和我的战友们后来跟巴尔来的雷诺军会合。当时人人以为我疯了,因为我只有在晚上才会把头盔拿下,而在大热天却总是戴着它。”
“在大马士革一役后,我侥幸活了下来。很可笑的是,人们看见我出现在每一场小规模战斗中,冲锋陷阵,伤痕累累,可是就因为我从来不倒,他们就赞颂我是英雄。希望跟我并肩作战。等到战争结束,我们撤兵,然后我就去了耶路撒冷。”
提伯特沉思着。“如果我是你,我会祈祷在那样的圣地,古高卢的异能可以从我身上除去。”
“我当时的确是那么祈祷着。”高德菲尔做了个怪相。“疗愈力如果要用在别人身上,只能治疗小伤──如果要完全治好,就必须直接舔舐伤口。我想你一定能够想像这种事情我并不常做,而且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至于其他异能──行动迅速、力量强大,混乱旁人思绪等等,都是攻击和防御性武器。即使我想秉着善意使用这些异能来帮助他人,最终也会了解到我的特殊体质原本就是自私的,而只有古高卢人才能理解我。当上帝在耶路撒冷弃我于不顾,我的祷告得不到回应时,我再次看见艾提司。”
“他在等你吗?”
高德菲尔头一低,目光移往他处,粗哑着嗓子说:“他主动提出要把智慧与我分享。他要我跟他一起回到他的家乡,我就可以跟其他的古高卢继承人碰面,也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很害怕。身为第一位信仰基督的继承人,我很确定异教徒继承人会排挤我。我想要回到英格兰,见我的家人。在我,这比艾提司想要与我分享的神秘知识还要重要。”
“而你自那以后就不曾见过他?”提伯特手肘搁在桌上,双眼凝视着曾祖父。“难道他没有跟着你来欧洲么?”
“没有。艾提司是个身心都离不开祖国的人。我怀疑他连西方都不会踏进一步。所以我必须自己去找他。”高德菲尔冷哼一声,摇摇头说:“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样的身体该怎么称呼。在遇见艾提司之前,我从来没听过古高卢。现在我想知道所有相关的一切。”
提伯特皱起眉头,在记忆中搜索。“古高卢……我想他们有别的名字,叫做柯瑞班提或者克里特斯之类的……”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一边翻阅一边搜寻。“我当年在罗马的时候读过他们,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作品中。找到了──在《历书》的第四卷,四月四日,西芭莉女神的庆典……”
他突然噤声了,专注地审视手写拉丁草稿,翻译部分诗句,与艾提司告诉高德菲尔的相符合。“都在这里了。不过没提到喝人血和制造继承人这两件事。”
“我想罗马人并不知道这仪式。在他们眼中,专为阉人信奉的冷酷女神是相当骇人的想法,更遑论要纪录下来了。”
提伯特把手稿放回书架上。“我只找到这么一个记载,还是诗人写的。我们必须寻找其他罗马时代的记述。说不定有些自然学者会写到关于古高卢的事──比如罗马哲学家塞尼加或者博物学家老蒲林尼。我很肯定,一定有这些纪录的。而最有可能找到的地方是……”
他转过身来,对上高德菲尔的茫然表情,他一开始有些迟疑,但没多久又再度回复原来的热忱,双掌一拍说:“我想你可能不用大老远跑去圣地找艾提司,在巴黎和罗马的图书馆或许就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图书馆!”
“没错。”提伯特微笑着说。顿时觉得自己比真实年龄三十六 岁还要年轻。“毕竟,我头一次读到类似古高卢人的生物是在罗马的图书馆里。就跟你一样,他们也喝人血,据说也有不死之身,还有超凡的力量和速度──可是多数内心邪恶,而且只有少许自由意志。”
高德菲尔似乎很感兴趣。“这些生物有名字吗?”
“在希腊,他们叫vrykolakas。在匈牙利,则叫vampyr,而且更凶残、更危险。”
“Vampyr。”高德菲尔喃喃重复一次,似乎在检视这字眼。“你确定他们也喝人血么?也靠输血来制造继承人?”
“前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后一个我就不清楚了。”提伯特再次扫了一眼他的书和手稿。“我确定我在研究东正教会仪式的时候,把vrykolakas给记下来。但我对vampyr实在没什么印象。可是我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更多资料。”
高德菲尔显然很高兴,他一脸微笑地说:“我来找你果然没错,提伯特。你真是理想的继承人。”
提伯特觉得自己突然由原本的热情转变成错愕。“继承人?你的继承人?”
“是的。”高德菲尔站起身来。“先当我的伙伴,再当我的继承人。我不想独自一人到圣地去。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艾提司。”
提伯特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他自知不该把这个提议列入考虑,这是不对的。他只知道上帝的救恩,压根没想过要寻求另外形式的永恒生命。如果他接受这提议,不仅挑战了自己原有的信仰,还意味着背叛自己的宗教。可是一想到生命可以维持好几十年,甚至好几百年,心下就觉得兴奋。他将可以阅读无数的书籍、做无穷的研究、获取无限的智慧。他想像自己将成为西方基督徒版本的艾提司。
放下书本,提伯特走到窗边,往窗外瞄一眼,看见外头一如既往的生机盎然,然而在书房里,诱惑正等着自己给出回应。“我很乐意跟您一同前往。”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可是我不能就这么丢下我的侄子和克斯特比夫人。或许再等我几年吧,等赛巴辛长大一点。”
他回过头来,看见曾祖父满脸的失望。“可是,”他连忙接下去说:“在你离开这儿之前,我愿意陪你先去一趟巴黎或罗马。我知道大部分秘密手稿的暗码,我也认识那里的图书馆员。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更多有关vampyr的资料。然后你可以带着这份资料到圣地去,倘若遇到艾提司,就询问他。如果他从未离开过小亚细亚,那么他可能没注意过其他种类的嗜血不死生物。”
高德菲尔一边抚摸断指,一边思索这个建议。“你说的对。如果古高卢人并非独一无二的,那么知道更多其他类似的嗜血生物应当会有助益。说不定这些vampyr跟古高卢人有些关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值得探讨的。你能够离开克斯特比多久呢?”
提伯特翻查书桌上的帐本,粗略地计算一下。“我必须在收成时节赶回来。我相信我的管家在我出远门的时候可以处理较次要的事务,再者,我会请我的表兄弟和姨母偶而过来给赛巴辛和克斯特比夫人作伴。”
“这主意不错。不过既然你已经说出你的考量,我实在不想你身陷危险。”高德菲尔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弯曲起来。“你是庄园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或许你刚刚说的很对。我们应该多等几年,等到赛巴辛长大一点,比较不会染上儿童疾病为止。”
他心里虽感失落,还是勉强挤出一抹笑。“我可以等。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几年也无所谓。”
“且慢。”提伯特大步朝他走过去。“曾祖父,先别多虑!我会先陪你去一趟罗马的。欧洲目前没有战争,那里够安全。况且我以前经过那条航道两次,从没有遭遇任何危险。”
“可是要是第三次出了什么意外,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高德菲尔低声说。接着摇摇头说道:“不,还是多等一段时日好了,等到孩子大了,你也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
提伯特陷入两难。虽然他对赛巴辛有责任,可是一想到能够花几个月时间,尽情徜徉在世上两大图书馆的浩瀚书海里,心里就雀跃万分。他和曾祖父两人可以互相交流、学习,这实在是很吸引人的点子。
“曾祖父,”他慢慢把此刻在脑海中逐渐浮现的主意说出口。“若是你现在就制造你的继承人,你觉得如何?这样一来,你就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了,而等到收成季节,我回到城堡时,会想法子运用我的异能,做点对赛巴辛和城内百姓有好处的事。”
高德菲尔静静看着他,眼中闪着一股激动的神采。“可是你将只能在夜晚行动,”他警告着。“也无法像一般人一样用正常的方式当个父亲呐。”
提伯特笑了。“那么我们就只好在晚上行走罗。既然你以前都能这么做了,我也能。至于生出下一代──我本来就没有结婚的打算。赛巴辛才是那位需要延续伊黎血脉的人,不是我。我已经习惯过着修道士般的禁欲生活,肉体上的欢愉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对知识的渴望才是我唯一的罪孽。”
高德菲尔似乎还是心存犹豫。“那么喝人血呢?你能够很坦然地接受吗?杀死异教徒和罪犯对我来说是简单的事,因为我是十字军战士。可是你从来没有杀戮的经验,你必须慢慢学习。”
这话提醒了提伯特,成为古高卢的继承人也有坏处,他不禁迟疑了。试着去想像杀人取血是怎样的感觉,可是这个念头却让他肚里一阵翻腾,嘴角抽搐起来。他抬起下巴说:“曾祖父,如果您愿意教导我,我会努力学好的。”
高德菲尔点点头。“好,我会教你。只有傻瓜才会把杀人当乐趣,可是我们的情形不一样,那是必要的行为,尤其当你还只是一名初生的血族。有时候,你会发狂似地渴求着血,也就不会在乎杀人了。提伯特,你有坚强的信念,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你会需要它的。”
“这么说你愿意让我当你的继承人罗?”
“是的。”高德菲尔伸出双手。“我勇敢的孩子。谢谢你。我们挑个时机进行输血吧……”
“干脆现在做吧。”提伯特去拉高德菲尔的手,紧紧握住。“要是跟赛巴辛见了面,我怕会改变心意。既然要做,就趁现在吧。”
“很好。”高德菲尔对着眼前的椅子打了手势。“你坐下。当初我接受艾提司的血,是在洞穴的地上,半生不死地靠着一块石头。所以这一次,我希望你用比较文明的方式来接受我的血。”
提伯特的笑声中带点颤抖,他一边落座一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他以前看过人家用水蛭和放血器替病人放血,可是对输血却只有模糊的概念。高德菲尔跟他解释何谓空心犬齿,提伯特不禁联想起村子池塘里芦杆也是中空的。
高德菲尔抓住他的手,力道虽不大却很结实。他望进提伯特的眼睛,柔声说:“不会痛的。我保证。”
提伯特又笑了,笑中带有些许忧虑,一等到高德菲尔低头去舔他的手腕,他立即倒抽一口气。一开始只觉得痒,有湿湿滑滑的东西在手上游移,后来力道渐渐加大,突然间一股椎心的疼,好像是锋利的齿尖刺破皮肤,戳进血管里。
他被这种奇异感觉吓到了,身子猛地往后一缩。他感到毛骨悚然,身体开始发抖起来。嘴巴发出痛苦的呻吟,赶紧用左手捂住嘴,任由曾祖父从他的右手腕上吸血。
鲜血不断往外冒,好像一条蛇似的从伤口蜿蜒到手臂,浸红了衣袖。看着触目的血迹,闻着腥膻的血味,提伯特顿时觉得恶心。我真是孬种,他心里这么想。眼皮不听话地阖上,意志逐渐薄弱,生命力也随着阵阵脉冲逐渐往外流失。========================================== =================
仿佛才过了片刻,他感觉到高德菲尔抓着他肩膀使劲摇晃。提伯特很努力地振作精神,想要从脑子空白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接着他又感到高德菲尔正把某个东西往他脸上推。
他勉为其难地动动嘴唇,只尝了第一口,就本能地想要别过头去,可是又听见高德菲尔催促他快喝,他只得照办。提伯特张开嘴,去舔高德菲尔手上的伤口。他喝得越多,那味道就越不像血,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香甜,就好像快熟透的水果,又像是接近花期尾声的花朵。
他紧紧抓住高德菲尔的手,想要再多喝一点。提伯特可以感觉到变身已在进行。空气中有细碎爆裂声,仿佛大雷雨将至,而他的身体在激烈颤抖,血喝得越多,心脏跳得越快,对血的渴望就越大。
提伯特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抱住高德菲尔,不管他手腕上那深长的口子,反而去咬他脖子上的血管。高德菲尔一点反抗都没有,就像布娃娃一样柔软地倒在提伯特的怀里。他的头偏向一边,露出喉头,提伯特也就吸得更起劲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导入他身体里,他好像酩酊大醉般头晕目眩起来,觉得激动又兴奋。提伯特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一边在心里纳闷,刚刚喝血的时候所看到的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全是家族成员的记忆,他很熟悉也很有感觉,间或夹杂着神圣岛的零碎画面,高德菲尔好像在告诉自己发生在他身上的某些事。
提伯特两手圈住他的曾祖父站着,嘴唇贴在高德菲尔的脖子上,呼吸也已经恢复平常。他身子开始动起来,眼睛眨了眨,抬起头,往四下里环顾。
傍晚的落日馀晖从狭窄的窗子照了进来,光线虽不强却也刺疼了他的眼,提伯特不禁痛苦地闷哼几声。他松开高德菲尔,盼望他能提点建议,说几句道贺,毕竟这次的输血行动也算是大功告成。万万没想到,他才刚往后退一步,高德菲尔的身体顿时一软,就瘫倒在地板上了。
提伯特吓了一大跳。他伸出一只手想去探他的鼻息,却看见自己手指上凝结的血块,又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他把血手在衣服上揩了几下,在曾祖父身旁蹲了下来,心里思索眼下这情形是否正常。
他喉头上和手腕上的伤口依然血迹斑斑,还未愈合。提伯特皱起眉头。不管伤的有多严重,古高卢人都可以迅速治愈自己。高德菲尔曾经说过,自己在战场上受伤无数,可是却没留下一处伤疤。但为什么他的伤口现在还不复合呢?
提伯特心下一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倾身靠近曾祖父。他先是摸了摸他,去看他有没有心跳,有没有呼吸。
可是什么都没有。身子一动也不动,皮肤微凉,双眼无神。
高德菲尔·伊黎死了。第四章
耳边传来奇怪的玻璃刮擦声,丹尼尔从睡梦中被吵醒,闷闷地咕哝几声,翻过身子用毯子蒙住头脸。不一会儿,还是张开迷蒙的眼睛从酣睡中醒来。窗帘并没有全部拉上,光线从缝隙中透了进来。他茫然地看着日光,记不起昨晚是几时就寝,更不用提为何没把窗帘给拉好这种小事。
他的头闷闷地疼,嘴角有股发酵的酸味。丹尼尔坐起身子,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显然是宿醉的结果。他呻吟了一声,伸出手把窗帘拉开去看是什么在外头发出噪音。就见一只银鸥站在窗外回望着他,蓦地扑楞着翅膀飞走了,嘴上还发出一刺耳的尖厉叫声,丹尼尔赶紧把耳朵捂上。
他咚一声躺回床上,试着去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却只记得喝了很多酒……他把手盖在眼睛上,深吸一口气。至少他还没有呕吐的感觉,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丹尼尔还没来得及应门,门就开了,亚当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真是英俊无比,穿着黑色牛仔裤、灰色的T恤,外头搭了一件钮扣只扣一半的绿色衬衫。丹尼尔注意到他的脸色红润,看上去比昨晚健康许多,就好似刚刚才到红塔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此时丹尼尔脑中不禁浮现一个怪异的比较:亚当昨晚的脸色简直就像壁炉里头的灰烬。他赶紧把这想法从脑中赶走。
亚当倚靠在门边,仿佛犹豫着该不该入房来。他含着笑说:“早安。感觉怎么样?”
“就好像从死亡中慢慢复活过来。”丹尼尔老实说。“我昨晚到底喝了什么啊?”
“四杯红酒和两杯威士忌。”
“天啊,我还真是没用。”他揉揉额头,难为情地把头发拨到脑后。“如果这件事传开了,我一定会变成系上的笑柄。”
亚当脸上的笑意又更深了。“我不会泄漏出去的。”
丹尼尔哼着鼻子说:“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这几天工作太累了。”亚当给他一个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眼神。“而且你昨天又吃的不多,难怪你会宿醉了。幸好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减缓你的不适。”
丹尼尔禁不住咧开嘴兴奋地说:“噢,真的吗?”
他这个反应引得亚当也笑开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现在身体这么疲倦,我不会占你便宜的。等你把肚子喂饱,有了体力……”
“我可以只抱着希望开心地过完这一天。”丹尼尔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如果你已经清醒到可以跟我求欢,那也应该能下床了。”亚当的语气拘谨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愉快的,两者对比产生一种不协调感。“快起床吧,丹尼尔。我在厨房等你。”
话才刚说完,亚当就走出了房间,丹尼尔只得甩甩头醒醒脑子,一脸开心地掀开毯子下了床。等到站起来的一刹那,却猛然一阵头昏眼花,又跌坐在床上。 他大口吸着气,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虚弱。等到觉得好点了,才又试着站起来。
这一次他成功走到了浴室。浴室里的日光灯刺着他眼睛,他紧闭着眼伸长手去摸索莲蓬头。通常他都是先调好水温再走到水底下,可是这一次他却顺从地站在冷水下,任由冷水哗啦地兜头淋下,等待水温升高。
在冷水的冲击下,脑子渐渐转醒,也不禁打起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抬起头面向莲蓬头,这个动作拉紧了颈部肌肉,突然间感到一股疼。
丹尼尔伸手去摸,只有在他使力按压的时候才会感到痛,也没有流血──皮肤也很平滑。想起亚当在前天晚上咬了他,难道他昨晚也这么做了吗?他眉一皱,懊恼自己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淋浴完毕,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抹掉上头的雾气,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很明显地可以看见脖子上有块淤青,淡灰色带点青色,就在左耳的正下方。丹尼尔谨慎地伸手去摸,这看起来不同于以往纵情欢爱时的咬痕。他身子往前探,想要仔细检查一下,可是身体散发出的热气又让镜子再度起了雾。
他又花了十分钟才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戴上手表一看,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肚子仿佛做出回应,半秒不差地发出了辘辘声。唉,又迟到了。他叹口气后,赶紧走下楼梯往厨房而去。
亚当递给他一杯番茄汁。丹尼尔接过后马上饥渴似地喝了一大口,等到察觉是血 腥玛莉,已经来不及了。他的震惊卡在喉管,还差点把饮料给洒在衬衫上。
“喝了它。”亚当脸上带着被逗乐的表情。“对你有好处的。”
丹尼尔咕哝几句,终究还是顺从了。他把空杯子放在水漕边,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吐司和苹果。“这是我的早餐?”
“宿醉者专用早餐。”亚当肯定的语气。他坐在桌子的另外一头,拿起报纸,打开。“你请用吧。”
“你不吃吗?”
“我三小时前就和喜波尔太太一起吃过了。”
丹尼尔落座。“我已经错过她两次了。”
丹尼尔拿低报纸,很快地瞥了他一眼。“她认为你避不见面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做的食物。”
“什么?才不是这样呢!”亚当听了笑出声来,丹尼尔顿时觉得自己很傻,说:“你不该捉弄我的。”
“为什么不?我觉得这是很棒的娱乐。”
丹尼尔抱怨一声,然后就开始吃起吐司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厨房里洋溢一股舒服的安静,偶而夹杂涂奶油餐刀在吐司上刮擦的声音,还有城堡外隐约的海浪拍打声,以及亚当翻阅报纸的窸窣声。丹尼尔津津有味地嚼着吐司,眼睛看着报纸头条,心里出奇地满意这样的家庭生活。
就在丹尼尔啃咬苹果时,亚当阖上报纸,放到一旁。他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打,好似在盘算什么,接着投给丹尼尔一个好奇的眼神。
“恕我冒昧,请问……你有中国血统吗?”
丹尼尔眉一抬,对爱人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他吞下一口苹果后才点点头。“有。我的曾曾祖母是中国人。她来自莱姆豪斯,靠近伦敦的码头区。那儿住了很多移民,是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大多是来自上海和南方省份的中国人。可是我不知道她祖籍是哪里。”
“家里人并不怎么谈这件事。你知道的,十九世纪晚期还不怎么接受种族通婚。”他耸耸肩。“我们甚至没留下她半张照片。真遗憾。”
“确实很遗憾。”亚当往后靠回椅背上,含笑看着丹尼尔。
丹尼尔觉得奇怪,问:“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猜的。从你的眼形和细嫩的肤质。”
丹尼尔扬起一抹笑,对这样的恭维感到开心。“你是第一个非我家族成员注意到这件事的。我有个堂妹克莱儿,她的肤色很漂亮,完全不像一般欧洲人那样。真有趣,在经过这么多世代之后,血统竟然还能透露这么多。”
亚当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起来。“的确。”
突然间两人都静默无言。丹尼尔继续吃他的苹果,即使已经没了胃口。亚当看起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丹尼尔怀疑自己是否说错话了。他把苹果核丢在盘子里,离了座。
“谢谢你的早餐。我去梳洗一番就开始工作。”
“不。”亚当看着他,心情似乎再度好了起来。他对着丹尼尔摇摇一根手指。“我已经决定了,你今天不要去礼拜堂做研究。我要带你参观城堡,然后再去海边散步,让你从里到外了解克斯特比壮观的历史。”
“你是要告诉我它的背景资料么。”丹尼尔含笑说。
“没错。”亚当的眼睛闪着神采。“宝贝,生命中的任何一切都需要去了解其背景,否则你就不会知道你将往哪里去,该怎么踏出那一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把摺好的报纸夹在腋下。“十分钟后我在门房等你。记得穿暖一点。海边的风很冷,我不希望你着凉了。”
海边荒凉无人迹:看不见尽头的赤裸沙滩,要是在夏季肯定是金灿灿一片,可是此刻在秋阳的晦暗光线照射下只是结了盐层的灰色。沙滩绵延了好几英里,旁边是灰白色的悬崖。悬崖底下有一堆干枯海草,黑绿两色缠绕在一起,足以证明潮水涨的有多高。
丹尼尔在石滩上闲逛:破碎的贝壳,螃蟹尸体,小卵石,玻璃瓶,蓝色尼龙绳散落在石堆间。他踩在一堆干海草上,感受着沙层的弹力从脚底下传来。他一只手搭在眉头处,凝眸远望大海,想知道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
青灰色的掀白浪在远处翻腾,与海风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游戏。丹尼尔弯腰拾起一粒石头,走到海边,算好时机,手臂一甩,抛出的石子便在海面上蜻蜓点水般一蹦一跳地远去。足足跳了五下,才被海浪给吞没。
“唉,好久没练罗。”说话间,亚当已经来到他身旁。“本来可以跳九下的。”
亚当蹲下身子,手在石头堆里翻找。末了,挑了一个拿给丹尼尔。“试试这个。”
丹尼尔奋力一掷,石头一边飞一边打旋,这一次跳的更远。正好一个浪头打来,与石头正面相撞,石头倏地掉转方向,扑通一声落入了海里。
“哎呀,真可惜。”他看了一眼亚当。“你也玩玩吧。”
“你会笑我的。”
丹尼尔两手踹在口袋里,看着亚当郑重其事地挑选他自认为最棒的那颗石头。只见石头连一下都没跳成,迳自往海面下沉落,他不由笑了。
“告诉过你了。”亚当自己也笑了。“我的强项在其他领域。”
丹尼尔止了笑。定定看着亚当一会儿,才别过脸去。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红的发烫,在刺骨海风的吹拂下,产生一种奇特感。“是啊。”他轻轻地说。“我知道。”
亚当哼了一声。“我不是指那个,但还是多谢你的附和。来吧,跟我散散步。前方不远处有个小海湾,从那儿可以看见克斯特比的整片风景。”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亚当离海水线有一小段距离,而丹尼尔踩在偶有波浪冲刷上来的湿漉沙滩上,水花溅泼着他的脚。他大口呼吸着带有盐味的空气,锐利的北风沁入他的气管。北风吹在脸颊上,刺刺地生疼,鼻头也冻的麻木,可是在这儿他感觉比在城堡里还要有活力。这是他喜欢的宿醉治疗法。
海鸥的尖锐叫声贯穿了单调的海浪声。丹尼尔靠近亚当,抬眼望着他,说:“告诉我礼拜堂的事吧。”
亚当拧着脖子回头去看礼拜堂的方向,仿佛可以望见那扇窗子。丹尼尔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回望,即使心里清楚至多只能看见北塔和城堡的外墙。他甚至庆幸从这儿看不见礼拜堂。一阵海风钻进了外套内,搔着他的后颈背发痒,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亚当拾起脚步继续前行,这一次放慢了步调。“礼拜堂供奉的是圣拉撒路(注)。你注意过那个祭坛装饰物吗?”
“没有。”缩着眉头,丹尼尔努力回想。他脑中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个石灰岩雕刻的横饰带,但因为祭坛的位置就在窗户下方,大多时候都是隐在影子里。目前他还没仔细看过,因为壁画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圣拉撒路是个不寻常的选择。因为他是麻疯病人的守护神。”丹尼尔想起《死之舞》上的那位罩着灰色衣衫的麻疯病人,还有《三个死人》中的第三名死者发出的警告。他将此事告诉亚当,最后说了一句:“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麻疯病似乎是重要的主题。”
亚当颔首表示同意,但眼睛并没有去看丹尼尔,而是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如果你到图书室里看那些档案,你一定可以找出当初盖圣拉撒路礼拜堂的原因。”
“我怀疑你的家族中有人得过麻疯病。”丹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见礼拜堂里的墓穴上的日期,有些是介于十字军东征时期。如果伊黎祖先曾经参加过圣战,说不定就有一位在圣地染上了麻疯病。”
亚当很快地瞄了他一眼。“我知道家族参加过两次圣战。可是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毕竟,圣拉撒路是平凡老百姓对复活的见证,是个颇受欢迎的圣徒。”
“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是的,你这么说也是有可能的。”丹尼尔一边咬着下嘴唇,一边沉思这个解释。“不过还是很不平常。其他我所知道的圣拉撒路教堂都是附属于恶疾患者疗养之家,尤其是麻疯病人。一座私人宅邸内的礼拜堂会这么景仰圣拉撒路应该是有其他更为私人的理由。”
“你说的有理。我的家族中是有人得过麻疯病,但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亚当的语气平淡。丹尼尔看着他,心中充满困惑。他的爱人显然不喜欢自己的家族,可是丹尼尔不知道个中原因。不可能是因为遗产税或者其他继承的债务,否则亚当大可以声明放弃贵族头衔,把城堡卖了。他纳闷,伊黎家族到底对费兹伊黎家族做了什么使亚当对他们这么反感。
“难道你对你的家族历史不感兴趣吗?”他试探性地问。
“应该说,我的家族历史太过繁复,压垮了我的兴趣。”亚当叹口气,嘴角微微勾起。“简单说,它太黑暗、太混乱。像我们这样庞杂纷乱的大家族──事实上,还包括你的──肯定会染上不好的血。”
丹尼尔蹙起眉。他的头发没有了以往的率性刺猬发型,被风吹进眼睛里。他用手一把拂到脑后。“不好的血。你是指费兹伊黎吗?”
“不是。费兹伊黎血脉是纯净的,即使源自于私生子。”亚当凝视着大海,额头皱在一起,脸上渐渐有了愠色。他摇了摇头,耸耸肩。“这很复杂。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自个儿到图书室看看吧。”
“我会的。”
“总而言之,”亚当顿了顿,仿佛在思考另外一种解释。“由于圣拉撒路复活了,他从此便成为永生不死的象征。”
丹尼尔唇畔一扬,抓住机会逗弄他的爱人。“难不成伊黎家族想要永生不死?”
“任何一个贵族世家都会这么希望的。至少伊黎家族还没疯狂到去追寻圣杯呢。”亚当语气中似有不悦。“然而,考虑到宗教改革时期在这礼拜堂发生的事,只能证明,圣拉撒路是个讽刺的选择。”
“快说给我听吧。”丹尼尔往亚当靠近,直到两人的手臂碰在了一起。即使两人隔着这么多层衣物,还是可以感觉到亚当的身体。顿时情欲兴起,可是被他强压下来,现在他想听亚当的故事。
“曾有国王的特派员(注)在此地短暂停留。”亚当说。“他们一行三人刚刚拜访完神圣岛上的小修道院。威廉·伊黎,也就是当时的克斯特比男爵,邀请他们留下来住几天。当时家家户户不管乐意与否,都必须对特派员敞开欢迎之门。其中一位特派员决定独自继续旅行至达拉谟,再往伦敦前进。他身上带着有关神圣岛的报告,还有一份克斯特比城堡内礼拜堂之物品清单。”
丹尼尔插嘴道:“我看过这份清单。因此我才会到此地拜访。”
“真的么?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亚当眉毛一挑。“我还不知道这份清单被发表了呢,只是……算了,这先不提。虽然威廉·伊黎邀请了这些特派员到府上作客,可是心里颇不情愿。他不喜欢被人使指。就跟大部分的伊黎贵族一样,他虚荣心很强,刚愎自用,为人残酷──可是信仰却很虔诚。撇开他的罪孽不谈,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神圣岛上的神父是他最亲密的知己好友。”
“这肯定造成了不少麻烦。”
“的确如此。特派员要求他断绝与神圣岛的任何关联,还警告他,对罗马天主教廷做任何形式的奉献即是与国王作对,将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
亚当停顿了一下,微微勾起嘴角。“在我看来,威廉并不敬畏亨利八世,也不怎么理会其他都铎王朝的国王或女王,因为他们多年来在不同宗教间的拉扯使许多人民活在恐惧中。无论如何,威廉说他不愿发誓对国王效忠,也绝不背弃他的信仰。”
丹尼尔听了直摇头。“他要不是胆子很大,就是很傻。”
“特派员也曾经遭遇过同样激烈的反抗。”亚当继续往下说。“他们都是由一些饱读诗书者、地位较低的贵族、生意人、律师和学者所组成。拥有高明的论证技巧和说服手腕,据说威廉相当享受与他们在第一天晚上的激烈辩论。
“第二天早上,他叫醒特派员同他一起参加天主教的弥撒,但被拒绝了。于是威廉告诉他们,要是参加了,就可以拿走祭坛上的金饰银器。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个个跑到礼拜堂内尽情地拿,为这天外飞来的财富而开心不已。”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小海湾。亚当放慢脚步,回过身来,对着克斯特比努努下巴。丹尼尔也跟着掉转身子,只见城堡高高坐落在海角上,他不由倒抽一口气。在这样天色阴暗的上午时分,城堡看起来就像个邪恶的生物,警醒着、沉思着。两座高度不一的塔楼显的不平衡。他还看见要塞的屋顶,目光顺着它的线条往下移到后方的侧翼建筑。礼拜堂就在屋顶下方的某处。
丹尼尔不寒而栗。“他们后来怎么了?”
亚当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替丹尼尔挡住寒风,提供了温暖的防护。他的声音开始有了怒意。“你以为呢?根本就没有什么弥撒。那只是威廉用来骗他们入礼拜堂,好把他们关在里头的技俩。”
“一开始,特派员还以为威廉是跟他们闹着玩,于是使劲拍打大门,要求被释放。等到无人理会他们的呼求,就开始慌了。成了阶下囚,手上的那些金饰银器一点价值都没有。礼拜堂内唯一的食物就是圣饼;唯一的水就是洗礼盘和圣水器中的圣水。这两样东西在天主教仪式中是很神圣的。多么讽刺。”
丹尼尔深深吐出一口气。目光维持在城堡上。
“特派员终于接受自己成了囚犯的事实,于是只能坐着枯等。”亚当继续说。“他们期待威廉提出条件,可是威廉却毫无表示,仿佛克斯特比男爵已经彻底忘记他们的存在了。威廉办了一场盛宴──你知道礼拜堂和餐厅靠的很近──当两名特派员在黑暗中饱受饥饿和口渴的煎熬,耳朵还同时听见附近传来的歌咏乐音和欢声笑语。”
他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可是丹尼尔还是问了。他面朝亚当说:“他们被关了多久?”
“直到活活饿死。”
“我的上帝呐。”
“我不认为上帝当时与他们同在。”亚当的笑容不带任何笑意。“他们试过各种方法想要逃出去。甚至对着窗子丢圣餐杯,想要打破玻璃,然后爬出去,即使──你知道的,尖头窗很狭窄──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他们还抬起一把长椅子想把门撞开。最后,开始用手在地板和墙壁上刨出洞来。”
一阵寒意爬上丹尼尔的后背。“用手刨洞……?”
亚当举起双手,弯曲手指成爪子状,示范给丹尼尔看。“就用他们赤裸的双手,扒开石板,挖通墙上一层层的灰泥。就这样一直挖,挖到手流血为止,可以想见他们有多绝望。后来,墙虽然被修好了,但如果你仔细观察靠近东侧门的壁画,还是可以看见模糊的痕迹。”
丹尼尔身子蓦然一震。“真是太悲惨了。”
“这就是为何人人都说礼拜堂闹鬼的原因。”亚当的语气挖苦,可是并不全然否认。“有些人宣称曾经听见扒抓的声音,还有特派员的哭喊声。”
“钟声。”丹尼尔喃喃自语。“还有鲜血从墙上流下来。”
“什么?”
“没事。”
“钟声,你刚刚说的。你在礼拜堂里听见过钟声?”
“没有。”丹尼尔说了谎。“我听见的是村子里的圣爱登教堂。”
亚当眼神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礼拜堂的屋顶上曾经有一座钟,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钟是用来警告城堡居民有劫掠者来袭。这里的海边宽阔无遮蔽,易受攻击……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神圣岛曾经多次遭受入侵。这里也曾经发生过一次。”
“那座钟现在已经不在了吗?”
“十五世纪末之后就不在了。可是据说,只要有危险来袭,还是会有钟声出现。”
丹尼尔定定看着他。“什么样的危险?”
亚当耸耸肩。“我猜大概是有人要侵犯城堡之类的危险吧,又或者是对里头的居民有危险。只要是对伊黎子孙有害的任何人事物。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从来没听过钟声。”他突然爆出一声大笑。“话说回来,我充其量不过是个费兹伊黎人罢了,大概是嫌弃我的血统不够高贵吧。”
丹尼尔的身体在温暖的外套里缩得更深了。他眼睛注视着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碎片,蜿蜒的线条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彩画。耳朵听着风声和海声,试图忘记他曾在礼拜堂内听见的又宏亮又清晰的钟声。他又不是伊黎人,怎么也能听见?他无法相信自己会在克斯特比遇到危险。绝不是来自亚当:不是来自他的爱人。
亚当提议再往前走一段,他开心应允。两人拐过小海湾,暂时离开了海风吹拂的范围。把握这短暂的平静,丹尼尔开口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因为他有能力这么做。”
“他肯定是个可怕的人。”
“他的确可怕。”亚当的语调冷淡,还带着一丝丹尼尔不了解的嘲讽。
“他竟然连国王也不怕?难道亨利没发觉他的特派员失踪了吗?”
“显然没有。”亚当踢了一块石头,两人看着石头在沙滩上滚远了。“那位带着报告的特派员最后平安回到了伦敦。英格兰当时正处于动荡不安的局面──大约是在‘求恩巡礼’(注)活动进行的时期。天天都有人无故失踪。就算有人向克斯特比男爵打听特派员的下落,如果他有意隐瞒实情,谎称他们早已上路,我想没有人会对贵族的话起疑心的。”
丹尼尔点点头。“是啊,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他的声音闷闷的,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 * *
两人并肩走到一处崩塌散乱的石堆。顶上的峭壁往后倾斜,裂开面看起来就像新鲜的伤口。丹尼尔走进石堆,用脚尖拨弄着石块。他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什么:化石,大概是吧,又或许是一个回到城堡的藉口。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石堆,接着转身面向亚当。
“另一头有什么?”
“半哩长的海滩,一条小河,还有一些沼泽地。再过去的地方,海岸线往内弯,直到神圣岛附近才又往外旋出去。”
丹尼尔颔首。“我想我们该往回走了。”
“如果你这么觉得,那就走吧。”亚当的语调平淡。
然而两人却都没有动作。丹尼尔直直盯着岩石堆,问:“你曾经觉得受到限制么?我的意思是,被城堡绑住了。”
亚当静默一阵,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才好。末了,才开口说:“有的。但守护它、照顾它是我的责任。”
丹尼尔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惊讶。“你说的好像它是个人似的。”
亚当嘴角微微勾起。“有时候我是把它当人看的。它也的确掌握了我,这点从来没有其他人做得到。继承男爵的头衔改变了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是变好,还是变坏了?”
“这点我恐怕无法回答。”
“那么,”话一出口,丹尼尔心里立时叫糟,不该把对亚当的好感表现得如此露骨。“你以前的男朋友……会不会吃醋你花太多时间照顾城堡?”
“是有那么一点。”亚当看了丹尼尔一眼,透露出他知道丹尼尔为何会有此问,然而他不介意。“我已经很久没交男朋友了,丹尼尔。我是个自私的人。对于无法持久的感情,我是不会付出太多的。”
“我知道了。”连自己都听得出来话中的失望,遂赶紧添上一句做掩饰:“没关系。倒不是说我有所期待。我只是想知道……”
“丹尼尔。”
“嗯?”
亚当走近丹尼尔,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向自己,直到他的双掌平贴在自己胸前。丹尼尔抬起头,双唇微启,本能地渴望一个吻。亚当俯下头,两人的嘴唇互相摩擦,丹尼尔不由吸一口气。
他的手指抓紧亚当的外套,阖上眼睛,全身投入爱人的怀里。亚当相对温暖的嘴唇贴在自己冰冷的肌肤上。他尝起来有咸咸的海风味,还有宛如无垠的地平线般不受约束的感觉。丹尼尔一边亲吻一边发出轻轻的呻吟,双手滑向亚当的颈背,将他更拉近自己。
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感觉。每一个吻都是全新的体验。这是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丹尼尔不禁想要更多。仿佛每一次亲吻,两人就有了无声的交谈;然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来回应亚当那温柔又炽烈的吻。
他抚摸亚当的颈背,手指在他柔软的黑色发丝间穿梭,弄乱了头发。他扭动身子贴向亚当,感觉到亚当的挺立也紧贴着自己,不禁喘息起来。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他就会让亚当在这处空旷的海滩上与他交欢。这个念头是折磨人的刺激,他赶紧分开两人,害怕自己会把持不住。
“哦,天呐。”他颤抖的手指触碰自己的嘴唇。他觉得很冷,想要回到亚当的怀里。他的自尊跑哪儿去了?他从来不曾跟人相处地这么轻松。亚当伸出手来想去拉他,丹尼尔后退一步。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在你面前难堪。”
“你不会的。”亚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是认真的。”
丹尼尔呼吸一窒。“你怎么能这么确定?我们才认识三天而已!”
“人生太短,没时间花在不确定的事物上。我很清楚自己的感觉。”亚当的表情从原本的忧郁转为惆怅。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懊悔已说出口的话。“可是现在,我却因为话说的太快而让你更加烦恼了。”
“不。一点都不会。我欣赏你的诚实。只是……”
丹尼尔沉默了。他要怎么解释才不会像八点档连续剧那样煽情呢?这是一段他不曾细说过的往事,尽管已在脑海中反覆经历过好几次。他知道这世上有无数人也有同样的故事,跟全球性的大事件相比,这小悲剧无足轻重,但悲剧终究是悲剧。
他不想告诉亚当。以往让他无法对爱人开口的恐惧此刻再度兴起,封住了他的嘴。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可是依然害怕如果将故事说出口,会让自己突然回到九年前那个年轻又天真的丹尼尔·康亚斯。
他过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亚当已经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那是个温柔、安慰的手势,可是丹尼尔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我知道有人伤害过你。”亚当的轻柔话语中带着一份理解。
惊慌中他陡然抬起下巴,防御心很重。“那事不重要。我都不记得了。”
“可是你的身体还记得。当我把手指放进你身体时,你整个人绷的很紧。”
丹尼尔感觉到自己因为羞耻而浑身发热。他扭过头去,心情激动地凝视着大海。“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不喜欢那样。你应该知道的吧?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
亚当把手环上丹尼尔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可是丹尼尔却还是感受到了:那是同情和理解,亚当很有耐性地包容着他。
丹尼尔挣脱开来,心里很想对爱人吐露秘密,可是又很害怕其后果。他陷入了两难。很快地看了亚当一眼,他脱口而出:“我要去玩水。”
“水很冰的。”
“那正好。”
丹尼尔脱下鞋袜,将工作裤的裤管卷到膝盖上,往大海靠近。他的脚对底下的小卵石很敏感,于是微微踮起脚尖,挑选安全的路走向沙滩。
他松开外套,一路小跑至大海。三只红嘴鸥被惊得飞起,发出不高兴的鸣叫。丹尼尔在白色波浪中踩溅着,海水冷得令他不禁倒吸一口气。一只裤管开始松滑,他连忙将它卷起,蹚水往更深的大海而去。
慢慢地,他感到腿开始麻痹。两只脚掌埋在沙子里,脚边尽是翻腾的白色泡沫。他冒险往更深处走,海草拂过他脚踝。裤脚很快地被打上来的海浪浸湿了,可是他没有回头。
丹尼尔一时失去理智,体内有一股欲望想要投身入海,游离岸边。由海浪的力道和方向来看,他判断现在应该是退潮时期。他想像着被水流吞没的样子,揣测最终会在哪里被冲上岸。也许是在神圣岛吧:又或许更远。
他涉水来到一处沙洲。当他爬上高处时,逐渐意识到克斯特比就在他的右方。城堡矗立在海角上,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阴险的感觉了。他想起亚当告诉过他,城堡就像个人,于是他开始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克斯特比不只有传说中那座闹鬼的礼拜堂。他不久前曾在城堡内四处参观,发现还有更多的稀有宝物收藏在回廊和房间里。如果他更努力一点,或许会再度爱上这个地方也说不定,就跟他刚抵达此地时同样的心情。
丹尼尔回过身去看海滩,亚当依旧站在原处,两手揣在口袋里,面朝大海。丹尼尔挥了挥手,让他知道自己没事,可是亚当还是没有回应。
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傻。海水冻得刺骨,脚指头已经没了感觉,于是开始往岸上走。裤管松落下来黏在小腿肚上,裤脚拍打着脚踝。
亚当在等他,脸上的表情隐约不清。丹尼尔抢在亚当开口之前说了:“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事。在很久以前。”
他坐在沙滩上,开始用袜子去擦掉脚上的沙子。如果真要说出这个故事,他不想有任何干扰、不愿看见亚当得知真相时的表情。
亚当仿佛知道他内心想法,一直保持沉默。
丹尼尔把左脚袜子穿了回去,感觉到脚底下的沙子摩擦着脚心。
“那年我十八 岁,刚上大学。在新鲜人的第一周,我们往往会做许多疯狂的事情,好比花光所有的钱只为了加入某个社团,或者酗酒。我那时还没有跟父母出柜,可是许多好友都知道我是同性恋。我希望能够坦然面对我的性倾向,于是就加入了GBLT社团(注),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便交了许多朋友。”
他把左脚伸进鞋子里,开始穿起另一只袜子。
“在新鲜人第一周的尾声有个新鲜人舞会,我们全都去了,可是那个舞会对我们来说太直了。有个叫做欧奇的男生──全名是达伦·欧克汉普顿──比我们年长,三十多 岁,是当地居民,不是学生,可是他一直都跟社团的人混在一起。他提议到他的住处续摊,许多人都去了,途中还停了几次车去没有营业执照的酒吧买私酒。我会记得是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在夹克口袋里找到一张伏特加酒的发票。”
丹尼尔看着右脚,眉头紧缩,先把穿歪的袜子调整好,把脚塞进鞋子,开始系鞋带。
“欧奇住在一排带维多利亚风格的连栋房屋中的一间。里头的房间都很大,有一座双向楼梯、一间厨房和一间浴室。房子很棒,比学校的宿舍楼好太多了。派对当晚最高纪录挤了五十个人。当时很多人进进出出,我的朋友史提夫有一段时间跟我在一起,我们跳舞、喝酒、聊天,时不时跟别人调调情。好吧,其实是玩的很过火。我不否认想找乐子,前几天还跟史提夫亲过嘴,但还不确定是否要让他当我的男朋友,即使他告诉我他很喜欢我。你知道的,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很新鲜很刺激,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每件事都试过一次。”
说到这里,丹尼尔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亚当,他并不想看见爱人猜中故事结局的表情,但是却自知无法忍着不去看他。他纳闷,自己内心的绝望是否也会反映在亚当的脸上呢?可是从亚当的脸却看不出什么,依然不带任何感情。
他又撇开头,边玩弄鞋带边说:“有人开始在电视上拨放色 情片。史提夫跟别的男生正聊到兴头上,我就自己走开了,到厨房拿了一瓶饮料,我记得饮料都是装在塑胶罐子里,摆满了整张桌子。当时我已经很醉了,但管它的,再来一杯也不会怎么样,再说,我玩得很尽兴。所以我就喝了……我真是蠢!可是……”
他顿了顿,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往日场景历历在目:厨房铺着黄白两色漩涡花纹的亚麻油地毡,靠近后门的那一角掀了起来。冰箱上面有可爱的粉红色塑胶制字母,是儿童用来拼字练习的玩具。满出垃圾桶的空啤酒罐。水槽里堆满脏碗盘,还有龙头鱼、炸薯条、香烟和大麻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丹尼尔强打起精神说:“之后的事我就不太记得了,当时头很晕,想吐。有个人过来帮我,我不知道是谁,然后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接近中午了,我醒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知道事情不对劲,因为我会认床,不是自己的床就睡不着,常常是不安地翻来覆去,时睡时醒的。可是那一次我却睡得很沉,没有什么动作,而且我知道……”
他的声音哽咽,丹尼尔气自己竟如此懦弱,他咳了几声,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身上什么都没穿,还有前所未有的宿醉,欧奇就躺在我旁边,床上散着几件衣服。我知道有事发生,可是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以前我也喝醉过,可是从来不会忘记事情,有时候我倒希望能忘,可却总是记得。但是那一次我是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
亚当终于开口说话。“那饮料被下了药。”
丹尼尔耸耸肩。“我猜是Rohypnol之类的迷 奸 药,但不能确定。”
“这名叫欧奇的男子,他占你便宜……”
“他强 暴了我。”丹尼尔坚决的眼神定定望着大海,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去看亚当了,他不想看见他的厌恶、生气或者同情,任何一种情绪都会令他崩溃。他必须宣泄出来。
“我根本不会跟他上床的,他不是我喜欢的型,更何况我还听说过他一些不好的事迹。他专门诱拐新来的学生,好像收集战利品似的。他有一本记分簿,专门纪录在新鲜人周总共和几个人上床,然后跟他的同伙比赛谁得到最高分。我根本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就算我喝醉了也绝不可能。我没那么笨。可是我却醒在他身旁,我就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我可以感觉得到,只不过想不起来罢了。”
丹尼尔突然陷入沉默,他的喉头有点痛,才发现下颌因为紧张绷得很紧。说出真相比他想像的困难得多,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子,他一定会哭的。可是现在他绝不能让自己哭出来。
他站起身,拍掉沾在臀部上的沙子,对着亚当笑了笑:是一个不友善的笑容,但并非出自他本意。“所以,你现在都知道了。我是个瑕疵品。”
亚当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刚刚的笑容变成了破碎的大笑。“我是男人。是同性恋。还是个喝醉了的学生。这就是为何我没告诉任何人的原因。你认为警方会理我吗?如果我是女生或许他们会装个样子做做笔录,但我是男同性恋,他们甩都不甩我……”
“丹尼尔,你可是被下药了啊。”
“但我没办法证明。迷 奸 药在二十四小时后就会代谢出体外,警方是检验不出来的。”
“派对里一定有人看见什么了。”
丹尼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消极的手势。“他们都醉死了。事后也没有人说过什么,所以我也没去问。”
亚当一只手覆上眼睛,仿佛失去了耐性,他语气尖锐地问:“那你的朋友史提夫呢?”
“他什么都没看见,他正忙着和那名新结识的对象在沙发上缠绵呢。”风向突然改变,吹得丹尼尔的湿裤子紧紧黏在腿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望向亚当,产生一股防御心理。“相信我,如果他知道了什么一定会告诉我的,可是他没说。没有任何传闻也没有耳语,什么都没有。有一度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心里知道一定有。”
亚当直起身子。“你会着凉的,”他突然说。“我们该回去了。”
丹尼尔点点头,开始往回走。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听着海鸥在头顶上鸣叫,一只叫得特别悲哀,丹尼尔又打了个颤,那声哀鸣特别让他那已经疲惫的神经又饱受折磨。
“然后呢?”亚当问。
丹尼尔抬头看着天空,寻找那只哀鸣的海鸥。海鸥在两人头上盘旋,黑色的头时而往右时而往左,看见了它的身影后丹尼尔觉得好过了些,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把故事说下去,这一次比刚刚平静了许多。
“我很担心被欧奇传染性病,在我入大学后的第四个礼拜,终于鼓起勇气去做检测。虽然我内心其实受了很严重的创伤,可是我还是表现得跟往常一样开朗、乐观。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不同,我不让他们看出来。”
他微微牵起一丝笑容,仿佛已经遗忘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史提夫约我出去,我也答应了,跟他在一起比自己独处还要容易些。我不曾告诉他我去做了检测,在知道结果之前我都没跟他上床。结果终于出来了:我没事,很干净。我和史提夫出去大醉一场,但这根本算不上庆祝,反而更似守灵,因为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他真相。”
“可是我想和他做爱。他说他爱我,这就够了。我想要一个新的记忆去填补那段空白,我不希望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妨碍我去拥有正常的关系,害我无法爱人。”
亚当端详着他。丹尼尔低下头,海风吹乱了他的发,遮住了脸。
“跟史提夫在一起很好。”他说。“可是我没办法让他进入我身体。每一次他试着进入,我整个人就会僵硬起来。他说没关系,有些男生的确不喜欢,这没什么大碍。也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一直在想……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我想要遇见一个可以控制住我的人,让我可以克服恐惧。我曾经以为,如果我恋爱了,我就可以忘记那件事了。”
“你曾经爱过吗?”
丹尼尔痛苦地点点头。“有。两次。但还是没用。”
又是一阵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耳边只有脚踩过小卵石的嘎扎声。不一会儿,两人又走到了沙滩。亚当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的克斯特比城堡上,几经思索终于开口说:“我不确定性爱可以治好它。”
“可以的。”丹尼尔看着亚当,生气地绷起脸。他加强力道,一字一顿慎重地说:“性爱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信任。这就是为何我不能忘记那段伤害的原因。我以前虽然也有过几次糟糕的性爱,可是或多或少我都能掌控,我有选择要或不要的权利。可是跟欧奇的那一次我完全没有选择。我一点控制权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亚当停住脚,转过身来面对丹尼尔。“那你要的是什么,丹尼尔?”
一开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然后答案就这样窜入他脑里,仿佛被释放了,急着要被说出来似的。“我……我要你控制我。可是我必须要知道整个过程;你对我做的每一事我都要清楚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性幻想:被绑起来然后被插入。自从我被强 暴之后这个欲念就更强大了。求求你,跟我做吧。把我捆绑起来然后上了我。我想要再度成为无助的样子,可是这一次我要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说出这番请求之后的沉默仿佛持续了永久,丹尼尔直视亚当的眼睛,期盼他能答应这个提议。
亚当摇摇头。“我办不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想要试试看。”
“不行。”亚当看起来好似同时被痛苦、愤怒和苦恼给折磨得乱了方寸。他一只手拂了拂发丝,短暂地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看着丹尼尔,眼神很温柔。“我很想帮你把伤害给除去,可是……”
“你可以的。我知道你可以。”丹尼尔向他靠近一步,竭尽所能地想要让他了解。“当你吻我、抚摸我的时候,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现在,你只需要再带我往前一点。让我忘记伤痛。给我新的记忆。”
亚当暗暗咒骂一声,走开了。
丹尼尔站在沙滩上,看着亚当朝大海走近几步。他顿时感到身体麻木,仿佛还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第一次,他体会到不顾一切是怎样的感觉。他想要亚当成为治好他的那个人,让他回到正轨。可是,万一亚当不要他……
不,他不能这么想。丹尼尔把目光移到城堡上,看着细长三角旗在北塔上飘扬。
等到亚当走回身边,丹尼尔只说了两个字:“拜托。”
亚当沉重地叹口气。“好吧,我们试试看。可是……”他严肃地看着丹尼尔:“你必须让我主导,必须信任我不会让你受伤。我会控制一切,但绝对保证你的安全。宝贝,我一定尊重你的限度,不会超出你所能接受的范围。”
丹尼尔连忙点头,即使并不完全理解自己都同意了些什么。他的本能是服从,去做亚当希望他做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整个过程必须有详细的规划。”亚当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仿佛两人是在洽谈一份契约而不是一场性爱。“凡事按部就班,绝不能有例外。”
“什么?”丹尼尔半开着玩笑。“这么不浪漫啊?”
亚当目光炯炯注视着丹尼尔,让他不由后退一步。
“相信我,宝贝,这将会是你这辈子中最浪漫的一次经验。我只要求你打从心底信任我;虽然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不。”丹尼尔语意坚定地回答:“我相信你。”
第五章
亚当花了一个小时布置即将到来的夜晚。一切要求尽善尽美,让这出戏能在完美舞台上演。如果执行无误,将能改善在丹尼尔心里那份不好的感觉。
他从容地进行这一切。背倚着厚重的橡木房门,亚当环视周遭,试着用丹尼尔的角度来看这间房。房内阴郁的气氛轻易地一扫而开:十二只蜡烛沁出舒心芳醇的香味,投射出的温柔光芒也柔和了家具的棱角,加深了阴影。
四周墙上挂着帷绣,丝绒窗帘紧紧拉上,只剩细微的缝隙可以透进窗外的夜色。他不想让房间看起来像一只密封的盒子:完全的黑暗只会更加深丹尼尔的不安。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或许以后他还可以进一步带领丹尼尔进入感官知觉完全被剥夺的情况下所营造的极乐世界,可是今晚,一切的布置只求让丹尼尔放心,这才是首要之务。
他的房间正中有一张深色柚木制成的四根帷柱的大床。柱子上雕有华丽花纹,描绘出可能是大蛇又或许是蟠龙的动物,眼睛没有瞳孔,躯体彼此交缠在一起。它们的尾巴成扇形散开以支撑顶蓬,头倚在床头和床尾的竖板上。这是十六世纪的古董床,经过精心整修,顶蓬和床帘皆由酒红色的厚天鹅绒裁制而成。
亚当走到床边,将床帘用金色揉麻丝系带绑起在床柱上。今晚,雕花帷柱上的蟠绕巨蛇缠住的将不只有床帘,还有丹尼尔的四肢。这念头令他不由打了个颤。
洁净清爽的的床单才刚刚洗熨完毕,呈现纯粹的白。他整好枕头,摺起毯子,整齐地放在床尾。接着走向藏衣室,打开抽屉,从里头拿出几件性爱道具,就着烛光仔细检视其外观。有些是全新未曾使用过的,有些则有点旧了,比如那条鲜红色丝线,上头还带着过往的回忆。
亚当抚摸每一件物品,想像着它们使用在丹尼尔身上的样子,内心不禁兴起一股期待。他把道具摆在床的内侧的地板上,一开门进来并不马上看见,他不想让爱人在还不到使用时机之前就看见这些东西。
等所有东西都准备停当,觉得满意了,就该着手那些较为琐碎的前置作业。他走进浴室去洗澡,在可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地把水温调高。既然他打算花长久时间跟丹尼尔作肉体上的接触,就需要洗澡水的馀温来暖和自己的肌肤。丹尼尔不只一次说过跟他在一起觉得冷,今晚亚当不希望自己的低体温令丹尼尔担心。
终于准备好了,他穿上一件深蓝色浴袍,系上腰带,站在房子正中等待着。此时,四下里一片寂静,可以听见城堡在呼吸。当他跟丹尼尔说这城堡就跟人类一样时,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克斯特比的历史不是轻松的包袱,亚当可以感觉到沉重的期望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他猛地扬高音量,把自己也给吓了一跳。“他不是给你的。现在还不到时机。他不能当我的继承人。”
他似乎听到了一阵低语──也许是模糊的评论,亦或笑声──但转瞬间就消失了。
亚当又多等了一会儿,环顾周遭,看着隐在阴暗处的绣帷以及稳定燃烧的烛火。直到确定是独自一人之后,才走出房间,步下要塞的那道中央楼梯。
他避开礼拜堂,利用书房内的一条秘密走廊穿越要塞来到西翼。当他朝丹尼尔的房间靠近的时候,渐渐可以听出爱人在远处的心跳声。一股比性欲还要强烈的温暖顿时溢满体内,他咬紧牙关,仿佛只要这么做就可以阻止獠牙伸出。
不行!决不能这么做!今晚是为了丹尼尔,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亚当右手紧握成拳,在走廊边粗糙的石墙上重重一捶。一股疼像电击一般传来,让他倒抽一口气,也压下了对于人血的渴望。他屈伸着手指,懊悔地查看擦破皮的指节,用舌头舔舐几下,让伤口愈合。
终于来到走廊末端,他用左手轻叩房门,等待着。他可以感觉出──而不是听见──在另一头的丹尼尔吃惊又焦虑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门就开了。
“晚安,宝贝。”他柔声说。
“嗨。”
丹尼尔站到一旁好让他入房来。平时很健谈的他此时突然变的静默,却反而比任何言语更有力量。亚当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但也感觉到他的兴奋。丹尼尔只穿着宽松运动短裤和T恤,淋浴后的头发湿搭搭的黏在头皮上,肌肤因为内心的期待而透着红润。沐浴乳的香茅和柑橘的清新香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他显得更年轻、更有精神,也更为诱人……
亚当的犬齿根部开始隐隐作痛。他努力克制自己,往房间四周张望几下,尽可能地把注意力放在床尾竖板上的湿毛巾和散落在地纠结成堆的衣服上,渐渐地嗜血欲望又消退了。他转过身来面向丹尼尔,开口问:“你准备好了吗?”
回报的微笑微微颤抖。“我……我想应该好了。”
“那么现在就让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视线保持不动,凝视着丹尼尔。“我就在这儿说了,因为等你进入我的房间,你要屏除心中所有杂念、所有记忆。唯一要记得的就是我现在告诉你的话。只有你、我和当时当刻会存在你的意识中。你了解吗?”
丹尼尔点点头。吐出的声音好似呢喃。“了解。”
“你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给你快感。但如果你感觉任何不舒服或害怕,甚至想要我停止,就说出你的安全字。”
“好。”丹尼尔眼睛睁的大大的。“我可以选择用哪个字吗?还是……”
亚当的嘴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解除了些许悬在两人之间的紧张。“如果你觉得这个字不好,以后会让你自己选。但是今晚,你的安全字是‘撒拉芬’。”
丹尼尔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撒拉芬!这个字很合适。”
“很好。”亚当伸出手去拉他的,稍微加重力道握了一下。“记住: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应你的要求而做的,是为了你好。想喊停就喊停,不要怕。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失望。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丹尼尔。我很享受我们之前做的事,就算以后维持不变,我也很心满意足了。”
歪着头,露出白皙脆弱的颈子,丹尼尔给他一个深思过、严肃的眼神。“可是你也想做这件事,对不对?”
“是的。非常想。但如果你还没准备好,也没关系。”
丹尼尔微昂起下巴,尽管内心是脆弱的,却显出大胆的态度。“我准备好了。”
“我知道,宝贝。”
亚当往前走一步,凑上嘴,给丹尼尔一个迅速又狂热的吻,在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回应时,又缩回身子。丹尼尔惊愕地看着亚当,脸上挂着忧郁又紧张的表情,引得亚当直想跟他开个小玩笑。“还有一件事……”
丹尼尔挺直身子,已经准备好要服从了。“请说。”
亚当一根手指拂过他的嘴唇。“笑一个给我看。”
丹尼尔牵起一抹微笑,微笑接着变成了大笑,嘹亮又有感染力。
“看来你的确是准备好了。”亚当说。“跟我来吧。”
* * *
亚当牵着丹尼尔的手,并肩走回要塞。在步上楼梯的时候,他感觉到爱人的手指在发抖,听见他短促的呼吸声。之前在带丹尼尔参观城堡的时候,他不让丹尼尔去看他的卧房,惟恐自己的圣殿被外人给窥探了。可是现在,他几乎等不及要让丹尼尔躺在自己的床上。
两人停在门槛前,亚当转过身来,松开丹尼尔的手,身子挡住门口,眼睛注视着丹尼尔说:“还记得你的安全字吗?说一遍给我听。”
丹尼尔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亚当,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撒拉芬。”
“下一次当你说这个字的时候,我就会马上停止所有的动作。我会替你松绑,一切都会回复到今天早上的样子。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那么,就请进吧。”
亚当让丹尼尔先入房,在身后关上门。他观察丹尼尔的反应,注意到烛火似乎给房间增加了一种和暖的气氛。丹尼尔肩头上的紧绷也松懈了不少。在他回过身来望向亚当的时候,轻轻发出一声赞叹。
“这里看起来好浪漫啊。”
亚当走向他,缩短两人的距离,手抚上丹尼尔纤细的腰身。“这些都是为了你,宝贝。”
“‘宝贝’是什么意思呢?”丹尼尔把手覆上亚当的。“老是听你说起这两个字。”
“那表示你是我‘珍视的宝物’。”亚当说。“丹尼尔,你的确是宝物。你对我而言很珍贵,我很珍惜你。”
丹尼尔笑了,笑里更多的是紧张而不是兴味。“你想要把我锁在一只盒子里,只容许你一人欣赏,就像古代中国皇帝对待珍稀宝物那般么?”
“这点子很吸引人。”亚当稍微使力将丹尼尔扳过身来,面向自己。“你希望我的占有欲这么强烈吗?”
“我……我不知道。”丹尼尔微抬起头,可是依然低垂着眼帘。双唇微启,呼吸急促地低声吐出这句话。
亚当隔着单薄的T恤摩娑着他的背。“你想我吻你吗?”
丹尼尔马上闭起眼睛。“是的,请吻我。”
亚当的手离开丹尼尔的腰身,抚上他的脸,低头给出一个吻。一开始,两人的拥吻还算有自制,只是一连串挑逗的啄吻,轻尝彼此。丹尼尔嘴里逸出轻柔呻吟,把唇更紧密地贴了上去。两人的吻渐趋热情。亚当的舌头探入丹尼尔的嘴,突然间,拥吻猛烈起来。仿佛得到了允许,丹尼尔也热切饥渴地回应亚当,让亚当一时也情欲大炽。
他引领丹尼尔倒退着走到床边,暂时分开两人的吻去脱他的T恤,随后又激情拥抱起来。亚当爱抚丹尼尔的身体,感受手掌底下的肌肉在他的爱抚下有了变化。沐浴乳的柑橘香味此时已经被性欲的体味给掩盖过去。
丹尼尔紧紧抱住亚当,挣扎着在拥吻中夺回控制权。他扯开亚当的浴袍领子,手滑了进去,抚摸他的胸膛和颈子。亚当把他拉向自己,让两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隔着层层的布料依然感觉到丹尼尔的勃起,那灼热、硬挺的分身紧紧贴着自己的大腿。
两人同时倒在了床上。亚当听见丹尼尔发出震惊的叫声,可是并没有给他回复的时间,迅速把爱人压在身下,紧紧按住爱人的双臂使他四肢大张地仰躺在床上。丹尼尔倒抽一口气,拱起下身,一副淫 荡饥渴的样子。
亚当吻了丹尼尔的脖子。他想要听他呻吟。放慢动作,他轻轻舔着丹尼尔娇嫩的肌肤。丹尼尔的头死死地往后仰,埋在枕头里,渐渐没了反抗。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的肌肤很暖,很甜美。亚当现在可以尝到他的汗水,轻微的咸苦夹杂性欲的味道。随着每一次舌头的舔刮,每一个饥渴的热吻,他清楚意识到丹尼尔的喘息……还有在血管里快速流窜的鲜血。
必须要克制住才行。亚当紧紧闭上眼睛,嗅着丹尼尔体内的血随着体温升高而散发更馥郁的香甜。如果现在就用一根獠牙戳穿他皮肤表层,浅尝一小滴血,是轻而易举的事。丹尼尔根本不会有感觉,永远也不会知道……
亚当强迫自己不要再多作逗留。依然把丹尼尔按在床上,身子往下方移动,一路在他的胸膛上留下轻吻。睡袍已经撩高,堆叠在大腿,亚当性急地解开腰带,让袍子敞开来。
一旦两人的胴体有了肌肤相亲的直接接触,丹尼尔立即发出喜悦的呻吟。亚当暂时放开丹尼尔,动手去脱他的短裤,丹尼尔同时也伸出手去抚摸亚当。亚当的睡袍从肩膀上滑落,随即被他一古脑儿脱下,扔到一旁的地板上,和丹尼尔的短裤和T恤堆在一起。
赤裸着身体,亚当将两人滚了个侧身,脸互朝对方。丹尼尔的眼神在两人交缠的肢体上游移,深色瞳孔闪着神采,亚当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人的肤色在烛火的映照下,对比的非常明显:一个白皙,一个金黄。
丹尼尔想要去摸、去探索。亚当由着他,终于也让自己如此放松地与爱人作亲密的肢体接触。丹尼尔一只手在亚当大腿上游移,然后,抚上亚当的阳具,脸上露出敬畏又紧张的神情。手掌一寸一寸地在阳具上滑动,手指试探性地测量其宽度与长度。
“你好大啊。”他轻声赞叹。
亚当漾起一抹笑。“如果你不想要,你知道该说哪个字。”
丹尼尔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很想要。”
“无论如何,我得让你做好准备。”他贴上一个缓慢、从容不迫的吻,而后翻过丹尼尔的身体,让他平趴着。
丹尼尔把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拧着脖子往后看。亚当觉出有一股紧张宛如涟漪般在丹尼尔的后背荡漾开来,于是急忙想要安抚他。起先他用手指上下摩娑他的背,测试他的反抗力,接着摊开手掌大范围地按摩,直到丹尼尔完全放松为止。
亚当俯下身子,轻咬丹尼尔的颈背,逗的丹尼尔不禁蠕动起身子。他一路往下啄吻,来到后腰部分,此时耳边传来丹尼尔满足的唔声。亚当离开他身子,爬到床的另一边,取来稍早放在地板上的几件物品。
丹尼尔微抬起头。“那是什么?”他懒懒地问。
“你看看。”亚当坐在他身边,一手放在他后背,不让他翻过身来。摊开另只手,让手上的一个约莫三英寸长的黑色塑胶后庭塞滚落到丹尼尔的枕头边。他静静等着看丹尼尔的反应,发现丹尼尔脸上浮现兴趣和期待的神情,心下感到满意。
“你要把这个东西放进我身体?”
“是的。”亚当把塑胶塞子推向丹尼尔。“你摸摸看。我希望在把它放进你身体之前,你能先感受一下它在你手里的感觉。宝贝,今晚我们之间要坦白诚实,没有任何秘密。”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轻碰塞子。脸上挂着饶有兴致的表情,他测试了塑胶的弹性,感觉它的大小。最后,把塞子紧紧握在手里,阖上眼睛,仿佛在想像它在体内会是怎样的感觉。
“就保持这样不要动。”亚当命令着。“握紧它。”
丹尼尔遵照吩咐,安静地躺着。指节因为使力而发白,手臂上的二头肌隆了起来。
亚当取出一小瓶油,倒了一些在手掌,手指在油上搓揉,让油生热。
亚当手一碰触丹尼尔的身体,丹尼尔不由叫了出声。从他的肩膀开始,亚当把涓滴暖油浇在他的后背,接着才把手掌平贴在脊柱尾骨上,开始上下来回搓揉起来,按摩着丹尼尔的下背部肌肉,直到他的身子沉醉在享受中,渐渐松软。
手滑到丹尼尔的屁股上,亚当的动作缓慢而轻柔。接着又倒了更多的油,这一次是直接浇在紧翘的双丘之间的谷道。
丹尼尔把脸埋在枕头里,手依旧紧紧握住塑胶塞子。
亚当跨坐在爱人的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手指滑进谷道里,上下来回地用稳定的力道按摩着。每当他的手指经过丹尼尔敏感的菊穴时,便感觉到他的身体先是紧绷随即又放松。
亚当轻声说着安慰和赞美,渐渐缩小按摩的范围,末了指尖便集中在丹尼尔的菊穴周围打旋。
丹尼尔一边发抖一边在床上拧着身子,双腿不自主地张开来好让亚当可以更深入。他耸起下身,屁股撅的高高的,好似要把自己的身体挺向亚当的手指。
亚当耐心等着,油滑的手指还在画着圈,然后,就在丹尼尔发出一声渴望的呻吟,身子往后一挺的同时,亚当把手指放了进去。
他的内壁又热又紧,箍住手指。亚当判断着丹尼尔的呻吟和动作,又把手指插的更深。他显然很享受,还可以承受更多。
亚当又把第二根手指放了进去,轻缓地撑开他的菊穴。丹尼尔呼吸霎时一停,不能自控地扭动身子,喘息越趋急促。背上冒出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亚当强压下舔他的欲望,更加奋力地玩弄他的后庭,手指前后抽送着,让括约肌再扩张一点。
接着用空出来的手去扳开丹尼尔的手指,取过握在他掌中的后庭塞,将塞子较为细长的前端滑过丹尼尔背上的油迹,探进他的谷道,一点一点的往里深入。
丹尼尔开始低声抽噎起来,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亚当停住手上动作,抽出手指,紧接着将塑胶塞子插进爱人的菊穴。
丹尼尔意识到塞子进入他身体,震惊地哭喊出声,猛地弓起腰。
亚当要他别说话,俯下头在他脊柱尾端和双丘的交接处贴上一吻。丹尼尔在他身下抽颤不已,无法自持地兴奋起来。他想要抬起头说话,可是话一出口却是毫无条理的断音。他动也不动地趴着,大口呼吸,仿佛不敢有任何动作。
“翻过身来,宝贝。”亚当下命令。
只有短暂的停顿,丹尼尔照做了。
亚当看见他的臀部在动作中依然紧绷,害怕塑胶塞子会掉出来似的。他仰躺着身体,亚当屈起他的膝盖。这个动作让丹尼尔对塞子有了更敏锐的知觉,脸不禁唰地红了。
“感觉好吗?”亚当柔声问道。
丹尼尔脸上的红晕又更深了。他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他的身体已经给出答案。只见他的男根昂扬着,涨的又粗又红,顶端已经渗出许多前精,在微微闪着光。乳头又硬又挺。脸上挂着饥渴又茫然的的表情,双唇松垮,肌肤发烫,眼神迷离。
接下来轮到其他道具了。亚当从地板上拿起三条红色长绳给丹尼尔看,那是由精细丝线揉成的辫状物,表面平滑,不会伤害身体。为了证明,亚当让每条绳子一一划过丹尼尔的身子,让他知道这绳子并不会割伤他,用它来困绑很安全,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当绳子滑过胸膛和腹部的时候,丹尼尔努力保持不动,但还是禁不住扭了几下,体内的塑胶塞子也为之移动,令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亚当看了轻笑一声。他留一条绳子在丹尼尔的肚子上,拿起另外两条把丹尼尔的手腕绑在床柱上,两只手高举过头。
他慢慢困绑,唯恐丹尼尔会反抗。可是他的爱人却静静看着他绑,眼神有些失焦,亚当认出那是渐渐顺从的征兆。他替丹尼尔感到骄傲:丹尼尔是天生的臣服者。
等到把丹尼尔的手臂绑好,亚当花了一点时间用馀下的那条绳子挑逗丹尼尔。他让绳子在他的肚子和胸膛上滑来滑去,还用绳子去摩擦他的乳头。
丹尼尔爆出激烈的喘息,猛烈弓起身子,使力拉扯绑住他的绳线。“噢,天啊。”他不断呢喃。“拜托……”
亚当咯咯笑了起来,让绳子往下滑,避开丹尼尔的阳具,把他的两只脚踝缠在一起,并确保绳结不会造成不适。
丹尼尔一脸的疑惑,四肢又开始不安的扭动起来,测试身上的束缚。半分钟后,他了解到此刻的自己是相当无助。“噢,我的天。”他又再度发出叹息,只不过语气有了相当大的改变。“亚当……我感觉……”
“你感觉怎样?”
他摇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想你应该挺喜欢的。”亚当替他回答,一只手往下探,对着丹尼尔的勃起轻轻弹了一下。“看看你多坚挺。你的阳具好像很饥渴呢,是不是?”
丹尼尔顿时红晕飞腮。他双唇微启,仿佛要否认,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真是贪心呐。”亚当继续柔声说着。他的手指在丹尼尔的分身上来回摩挲,大拇指腹在铃口处打旋,将黏稠的爱液涂满滑顺的顶端。
丹尼尔嘴里咒骂,手脚用力扯着束缚。
亚当托住他的阴囊,轻轻玩弄着。“这么紧啊。”他低声说。“看来不用多久你就会射了,对不对?”他顿了顿,突然严厉地说:“回答我,丹尼尔。你是不是快高潮了?”
“我……我……我不确定。”丹尼尔努力挤出尖细的回答。
“那这样吧,我们得确保你不会泄的太早。”
亚当伸手去拿下一件东西,那是一条更为纤细的蚕丝线。他用这条线熟练地把丹尼尔的性器困绑起来,先在分身的根部缠上几圈,再绕到他的玉囊,将以上三个部分仔细扎好,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他先欣赏丹尼尔被困绑起来的分身和囊袋,然后才把目光落在爱人的脸上。丹尼尔似乎不敢迎上亚当的目光,他的呼吸急促不稳定,胸膛和腋下早已一片细汗淋漓。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射精。”亚当这么告诉他。
丹尼尔的反应又即时又直接,完全符合亚当心中之期望。只见丹尼尔先是倒吸一口气,嘴里含糊地抗议亚当将他的性器困绑,可是依旧没说出安全字。他的内心其实渴望如此,即使并不全然理解个中原因。这比学习信任还要更进一步:亚当知道他已经触碰到丹尼尔的深层需要。
丹尼尔颤栗不已,接着却完全地放松了,顺从地躺着。为了迎合亚当的快感,他的意志和自尊暂时进入休眠期。
亚当移动身子靠近丹尼尔躺着。丹尼尔转过头来,用舌头舔了双唇,脸上因为性欲而潮红,看起来异常漂亮,引得亚当想要去吻他,但他只是开口说:“通常我会蒙住你的眼睛,可是既然你想要清楚地知道我对你做的一举一动,我就不蒙了。蒙住双眼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强烈,使你更能专注在官能的感觉上。宝贝,如果你想的话就自己闭上眼吧。你将会看出其中的差异──别介意我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矛盾。”
丹尼尔顺从地阖上眼皮。亚当观察了他一会儿,把眼前的画面印在脑海里。他的爱人已经被困绑起来,半陶醉地臣服于自己,现在该是进行这两人游戏中最享受的部分了。首要之务,必须挑逗丹尼尔攀向更高的顶峰,让他勃兴难当直至无法忍受。因着性器的束缚,丹尼尔将会体验到欢愉与痛苦同时出现的强烈刺激,虽然不断朝高峰逼近,却不能泄精,直到亚当决定了适当时机。
利用如此两极多变的情感堆叠,亚当便可以开始训练他的爱人去接受自己的指令。此刻的丹尼尔已逐渐显露服从的意愿,然而,完全的臣服还得稍待片刻才会来临;等到丹尼尔的亢奋高涨至顶端,脑中思考停摆,容不下旁人,只剩下控制自己的主人的时候。=============================== =============================
亚当故意放慢动作。他们有整晚的时间……只要丹尼尔承受得了如此强烈的酣畅之乐。
起先,他的指尖只在丹尼尔身上缓慢游移,将其凝脂周身抚摸一遍。细致的触摸搔得丹尼尔发痒,禁不住扭摆起来:随着每一个挣扎动作,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被束缚的状态,菊穴中还塞着一个塑胶塞子;随着每一个挣扎动作,他一步一步走向臣服的境界。
丹尼尔想要顺从,可是亚当并不打算让他安稳得太早。每一个新的触摸总会挑起新的感官刺激:在温柔绵密的爱抚之后,亚当会转而搔刮他的肌肤;在一个亲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刺疼的掌掴。亚当在绑缚的安全范围内不断测试丹尼尔之肉体极限。他将丹尼尔双腿高举在半空中,命令他保持不动,于是丹尼尔便一直以足尖前伸、双膝微曲的姿势躺在床上,好让亚当可以毫无阻碍地探索其大腿后侧与曲线诱人的双丘。
亚当的舌尖在丹尼尔的大腿交连处长长地舔了一道,觉出他的身子为了尽力保持姿势却抑不住地颤抖起来。黑色后庭塞淫秽地往外一突,将亚当的目光引向丹尼尔那最羞耻的部位。亚当的手从丹尼尔被绑住的脚踝处滑向他紧翘的圆丘,一根指头缓慢地往后庭塞移动。
他捻了一下后庭塞,丹尼尔的身子抗议地猛一抽动。“不要!”
亚当停下动作,静候着。“不要?”他试探性地询问。
“天啊,不要。别这样。”丹尼尔的语气一半是惊恐一半是兴奋。
“你是说不要这样么?”话音刚落,亚当又捻了一下后庭塞。
丹尼尔倒抽一口气,拧着身子,无助地拉扯手腕上的束缚,还想要挣脱脚上的困绑。“住手!求求你!”他嘴上做出恳求,可是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亚当往后坐回身子,注视他的脸,观察他的反应。丹尼尔看着亚当,满脸涨得通红,连忙别过头去。
“丹尼尔。看着我,”亚当平静地下命令。
“我办不到。”
“那么我要你替我做另一件事,”亚当边说边抚摸他,让他安心。“我要你现在完全不要动。”
他缩回手,在心里默数一分钟。眼睛同时看着丹尼尔的尴尬与惊慌渐渐消退。本来已经习惯亚当的触摸,丹尼尔此时才惊觉到两人之间有了距离:心下陡然又渴望起亚当的爱抚。
丹尼尔的身体微微起伏几下,是下意识的献身动作。他在枕头上转过头来,与亚当四目交接。
“你真听话,”亚当轻声赞美一句,让丹尼尔知道他有多自豪、多满意。
丹尼尔不禁绽出笑靥。
亚当示意他伸直双腿。一等到脚平放在床上时,他才说:“别动。”
他的身子俯向丹尼尔,胸膛贴在丹尼尔大腿上。他一边欣赏丹尼尔被束缚的性器,一边用鼻尖爱抚他的囊袋。丹尼尔低低抽噎着,可是身子依然不动。只有腹部和大腿有几束肌肉在微微颤抖,显示出要服从亚当的命令是多么艰难。
亚当缓舔丹尼尔的玉囊,尝其味,感受其紧绷的张力将之拉高而紧贴在腹部。黑色丝线交叉成十字状缠绑着,对比该处的深色肌肤,这画面竟带来一股快感。他用齿尖咬扯附近的卷曲耻毛,时而轻柔时而加大力道,引得丹尼尔连连倒吸凉气。他更往下探,深至丹尼尔股间,寻找那块敏感肌肤以及足以令他倾刻间酥软乏力的末梢神经。
此时丹尼尔身体有了晃动,臀部微微一侧。亚当抬起头。按照规矩,他应当惩罚爱人作出违抗命令一事,可是现在不是好时机。丹尼尔的脸写满欣然臣服的神色,仿佛已经完全顾不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亚当再次低下头,将丹尼尔的男根含入嘴里,同时蠕动着一根手指探入丹尼尔滑溜温暖的双股间,在会阴处抚揉。
丹尼尔颠拨屁股,往上迎凑,下体挺向亚当的嘴。他已经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一连串低泣,偶而在亚当做出舔咬搓等动作时,吐出几声喘息。
亚当一任陶醉地品尝丹尼尔。缠绕在丹尼尔性器上的丝线很快就被汗水和唾液给濡湿了。丹尼尔尝起来有饥渴和性欲的味道,散发出的浓烈麝香溢满亚当的鼻口,几乎将甘甜血味给掩盖过去。
一边撩拨丹尼尔的勃兴,亚当的感官神经也随之敏锐起来。在这样的性爱游戏中,他从来都是掌控的那一方:他难得贪图快感,顶多只是得过且过的欢愉,重点在于对方是否得到满足。可是这一次跟丹尼尔做爱,感觉却有别于以往。
他的血。是他的血令自己沉迷。
亚当的嘴松开丹尼尔的男根,双手握住,用不同方式与力度搓弄。丹尼尔由一开始的娇喘连连,渐渐演变成狂野、急迫的浪叫。技巧大为奏效:很快就得结束这一幕,就算不为自己,也是为了丹尼尔好。
他把脸埋入丹尼尔那发烫湿黏的胯下,如果他伸出舌头,便可尝到交融的汗水与蜜露。亚当不能自主地把嘴贴了上去,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行为。动脉内从股间窜流至大腿内侧的灼灼温血,诱出他噬血的冲动。
耳际传来脉搏扑通扑通的律动声,仿佛在吟唱绝美的旋律,与丹尼尔嘴中吐出的狂乱淫声浪叫相互应和。亚当简直无法抗拒。他用舌尖轻柔探索动脉的走向,一路从下腹部游移到鼠蹊部,与此同时,手也没停的上下搓弄丹尼尔的男根。
他的上颚开始抽痛。獠牙霎时从牙肉中伸出,亚当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咬入丹尼尔皮下。攻击来得又迅速又精准。本能掌控全局,瞬间压倒亚当钢铁般的自制力。
探入皮下的獠牙轻叩动脉,随即深深刺了进去,汲取丰盛的美味。第一口涌向舌尖的鲜血简直就是琼浆玉液──在这强大的冲击下,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抵达高潮了。
亚当又吸得更多,食欲还没得到满足。此刻,随着鲜血在两人之间流动,他跟丹尼尔产生了连结。他知道对方的想法,体验同样的感觉。这是他所尝过最完美的祭品:如此心甘情愿、极度渴望而又深爱着自己的男人……
亚当强迫自己松开嘴,用另只手捂住伤口。他喘着粗气,震惊地看着丹尼尔。爱?丹尼尔爱他?
丹尼尔渐渐睁开眼睛。亚当连忙低下头,把指缝间渗出的深红色血液给舔干净。他不能让丹尼尔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被他看见自己满嘴是血,还长着尖锐獠牙。低吼一声后,他再度咬住伤口,这一次专注所有心神。
一连串的回忆涌向他的脑袋,亚当推挤着往前进,寻找他刚刚感觉到的那段阴暗记忆。丹尼尔曾经说过他记不得强 暴事件,可是它依然存在,犹如灵魂上的一个污渍。亚当以为如果他吸走足够的血,或许就可以把这段记忆删除。
“拜托。”丹尼尔呢喃着。这短短的一句已经足够把亚当拉回现实。他不能靠这种方式拯救丹尼尔于过往的伤痛中。透过吸血的方法把回忆抹除,只会害他丢掉性命,而他想要丹尼尔好好活着。他想要丹尼尔活的快乐,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亚当松开嘴,强迫自己把獠牙收回。他舔了舔丹尼尔的伤口,一边治疗一边试着找回自制力。对人血的渴望冲击着他,逐渐压垮他的理智。他得在彻底失控之前好好完成这场游戏。
他爬到床的另一边取过剩下的几样东西。保险套是为了让丹尼尔安心,润滑油则是必需品。准备停当,亚当抬高丹尼尔的脚踝,搁在自己左肩上,调整好两人的姿势。
亚当手往下探,取出放在菊穴里的塞子。丹尼尔霎时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他看向亚当,似乎知道时机已到:他恐惧此刻已久,却也极度盼望着。
亚当并没有给他时间思考。亚当心里还在渴望人血,努力把精力转移到跟丹尼尔的性事上。在一个缓慢的挺进后,他进入了爱人的身体。
丹尼尔屏住呼吸,身子顿时僵硬起来。
他的反应迫使亚当停住动作。察觉到他的恐惧,亚当试着去忽略自己肉体上的需求,他保持同样的姿势不动,与丹尼尔瞪大的双眼对视。
“还记得你的安全字吗?”
丹尼尔无声地点了头,仿佛害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你想用你的安全字吗?”
丹尼尔闭上眼睛。身体开始放松。“不。”
亚当静止了片刻,才又开始动作起来。当丹尼尔的呼吸又梗在喉管,他再次停下动作。接下来是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疏失。亚当的控制力又回来了,他全神贯注在身下的年轻男子。
“你真的要么,宝贝?”
“是的。”丹尼尔的头不住地左摇右晃。“是的。噢,天啊。我要。我要你。操我。拜托……快操我。现在。”
亚当听见这个无助的请求不禁在心里笑开了。缓慢地、谨慎地,他先把阳具抽出,接着再度送进丹尼尔的菊穴里。他观察丹尼尔的每一个呻吟与细微动作,判断何时加快速度,何时加大力道。
高潮在亚当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就来临了。他的喘息卡在喉管,全身猛烈地颤抖,最后他射精了。他紧抱住丹尼尔的腿,两人身子倚着彼此,感觉到高潮后的馀震还在体内流窜。这快感实在享受,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地平复过来,低下头去看丹尼尔。
“求求你。”丹尼尔再度发出无助的恳求。他已经濒临狂喜的状态,瞳孔因为性欲高涨而扩张,干枯的双唇还在微微颤抖。
亚当把阳具抽出,准备好要带领丹尼尔往高峰冲刺,达到他以往不曾去过的境界。他动手解开丹尼尔脚踝上的绳结,扳开他双腿,俯下身子,将丹尼尔的阳具放进自己嘴里。
丹尼尔激烈地扭耸曳摇,声音嘶哑地发出一次又一次的淫叫。他的阳具硬挺若石,又热又饥渴。亚当相当满意,一边解开缠住阳具和阴囊的丝线,一边把阳具吸吮几回。
绳结一松开,丹尼尔随即吼叫出声:那是真心诚意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又尖锐又突然,宛如狐狸的吠叫。不消多久,在一阵战栗之后,他就一泄如注了。
亚当希望自己是用手让丹尼尔达到高潮,那么就能目睹丹尼尔射精时的表情,可是现在这样也很好。丹尼尔的灼热喷发射进了他嘴里,又热又黏,亚当贪婪地全都吞下肚,就跟吸血时没两样。
他的高潮还在持续着,丹尼尔拧着身子想要挣脱束缚,无助地臣服在性爱的快感里。他的喊叫断断续续,但就在高潮过了之后,马上像个小孩子般,情绪化地抽泣起来。
亚当亲热地搂住他,一边吻他一边安慰,先将他手腕上的绳子解开,而后把他紧紧环抱在自己怀里,等待宣泄的哭泣渐渐平息。
“噢,天啊。”丹尼尔发出叹息之后,安静地躺着,身子微微颤抖。
亚当吻了他的额头。“没事了,宝贝。”
丹尼尔唔地回应一声,几乎笑了。当他抬眼望向亚当时,眸子是清澈明亮的。他的脸容光焕发,洋溢着热情,可是却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心思落在很远的地方。
亚当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他拉起毯子盖住彼此,把丹尼尔搂在怀里。要让一位臣服者从性爱游戏的高潮中回到现实是需要时间的,亚当希望丹尼尔先安静地睡个小觉。
十分钟后,丹尼尔在他怀里开始有了动作,先转过头去看床头桌上的闹钟,然后才抬眼看向亚当。
“谢谢你。”他低声说。“我好累。”
亚当看见丹尼尔的眼皮再度阖上,不禁扬起一抹笑。他用鼻子摩娑丹尼尔被汗水给濡湿的头发,吻了他发烫的肌肤。“我爱你。”他轻声呢喃。“现在你是我的了。睡吧,丹尼尔。睡吧。”
丹尼尔含糊地回应一声,身体依偎着亚当,片刻之后,就睡沉了。
亚当多等了一会儿,才让自己离开丹尼尔的拥抱。他瞄了一眼闹钟,最后把目光落在爱人身上。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确保毯子温暖地盖住丹尼尔,开始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
他走到门边陡然停住脚,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丹尼尔看起来是如此美丽、纯真,平静地睡着了。亚当的手紧紧握住门把。再没有人能伤害他的丹尼尔了──至于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
亚当打开房门,没入外头的夜色里。
提伯特
阿克洛史匹锡,塞普勒斯,西元一二四八年
一轮黯淡的月高挂夜空,灰云遮蔽其脸,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袭。陡峭的悬崖像一道道高耸的黑墙矗立在两旁。唯一的一条步道在巨石群和碎石堆中蜿蜒曲折,经过无数条溪流往上延伸,通往山上的阿克洛史匹锡小村庄。此番旅途艰辛,即使在大白天也是费劲难行;只有熟门熟路的当地人才有胆子在黄昏时分上路。
提伯特·伊黎虽是个读书人,对地形更是陌生,可是他的步履稳健,呼吸平顺,缓缓朝目的地前进。尽管一身的累赘──十字军战士佩刀、锁子甲和长外衣──依然像只野山羊般轻松地攀登而上。他边走边往周围阴暗的山谷张望,寻找利马索尔城里人告诉他的那个地方。越接近村庄,就越看得清从窗里透出的微弱烛光,还有阵阵烤肉香飘散在空气中。是烤羔羊肉,佐以迷迭香、大蒜和肉豆蔻等香料调味。提伯特嘴里开始分泌舌津,但眼下也只能闻香止饥。没有人会在晚上对陌生人大开欢迎之门,以免不小心引恶鬼入屋──不巧,阿克洛史匹锡正是传说中饱受穷凶恶极的魔鬼骚扰之地。
在利马索尔,有人告诉他恶魔住在高山上一间废弃的异教神殿里,该地区是禁地,附近偶有现死状凄惨的生物尸体被发现,有的被撕开喉咙,还有一位牧羊人体内的血已经流干,脖子上有穿刺伤口。
当地百姓一看便知是何种恶魔入侵──被希腊人称为vrykolakas的吸血怪物。无人得知他来自何处,可是已有好些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见过他在荒野中活动。苍白无血色的脸,双眼充满兽性般虎视眈眈,一张大嘴洞开着,嘴角淌血,那样子简直令人看了魂飞魄散。曾有一名神父只身犯险前往驱魔,不料却在半山腰被恶魔一路追赶下山,村民们带着火炬和长柄大镰刀营救未果,吓破胆的神父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提伯特仔细听着利马索尔居民同他讲,阿克洛史匹锡饱受vrykolakas的侵扰已有多年。该村幅员广阔,多亏其优秀的葡萄栽培技术,酿造出附近一带首屈一指的上等葡萄酒,算是个富庶之地。然而,仍有几户人家因为家里人命丧vrykolakas之口,怀着悲伤心情举家迁移。除非村民能找出击退恶魔之法,否则不出几代,阿克洛史匹锡将成为无人居的荒城。
他来此地本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同类,但既然眼下有此机会,提伯特二话不说,抓紧时间就往山上出发。
他的曾祖父高德菲尔,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过世已有十二年。提伯特多年来总是心里有愧,认为高德菲尔的死自己要负上大半责任,对顺利成为继承人这件事一直高兴不起来。虽然古高卢人的异能成功传给了他,包括长寿、力大无穷、行动迅速、疗愈力、读心术和传心术等,却在变身过程中从尊长身上吸血过多,导致尊长身亡。都怪他太贪心,不知节制,才会耗尽高德菲尔的精力终至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不是有意的。他本该成为高德菲尔的好伙伴、好朋友,可是没想最后却害他丧命。
提伯特几乎不敢回想当年春天的那个下午。当他悠悠醒转,赫然发现曾祖父竟四肢大张地仰躺在克斯特比城堡里的书房地板上。他的立即反应就是跑到窗边喊人来帮忙,可是窗外的阳光却把他逼回到屋里阴暗的一角。他整个人蜷伏着,既震惊又自责地颤抖着,直到听见外头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西翼区域建筑工人的劳动声让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当晚,等到太阳完全西沉,屋内只剩烛火照明,他才下楼用晚餐。提伯特无意中发现人工的照明设备不伤眼,于是他得以同嫂子、侄子和管家一起用膳。他只字不提有特殊客人登门拜访,即使内心惊魂未定、哀痛逾恒,脸上总是堆着一贯的笑容。
午夜时分,天色漆黑如墨,他悄悄把高德菲尔的尸体用亚麻布单包裹好,抬到庭院。工人们都把工具留在城堡内,自忖不会有失窃之虞。提伯特借了一把铲子,在西翼的地基挖了一个坑,将曾祖父埋进坑里,接着念一段祷文,恳求他的谅解。末了,按照原定计划行事,用石板把坑盖上。明天工人们只会以为这是昨天自己铺好的。根本不会有人起疑。
接着提伯特便上床就寝,直到隔天早晨日上三竿了还没起床。他谎称身体不舒服,叫管家去找大夫来看诊,并告诉两人昨天晚上跌倒,撞到了头。还把太阳穴附近的淤青指给他们看,一边抱怨阳光太刺眼,他受不了。管家赶紧把百叶窗关上,大夫也调配了一些药水给他喝。两个礼拜过去,提伯特还是不能见光,又从达拉谟找来一位知名大夫。
大夫耐心听了提伯特描述自己的症状,也同意他对病因的推测。的确,头部受到严重撞击因而导致各种奇怪的后遗症,此种事例甚多。在这种情况下,畏光实属平常。提伯特向大夫道谢,并询问可有医治的良方。
“千万别晒到太阳,”大夫迅速接腔。“你的智力并无受损,就在晚上办公吧。或者戴面具也行。”
提伯特暗自窃喜,想来是他的传心术大大发挥了功效。这位从达拉谟来的大夫还跟担心的村民们解释病情,最后村民们也都接受他们的代理领主生了个怪病的事实。接下来的十二年,提伯特如往常般管理克斯特比,尽可能在日落之后才出外活动。偶尔必须在白天出门,便会披上连着兜帽的斗篷,穿手套戴面具,保护肌肤免受日晒。
当他的侄子赛巴辛长到了十六 岁,提伯特和嫂子双双同意这年轻人和一位约克郡的男爵之女缔结连理。一等婚礼圆满结束,这对新人也圆了房,提伯特立即卸除监护人之身分,并正式宣布赛巴辛为第八代克斯特比男爵。
他的侄子不断恳求他留下来,继续当他的顾问,辅佐他经营庄园。提伯特同意了,在城堡又住上一年。期间,赛巴辛的太太替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日后的继承人。
提伯特自觉时机已到。伊黎血脉此刻已无失传之虞;他不用再肩负延续家族香火的重责大任了。隔年春天他前往巴黎,并打算在罗马度过夏天,后来却响应了法王路易九世的号召,加入十字军,誓师解放耶路撒冷。
距离上一次圣战结束仅有十年,当时,海外新域里的基督徒贵族和异教徒订下许多协议,如今这些协议在埃及苏丹收买的一支军队占领耶路撒冷后,落个一文不值。于是法王路易九世打算发起大规模的圣战──是迄今的第七次圣战──大军将行经巴勒斯坦前往圣城以解救之,并计划于半途率先攻打埃及。
整个巴黎一时之间陷入备战的狂热中。就连提伯特这样一名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镇日埋头研究欧陆和古老吸血鬼传说的学者,也对法王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激情有了反应。在他遍览图书馆里的藏书后,决定加入十字军团,出征海外新域。在那儿,或许可以找到艾提司,告诉他高德菲尔的最终命运,并提出多年来在内心骚动难平的疑问。
十字军团由海路向首站塞普勒斯挺进。提伯特佯装晕船,大半行程都躲在船舱里,只在夜晚爬上甲板透透气。两个月下来,长期局限在狭窄的小房间里,有好几个人染病身亡。但无人愿意查看尸体,提伯特的秘密因此免于被揭露的风险。
大军于夏末抵达利马索尔。当法王忙着与圣殿骑士团总团长、圣约翰修会医院骑士团以及巴勒斯坦贵族拟定攻打埃及的战略时,提伯特趁机拜访当地的修道院,阅读大量古老手稿,并让自己多多适应塞浦路斯方言。
当地居民渐渐习惯在夜晚时分看见他出现在小酒馆里,身边一壶希腊葡萄酒,面前厚厚一叠手写笔记。村里头比较年长的开始与他攀谈,告诉他一些私人故事和在当地流传的离奇难解的怪现象。
就是因为听了这些消息,提伯特如今才会来到位于利马索尔北方的深山里,寻找阿克洛史匹锡村落和那只人称vrykolakas的吸血怪。
他终于抵达村庄的边界。附近的一条狗听到动静,开始吠叫起来。窗边短暂地亮起一道光,可是迟迟没有人走出屋子。提伯特干等在那儿,烤羊肉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叹了一口气,抬头往山上望去,依稀可见山脊上那间荒废神殿的轮廓。心想再走上半个钟头,就可以仔细瞧瞧那栋神圣遗址了。
他继续往前行,一边把得到的资讯在脑子里温习一遍。尽管村民们叫这只吸血怪物为vrykolakas,他相信这怪物一定跟古高卢人有渊源。根据他的研究, vrykolakas是一种从墓穴中复活的不死亡灵,依然占据着自己生前的躯体。他们不用喝血──虽然常常为之──也从不任意攻击无辜。
阿克洛史匹锡的公墓就在山脚下,附近有一处广大的新拓居地和一间教堂,专门服务其他偏远地区的农庄和山区小村落。提伯特稍早去拜访过公墓和教堂,可是没找到过去一百年来有关坟墓被翻搅或挖开的任何记录。
而根据记载,vrykolakas离不开其埋葬地,总是在附近出没,因此提伯特揣测阿克洛史匹锡里的这只怪物并不是vrykolakas。再者,至今无人认出他的面孔,冲着这一点,提伯特更加确定他其实是古高卢人中较凶猛的一支。
他费力攀登至山脊,朝着神殿遗址前进。一路上提高警觉,注意周遭的任何动静、气味和声音。微风息息,吹在身上很暖和很舒服,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提伯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迷迭香的浓烈气味,揉合着暴雨将至的刺鼻雾气。
虽然他有古高卢人的特异功能,也不用担心染上风寒,提伯特还是不喜欢下雨。他一路紧走,希望赶在倾盆大雨前抵达栖身之所──神殿。纠结的野生植物从两侧的圣域围墙(注)蔓延至步道上,他边走边踢开障碍物,脚程丝毫没有减慢。四周的橄榄树枝被渐渐高起的风吹的扭曲变形,在他经过时边摇曳边发出咯吱声,然后他就看到了神殿,头一次清楚的呈现在他眼前。
神殿并不如他想像中破败。虽然倒了两根大圆柱,柱顶上的鼓状物各自滚落在地,其他圆柱倒是依然矗立着。其馀的石造建筑已经倾圮,推测是地震或侵蚀作用所造成,不过似乎神殿的主建筑还算完整。
提伯特走近了些,心想但愿可以在白天好好观察这些古老遗迹。神殿虽不如他在罗马看见的那般充满空灵的氛围,却和周遭景色很相称。他踏上破碎的三层石阶,走进神殿。
神殿内冰凉干爽,浮荡着一股悠悠古风,仿佛几百年来都不曾被人世沾染。提伯特不由得打了个颤。如果有一个地方被神给遗弃,肯定就是这儿了
他四下环顾,抬头看看圆柱上头隐在阴影里的横饰带,并在心中想像供奉的雕像是什么模样。雕像虽然早已不存在,但根据他以往的研究,推测必定是由木头制成的。祭坛上应该什么都不剩了,可他还是走过去,寻找雕像昔日光荣地接受膜拜的所在位置。
他肚里寻思,以前是何方神圣居住在这间神殿里。提伯特再次抬眼端详顶上的横饰带。要是手边有灯,或许可以辨认出上头的雕纹,可是在黝黑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响,眼角闪过一黑影,他心下大惊,身子瞬间闪到一旁,血族的快速反射能力救了他一命,免于被石块击中。石块砰地落在他脚边,裂成两半。提伯特不由得做了个怪相,想像自己的头被大石以这样的力道撞击,就算不死也痴呆了。他朝门口望去,体内的血液顿时凝结。
只见一腰围约为自己两倍粗、身子足足高出六英寸的魁梧生物,站在神殿入口把整个门口给挡得严实。提伯特还在观望着,对方已经又拾起一块大石,那轻松的样子就跟拿一包布兜没两样。提伯特从来没有测试过自己的力量究竟变得有多大,一时遇到眼下这情形也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这vrykolakas、古高卢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猛地砸了第二块石头过来。提伯特身子一低,往旁边滚开,石块便撞在了神殿墙壁上。他想要站起来,却被自己的长外衣给绊住。那怪物吼叫一声,朝他冲过来,一跳就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他眼冒金星,泪水给逼出眼角。
他用力挣扎,想要挣脱对方。怪物好像被他身上的锁子甲给激怒了,发了疯似的朝他身体猛扒。提伯特瞥见对方面目狰狞、满脸愤怒、眼神驽钝,没有半点人性。嘴里喷吐出一股浓烈的腐臭味,牙缝间还沾着肉屑和血迹,张牙舞爪的仿佛要把提伯特给吞吃入腹。
难道古高卢人会吃自己的同类?提伯特现在不想思考这问题。他朝吸血怪物用力一推,怪物失去平衡,他抓紧机会往门口逃去,怪物却紧追不舍,一边发出惊天震地的怒吼。怪物拽住他的长外衣,一把将他甩了出去。提伯特脚下一个不稳,往后跌下阶梯,重重摔在地上。
他嘴上发出呻吟,四肢慌乱地爬着,试图远离怪物。随后提伯特逮住机会朝着吸血怪的脸重重踹了一脚,怪物痛的咕哝一声,等他甩甩头,恢复神志后,提伯特已经爬远了。他站起身子,面朝怪物,看见怪物微蹲马步,上身前倾,正在集中力量,准备再次扑向自己。
本来还盼着跟这吸血怪交谈几句,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看上去更多是像野兽,而不像人,而且急着要取自己的性命,根本不可能有说话的机会。提伯特戒慎地退后一步,还差点被自己的刀鞘给绊倒。顿时想起自己的佩刀,还有在巴黎读到的文献,心里有了打算。
他连忙拔刀出鞘,刀在空中俐落地画出一道弧线,在诡异的晦暗夜色下闪闪发光。隐约地,提伯特听见远处传来隆隆作响的雷声。很快就要下雨了,他可不想在滂沱大雨的深山中和这只怪物作殊死战。要是换作高德菲尔,或许可以扭转情势,可是提伯特不过是个读书人,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吸血怪看见长刀并没有被威慑住,反而引得他更激动,一张血盆大嘴洞开着,嘴角口水滴漓。提伯特不断往后退缩,可是已经没有多少空间供他立足了,再退下去准会跌下山谷,摔个碎尸万段。只好在一声吼叫之后──更多是出于恐惧,而不是勇敢──往前冲向吸血怪。
双方扭打成一团,在神殿的破裂圆柱群中翻来滚去。提伯特踉跄地站起身,举起长刀在胸前采取自卫,这是他在当大地主时学到的技巧,如今只剩下片段的记忆。吸血怪再度对他发出攻击,从一块石造建筑物上一跃而起,双手弯成钩状,想要攫住他。
提伯特的旧时记忆涌现,本能地作出反应。他两手紧握刀柄,集中全身力量,挥刀发出致命的一击。刀锋砍中吸血怪的脖子,直直将脖子整个斩断,切口就像切糕样整齐。头咚的一声滚落在地,从他的断颈中好像喷泉一般,哗啦哗啦涌出腥臭的黑色血。
持续了一阵,无头怪的身体依然挺立,摇摇摆摆地走着,仿佛还在寻找他遗失的头颅,提伯特在一旁惊诧地看着。接着怪物就颓然倒塌在地,可是双腿和手指却还在抽搐。
一股恶心泛了上来,提伯特的肚子在翻搅。虽然曾经为了饱食一顿而杀过人,可是他动作细致、谨慎,而眼前的这一切却像是屠宰牲畜一样野蛮。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旁,弯下腰呕吐起来。
只有在觉得好过一点之后,提伯特才走回到怪物尸体旁。他警慎地用刀尖戳戳尸体。见尸体一动也不动,便将尸体滚到悬崖边,把它翻下山谷。他返回查看头颅,最后也用同样的方法处置。
他用长外衣的衣角将佩刀擦拭干净,收入刀鞘中。站着俯视渗进土里的黑血,用手背擦擦嘴角。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所做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心脏依旧为之狂跳。
可是一听见头顶上轰然爆出一声雷响,内心的震惊渐渐消失。他抬头望向天上的滚滚乌云,看见一道锯齿状的闪电划过天顶。不多时,粗大的雨水就开始啪嗒啪嗒落下来。
提伯特低低抱怨一声,就赶紧跑进神殿躲雨去了。
“啊,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提伯特闻声错愕地停下脚步。他扭头回望门口,雨势很大,像一道结实的墙堵住他的出路。头顶上雷声隆隆,闪电忽明忽灭,一场暴风雨已然笼罩整个阿克洛史匹锡。
说话声是从入口附近的角落传出的。下一道闪电照亮了神殿,提伯特这回终于看清楚那说话的人。
就见一名个头不高,橄榄色肌肤,身型瘦弱,曲背弯腰的男子向前跨出一步。他身穿绿色织锦长袍,下巴蓄着黑色短髭,与丝绒软帽下的清爽短发倒很相配。他的一双手灵活轻巧,不断地互相搓揉着,那手势让提伯特联想起高德菲尔生前时不时摩挲断指的样子。男子看上去有点神经质,可是他的眼神清澈坦率,直直盯着提伯特。
像只小鸟般,他的头敏捷地歪向一边,估量着他。“你把巨人给杀了。”
“你指的是vrykolakas?”提伯特一点也不讶异‘巨人’这称呼。那名吸血怪的确长的很高大。
陌生男子厌恶地咂咂嘴。“什么vrykolakas!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巨人并不是vrykolakas。他跟你我一样──是古高卢人。”
“那你又是谁?”
“我的名字叫,”男子傲慢地说:“尼可欧迪马斯·阿司奇提斯,是狄奥斐洛大帝和提奥多拉皇后的前任首席御医。”
提伯特曾经在书上读过这两人。不觉大吃一惊,这表示尼可欧迪马斯比高德菲尔还老,他说:“你是拜占庭人。”
尼可欧迪马斯沉下脸。“我以前是。但在四个世纪以前,我自我放逐,离开了拜占庭,从此没再回去过。我听说那城市现在已经改变许多。再说,这些打不完的圣战也破坏了整个环境。”
“这点我无法确定。”
“你当然不。因为你也是该死的十字军战士。或许你认为跟摸不清底细的敌人打仗是好事。”
“我可不是为了打仗才加入十字军。我是想到海外新域寻找一名叫做艾提司的古高卢人。”
“你说谁?艾提司?”尼可欧迪马斯的表情为之一变;顿时警惕起来。“你找艾提司做什么?”
提伯特内心顿时涌起一股希望。“你认识他?”
“我的天,我当然认识他。所有古高卢人都认识艾提司。为什么你……哦,难道你是他的继承人?我听说他终于制造出一个儿子,是个基督徒,可是你应该要老一点才对啊。”尼可欧迪马斯上下打量他几眼,露出有点失望的神色。“我看得出来你才变身没几年。难不成你是艾提司的继承人之后裔?”
“是的。艾提司把他的血和我的曾祖父高德菲尔·伊黎分享。”
“可是最后高德菲尔拒绝了他。我是这么听说的。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只有傻瓜才会拒绝和艾提司共度一生的大好良机!”
提伯特自觉应该要替他的尊长辩护。“高德菲尔的家乡有家人等着。他想要回去照顾他们。”
“哈!说的好像一但接受了古高卢异能就可以替家人做点什么似的。他大可以省省吧。”
尼可欧迪马斯在神殿里来回踱步,提伯特的目光只得跟着他转。尽管外头风雨大作,两人却仿佛与世隔绝,在神圣地享受僻静与清幽。提伯特并不觉得他的古高卢同伴有任何敌意,于是身心放松不少。
尼可欧迪马斯停下脚步,一根手指头指着提伯特。“我听说艾提司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跟着他的继承人到了耶路撒冷,再度提出建议,可是那位基督徒竟然毫不领情。真是太夸张了!我猜啊,高德菲尔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不该回避他的尊长,所以来这儿找他了。”
“高德菲尔死了。”
这句话在安静的神殿内显得很突兀,令人心中一凛。提伯特移开目光,望向外头的雨,下巴绷紧。
“喔?”尼可欧迪马斯向他走近。“是像巨人那样被人杀死,还是被日光晒死?”
“都不是。”提伯特强迫自己说出口。“他──他在我成为继承人之后马上就死了。”
尼可欧迪马斯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有一阵,然后眨了眨眼,清清喉咙。“这样啊。”
“所以我才想找艾提司。高德菲尔生前邀请我跟他一同去找他的尊长。他希望我不只是他的继承人,也是他的好伙伴。他并没有预料到──我不知道……我压根没想过他竟然会死。”
尼可欧迪马斯似乎能理解他的悲伤。这位拜占庭人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胳膊,寄予安慰,并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谈谈,好好认识一下对方。”他拉着提伯特往祭坛走去,要他落座。“好了,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外头暴风雨还在持续,提伯特将自己的一生简短地作了交代,期间尼可欧迪马斯时不时提出疑问、作出评论。在这样一来一往中,他知道尼可欧迪马斯是犹太人,后来改信东正教,并以尊长的名字替自己改名。
“你的尊长也信东正教罗?”提伯特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是。他是异教徒。”尼可欧迪马斯皱起鼻子。“我一直都对东正教有兴趣,成为古高卢人后,心想这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大好机会。新的生命,新的宗教信仰……这听起来虽然有点轻率,但我跟你保证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两人还讨论了提伯特的吸血鬼研究。身为大夫,尼可欧迪马斯对于血族的特殊身体状况有独到的见解,还说到匈牙利的vampyr没办法渡咸水,两相比较,古高卢人却可以任意行走。
“可是却少有古高卢人这么做,”尼可欧迪马斯叹息着说。“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总是留在祖国。艾提司是极少数中的一个肯旅行到小亚细亚以外的地方。老实说,你要找他很不容易欸。”
提伯特点点头。“不管怎样,我还是得找到他。至少,我愿意试试。”
暴风雨终于停了。厚重的雷雨云远离,天空一下子亮了起来。提伯特深吸一口气,吸进满满的新鲜空气,空气中透着一股泥土的潮湿味。感觉好像来到新世界,促使他想要在这个神圣地作祷告。
“你知道在古时候这神殿是供奉哪位神只吗?”
尼可欧迪马斯眉毛一扬。“你不知道啊?它供奉的是爱芙罗黛蒂女神。”
“司爱的女神?”提伯特往空旷的四周张望几下。“嗯,这我倒是不惊讶。爱芙罗黛蒂出生于塞普勒斯,至少神话故事是这么说的。供奉他的神殿一定很多。”
“是很多,可是这一个与众不同。它同时供奉两个神。”尼可欧迪马斯手指着上头的横饰带。“分别是爱芙罗黛蒂和阿多尼斯。这种教派在深山里特别盛行。你知道这故事吗?”
提伯特点点头。“阿多尼斯是一名来自塞浦路斯的俊美 少 年,爱芙罗黛蒂深爱着他。一日两人出外打猎,阿多尼斯受到野猪攻击,伤重身亡,落入冥界。从他的血液中长出银莲花。爱芙罗黛蒂想要爱人回到身边,可是冥界之后普西芬尼不肯放阿多尼斯自由。两位女神为了争夺阿多尼斯斗得很激烈,最后宙斯裁定美 少 年要花半年时间陪伴爱芙罗黛蒂,另外半年则给普西芬尼。”
尼可欧迪马斯点点头,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这个神话跟西芭莉与阿提斯的故事相似,因此我才会把这里当家,”他说。“这让我想起我的古高卢继承人的身分,还有我的尊长梅尔卡特。”
“梅尔卡特,”提伯特重述一遍。“他是从小亚细亚来的吗?”
“他是腓尼基人,来自你们目前称为海外新域中的一个城邦。”尼可欧迪马斯把手放在双膝间,紧紧交握。“他在我离开拜占庭前被谋杀了。人们指控他施行妖术魔法。他们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于是也想逮捕我。最后是我的尊长牺牲自己的性命救了我。”
“当时是怎么回事?”
“他被钉在竞技场的木桩上,身体还缠着沉重的铁链。梅尔卡特当年成为古高卢人时 岁数已高,因此肉体上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等到太阳升起,他陷入了无垠的绝望。我没有亲眼看见他死去的样子,只能在脑中想像当时他有多痛苦。”
尼可欧迪马斯停顿一下,对着提伯特露出苦笑。“看样子,你我都是孤儿。”
提伯特艰难地咽下口水。“那巨人又是谁呢?”
“他是我的继承人。”
提伯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霍然站起,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内心很震惊,从嘴里结结巴巴地吐出一连串愧悔的语句。
尼可欧迪马斯抬起一只手,阻止他说话。“不,别这么说──请不要觉得不安!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巨人是个错误。这我得老实承认。”
心头一震,提伯特再度在祭坛上落座,仔细听尼可欧迪马斯口述他的故事。
“在从拜占庭到利马索尔的整个航行中,我哀痛不已,”尼可欧迪马斯娓娓道来。“失去尊长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经验。那种感觉就像跌入一口又深又黑的井里。当然,如此露骨地表露内心的伤痛不是男子汉的作为,可是船员们都尽可能地不多做干涉。毕竟,我为这趟航行也付出了一大笔钱。
“巨人是其中一名船员,负责抛锚泊船、升帆起航等工作。他身材壮硕,个性却很懦弱。他的同伴们常常戏弄他,但也害怕他的拳头。我想,他大概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尼可欧迪马斯叹一口气。“为了某种原因,可能是看我哭的这么伤心,起了同情,才想和我交朋友。他常常会坐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他体型这样庞大,这动作却很温柔──而且他还会对我说些即使模糊不清却有安慰作用的话。
“日子一久,我开始享受他的陪伴。他会耐心地坐着听我闲聊,聊我的生活,聊我认识的人,还有我学过的东西。偶而他会复述一遍我上次说过的几个词,这让我很兴奋,我终于教会他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些东西了,于是打定主意教他更多。他也似乎很喜欢。等到我们抵达塞普勒斯,我决定让巨人成为我的继承人。”
尼可欧迪马斯瞄了沉默的提伯特一眼,眼神里有警惕。
“其实我不应该那么做的。直到现在才领悟过来。可是当时……我思念我的尊长,我渴望有人陪伴,于是当有人对我释出感情与关心,我便希望能够永远把他留在身边。”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梅尔卡特曾经告诉我,古高卢人只从聪明或者英俊的健康男子中挑选继承人。显然他选了我是因为我的智慧,可是我想知道古高卢人的异能可不可以治好肉体上或智力上有缺陷之人。巨人生来智力不足,要是我让他当我的继承人,能不能使他变得聪明、有学问呢?当时我很有把握。于是巨人就成了我的继承人……和我的实验品。”
尼可欧迪马斯看着提伯特。“你也看到结果了。可怜的巨人,他不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他头脑太简单,听不懂我对他说的话。我想这可能让他因此发了疯。他在很久以前就失去所有的理解力。一开始他还会听我的话,渐渐地开始独自外出。他做事只凭直觉,不讲道理,最后变的更像野兽而不是人类。”
他垂下头,塌着肩膀,悲形于色。“他是我的继承人,但我却在制造他的同时也毁了他。四百年来,都是我照料着他,还得在他怒气大发的时候想办法让他消气。通常他会逃走,我要花上好几个礼拜才能找到他。七十四年前我们移居此地,我教他从山羊和绵羊身上取血。我以为这儿很安全,毕竟这是一座异教神殿,村民们一般是不敢接近的。可是巨人开始攻击住在阿克洛史匹锡里的人……然后,你就来了。”
提伯特不自在地扭着身子,可是尼可欧迪马斯脸上却露出一抹笑。
“每天我都很后悔犯了这个错,却一直鼓不起勇气杀他。我怎么下得了手呢?他是我的儿子呐。然而,你跟他毫无瓜寡。是他先攻击你,你不得不出于自卫而杀了他。谢谢你完成了我所办不到的事。我心中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我发誓永远不再犯同样的错。”
两人顿时都陷入沉默。提伯特一只脚在地上来回画着。杀死巨人又让他对于高德菲尔的死更加自责起来。纵使尼可欧迪马斯并不追究继承人之死,可是提伯特还是觉得很内疚。他试着不去想它,把心神集中在稍早尼可欧迪马斯说的那番话。
“你刚刚说巨人是个实验品,”他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并不是只有你想过要测试古高卢异能。当艾提司挑中我的曾祖父当他的继承人时,高德菲尔正饱受末期麻疯病的折磨。艾提司告诉他,他之所以被挑中,正是为了同一个理由──他想知道古高卢异能是否能够战胜凡人的疾病。”
尼可欧迪马斯身子往前挪,脸上带着兴致勃勃的神情。“后来呢?麻疯病治好了吗?”
提伯特微微点头。“至少从外表上来看,算是成功的。他只少了一根指头。但我想就算古高卢异能真的很神奇,想要断指重新长好,也未免要求过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继续说:“我只认识他一天。不,比一天还短──大概只有几个小时。可是当我喝他的血时,似乎在我的脑海中看见他的一生,我感觉我认识他有好多年了。”
“当我们分享彼此的血时,也分享了彼此的回忆,”尼可欧迪马斯说。“我想当你取血进食时一定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才是。”
“我──我取血的时候,尽量不去多想。”提伯特垂眼盯着地板。“喝血只不过是必要的手段,没有任何享受可言。况且,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喝血时害我的曾祖父血枯身亡的情景。”
“有蹊跷。”尼可欧迪马斯霍地跳起,开始来回踱圈子。他的绿色长袍在动作中翻飞。他的眉头堆在一起,突然在神殿墙壁前停下脚步。手握成拳,往石块上猛捶一下。“这件事不是这样看的……”
提伯特心有不解,直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尼可欧迪马斯倏地回过身来,倚墙而立。“你说你喝干了高德菲尔的血。”
“是啊。”提伯特困惑不已。“也不是全喝干啦,可是也差不多了。我──我从他的手腕和喉头吸血。他跟我说这些伤口会自行愈合,可是并没有。依然大开着,不断从里头涌出血来。后来他……就死了。”
尼可欧迪马斯不打意地摆摆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要把吸血鬼的血全部吸干是不可能的,就连你声称的那种情形也办不到。吸血鬼体内自有一种防卫机制会阻止此类情事发生。就跟照到太阳一样,他们会自动避开危险。”
提伯特皱起眉头。“那么他就应该推开我,不让我继续喝下去才对啊。”
“你说的没错。我认为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有两种可能。”尼可欧迪马斯竖起食指。“第一,他想死,于是利用你作为自杀的手段。”
“不可能,”提伯特断然说道。“他虽然寂寞,但还不至于痛苦到想自杀。他很期待我们两人一起旅行的日子。再说,高德菲尔是基督徒,要是自杀了,便得不到上帝的怜悯,灵魂将永远被打入地狱。不论他有多绝望,也绝对不会自杀的。你说的第二个可能是?”
尼可欧迪马斯又竖起中指。“第二──这点我最感兴趣──高德菲尔的死并不是因你而起,而是麻疯病。”
提伯特沉吟了一会儿。“此话怎讲?”
“因为他体内的血有了突变。”
“你说什么?”
尼可欧迪马斯的步伐明显轻快起来,他走回到祭坛前,在提伯特身边落座。“我自己对古高卢做了些研究,也观察过许多人类的疾病,我发现这其中有些关联,”他显然很开心有机会炫耀自己的医学知识。“几年下来,我相信吸血鬼的习性其实是一种病症──这种病一定可以治好,只要能找出病因。”
“所以那些有关西芭莉女神的传说……”
“都是无稽之谈。”尼可欧迪马斯语气坚定。“如果我们成功分析出吸血鬼病的病因,对症下药,或许还能够加以运用那些有益的古高卢异能──例如疗愈力──并保留此疾病只对继承人有正面影响的那一部分。”
提伯特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太明白此论点。“你的意思是,你将不用为了求生存而喝人血,还可以制造出强壮、敏捷又健康的继承人,平时只需要吃一般的食物、喝一般的饮料,就跟普通人没两样?”
尼可欧迪马斯点点头,身体因为兴奋而绷紧。“那该是多么神奇、多么完美的人种啊!是最理想的儿子。到时候全世界的人都得感谢我们呢!”
“可是这跟我曾祖父的麻疯病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看不出来吗?疾病会突变。在拜占庭我亲眼目睹好几次。就连普通的风寒都会在扩散整座城市时,突变成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尼可欧迪马斯搓搓双手。“我的理论是,吸血鬼病在遇到其他疾病时也会突变。以巨人的例子来看,这个理论行不通,因为他并没有生病,只是脑子笨了点,所以他最后才会发疯。
“至于高德菲尔,麻疯病并不影响他的古高卢异能,只是缩短了他的寿命。他当时肯定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他怎么可能知道?然而,似乎这两种疾病碰在一起就会发生突变。说不定是麻疯病与吸血鬼病平时在体内彼此搏斗,不断两相倾轧,光为了活命就耗去大半的元气。当他要制造继承人时,所需的精力太过庞大,于是在将你变身后,同时也耗尽了自己所有的体力。”
尼可欧迪马斯抬起双手。“简单的说,只有他死你才能活命。”
提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可能?”
“这是一个理论。”
“但如果你是对的,那表示我也染上同样的突变疾病……我在制造继承人的时候也会死。”提伯特说着说着,眉头紧紧揪在一起。他现在还不想放弃他的生命。也许再过一百年吧,也许到时候会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此时此刻,一想到死亡心下不免惶然失措。
“这是有可能的。”尼可欧迪马斯安慰地拍拍他肩膀。“你知道吗,有个法子可以验证我们的理论是否正确。”
“找到艾提司,然后请他解答?”
“当然不是!我们得自己找答案。”
提伯特警惕地倾身向前。“怎么找?”
尼可欧迪马斯扬起嘴角,露出既高兴又自信的神色。“我们来做个小实验。”
“你的意思是……”提伯特先看了一眼躺在祭坛上那个颤抖的身影,目光又回到尼可欧迪马斯那张快活又热切的脸。“你要将他变身?”
“他将成为我的新任继承人,”拜占庭人露出高兴的笑脸。“这人很机敏,至少在得到水热病之前是个聪明人。他是酿酒师,拥有阿克洛史匹锡北面那一片小山坡。顺便提一句,他手艺很好。有他这样的人来当我的儿子,我也该满意了。”
“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提伯特努力回想高德菲尔在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跟他说过的话。他低头搜索枯肠,就在尼可欧迪马斯转身走回祭坛时,他摇着头说:“你不能这么做。”
尼可欧迪马斯看着他。“哎,你别这么婆妈行不行。这名男子,这次实验,有可能会改变古高卢人的未来欸。不只是古高卢人,还有这世上许多不同种类的血族。这可是意义非凡呐,提伯特,你应该最能理解我的做法才是。”
“我是能理解,”提伯特说。“只不过……”他突然住了口,好像想起什么来。他再度张了张唇想要说话,话却梗在喉头发不出来。
尼可欧迪马斯不理他,管自蹲在祭坛前,轻手地将该名男子的上衣掀开,露出喉头。男子不断地扭动身子,嘴里发出呓语,头左摇右晃。提伯特在一旁观看,尼可欧迪马斯俯下身子,向男子裸露的颈子凑过去,嘴里的獠牙瞬间抽长。
“慢着!你千万不能这么做!”提伯特走向前,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止。尼可欧迪马斯停下动作,揪起眉心,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提伯特赶紧说:“快住手。你会有危险的。艾提司曾经告诉高德菲尔,古高卢人只能制造一位继承人。”
尼可欧迪马斯眉头又皱得更紧了。“我的尊长怎么从来没提过。”
“也许是他想说,可是忘了。”
“又或许他没说是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禁令,”尼可欧迪马斯怒声说道。他低头去看浑身发抖的男子,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微微一笑,抬眼望着提伯特。“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我比你年长,也比你有经验。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求求你,请停止吧。一定还有别的法子的。”
尼可欧迪马斯眯起眼睛。“如果你坚持,那么请离开。我不需要你的同意,更不需要你的责备。快滚吧,提伯特·伊黎!”
低低咒骂一声,提伯特转身就走,一迳走出了神殿。他可不想看尼可欧迪马斯将男子变身的景象。他加快步伐,经过坍倒的石柱和扭曲的橄榄树,心中怒火渐渐平息。他在圣域围墙边停住脚,回望神殿。也许他不该如此性急。最近几天下来,他已经开始把尼可欧迪马斯当朋友看。一想到自己让朋友失望了,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话又说回来,他真的不想目睹变身的血 腥场面。
提伯特决定等仪式结束再回神殿里去。他坐在圣域围墙上,俯瞰山下的阿克洛史匹锡闪着点点火光。那里的居民在山谷里发现巨人的无头尸,受了不少惊吓,可是当找到头颅后,认出是那只侵扰多时的恶魔,巨人的尸首就被抬下山烧毁,盛大的庆祝仪式也跟着展开。
提伯特一边看着村庄一边替村民难过。他们才刚摆脱一只恶魔,而今晚又有另一只要诞生。他心想,不知哪个光点是属于那名害病男子的家,而他的家人是不是正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此时脚下的地突然晃了几下。提伯特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身,盯着围墙看。又是一阵晃动:地隆隆作响,猛烈震动,只见从围墙上不断落下小石块,橄榄树也倾斜摇摆起来。是地震吗?不可能的。动物总是比人类更能感觉到天灾来临,可是现在没听见阿克洛史匹锡村里传来狗叫声啊。
第三次晃动。地表霎时裂出好大一条口子,从圣域围墙一直延伸到神殿,破裂的速度简直令人无法想像。提伯特的视线跟着裂缝走,感觉脚下的地在移动。突然间一大片土地鼓起,喷出团团带着臭味的粉尘,从地底内部传出低沉的轰隆声。
地面像条巨蛇一般左扭右摆,提伯特两腿站都站不稳,只得趴下身子,像只四脚兽那样双手双膝撑着地。整片圣域围墙都倒塌了。提伯特朝身后看,只见围墙外的地却完好无损,静止不动,显然不受地震影响。
身旁一株橄榄树被连根拔起,一部分淹没在刚刚出现的裂口里。提伯特缓缓直起身子,一等站稳便赶紧冲到围墙外静止的地方。他站在那儿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看着裂口越开越大,神殿不断晃动,圆柱也开始慢慢瓦解崩塌。
艾提司的警告登时闪过脑海。提伯特大喊尼可欧迪马斯的名字,可是他的叫声却被淹没在地震造成的大骚动里。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激烈颤抖的山脊快将自己给震垮了,犹如狗儿甩掉身上的水那般决然。
最后,圆柱全垮了,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少了柱子支撑,屋顶也开始塌陷,破碎的石造建筑纷纷滚落在地,将底下的一切砸个稀巴烂。神殿墙上的裂痕仿佛蜘蛛网般四散,随着分秒流逝,裂缝越开越大,最后突然来一个大幅度的震荡,地猛地朝上一耸,便将整座神殿完全摧毁了。
提伯特失声大叫,叫声似乎在尘土弥漫的空气中回荡许久。接着地面就稳定下来,不摇晃也不再破裂。渐渐地,周遭的一切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整个世界也恢复正常──除了神殿之外。
小心翼翼地,提伯特踩过崩塌的圣域围墙,冒险往前走几步。有几棵橄榄树依然挺立,可是大部分都掉进了黑黝黝的深渊里。自觉安全了,他加快脚步往神殿废墟前进。
“尼可欧迪马斯!”他一边大声叫着,一边使劲在坍倒的石堆中挖掘。起先,发现自己竟然能够举起一整块石造建筑物,还吃了一惊。提伯特运用他的古高卢异能,奋力把祭坛附近的石块搬开。过了半个钟头,他看见石堆中露出一只手来。全神贯注地,提伯特将压在那具身体上的石头统统挪走,才终于把该男子拉了出来。
他气喘吁吁地将男子拖到圣域围墙外,并让他四肢大开地仰躺地上。可是男子已经断了气,四肢残破不堪、体无完肤,双眼睁得老大,僵死的脸上写满惊吓。提伯特俯下身去,轻轻阖上男子的眼睛,念一段祷文。然后再度赶回到神殿里去。
提伯特又花了一小时在断垣残壁中寻找尼可欧迪马斯。等他终于放弃,已是浑身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天空逐渐破晓,身体开始有了反应,提醒他该找个安全地方躲避日照。
可他继续站在那儿有一阵子,想起艾提司告诉过高德菲尔的一段话。倘若有古高卢人试图制造第二位继承人,女神便会惩罚他……他会把这名犯错的古高卢人收回子宫里。也就是将他活埋。
远方的地平线亮起一线曙光,又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提伯特看了最后一眼他从倒塌石堆中清出来的凹洞,心里明白永远找不到尼可欧迪马斯了,纵使他继续挖上好几个月也是徒劳。
是时候离开了,可是他仍然留连不去。提伯特强迫自己望向东方的旭日。即使眼睛被灼的发疼,逼出的眼水濡湿了双颊,依旧直直凝视着海外新域方向的地平线。在那儿的某个地方,艾提司正等着他。
第六章
亚当再度吻了他,缓慢、轻柔地啄吻丹尼尔。丹尼尔给出回应,陷入性爱的欢愉里,仿佛两人透过爱抚的手和交缠的唇就可以做爱。从容而温柔地重新探索对方。
结束之后,亚当将毯子盖在他身上,把额头上的浏海拂到脑后。他头顶上的刺猬短发因为汗水与睡在枕头上的摩擦而显得凌乱。亚当轻轻在丹尼尔的额上一吻,呢喃着说:“好好休息,亲爱的。”
丹尼尔呻吟一声以示回应,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一直闭着眼睛,感觉到亚当把床幔给掀开,然后起身下了床。他静静听着,一任思绪游走,感受着爱人在屋内走动的样子。直到房门喀的一声关上,他才睁开眼睛。
他眨眨眼,直到眼睛适应了房内昏暗的光线。即使红色丝绒床幔已经收起,系在床柱上,整个房间还是有一股像天堂般飘逸朦胧的氛围。不像在大厅,四周窗户都被黑色厚呢窗帘给覆盖,只从细微的缝隙透进少量的日光。
他的注意力首先被床边桌上的闹钟给吸引。这让他想起昨晚:他记得在睡前还瞄了一眼闹钟。丹尼尔扬起一抹微笑,舒服地蜷伏在被窝里。
他让视线在四下里梭巡,仔细观察挂在墙上的绣帷,油画,优雅小桌上的青铜雕像,梳妆台上的一小叠书籍和文件。要不是自己现在还处在极度喜悦的状态中,他会起床去一一检视这些东西,或者去看衣橱里面的东西,甚至是窗外的景色。但现在只能蜷缩着身子躺在毯子里,在快乐的馀韵中昏昏欲睡。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就见亚当端着早餐走进来。丹尼尔半坐起身子,放个枕头在腰背,倚靠在床头板上。他在毯子下屈起膝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闻着温暖的烤面包夹杂奶油和果酱的香味。
他用手轻拍一下自己的头,装作很沮丧的样子。“哎呀,又来了。”他边说边拉出一张伤心的脸。“喜波尔太太会恨我的。我已经连续三次早餐都错过了。”
亚当把托盘放在床上,含笑递给丹尼尔一杯绿茶。“她不会介意的。她了解你有比跟她在餐桌上聊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丹尼尔先是一怔,才把杯子拿到嘴边啜了一口茶。“你告诉她我在这儿?”
“我跟她说你正忙着完成应尽的义务。”
“在你的床上!”
亚当咧开嘴笑了。“这个部分我倒是忘了提。”他把托盘推向丹尼尔。“你一定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吧。”
丹尼尔开心地笑了,转过身去把茶杯搁在床边桌上。先把早餐暂时放一旁,他伸手去抚摸亚当的脸。“你真是完美。”
亚当哼着鼻子说:“我离完美还远着呢。”
“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夸张。只是……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丹尼尔端起托盘,拿起餐刀,动作显得过度谨慎。他不想说出下一句即将出口的话,但还是强迫自己说了。“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亚当平静地开口说:“你可以不用走的。”
把玩着手上的刀叉,丹尼尔说:“你的邀请只有一个礼拜。”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你待久一点。”
丹尼尔心里绽放出一朵希望的火花。鼓起勇气抬起目光,问道:“久一点是多久?”
亚当迟疑了。他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还是一贯的谨慎、淡然,他说:“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这不是他想要听见的回答,可是,老实说,丹尼尔这么告诉自己,他还能期待什么?于是礼貌性笑了笑,颔首说:“谢谢。或许我会待完这个周末再走。”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也不勉强。”
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被破坏了。他意识到亚当突然对自己冷漠起来。为了取回平衡的情势,丹尼尔补上一句:“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
“你没有。我喜欢有你在这儿。”
“我也喜欢你。”丹尼尔弱弱地回了一句,自知这个回答跟亚当同他说的话是前言不搭后语。“再说……我的研究工作的进度已经落后了一天,而我真的希望能够阅览你提过的那些家族档案。我推算一下,大概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或许三天左右吧。我还不是很确定。”
亚当定定看着他,心情很快地好起来,嘴角扬起一抹笑,说:“你今天太多话了。每次你心里不踏实的时候就会这个样子。”他的手犹豫地抚上丹尼尔的脸。“昨晚……吓到你了吗?你很怕我吗?”
“不!”否认脱口而出,身子一激动,震的盘子和刀叉从丹尼尔的膝盖上滑落。他赶紧把它们扶正,嘴巴开始解释,但还是没有坦承内心真正的感觉。“这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交过像你这样的男朋友。你非常温柔,但是你……也弄疼了我。”
“如果我弄疼了你,那么我一定是哪里做错了。”亚当听了他的解释之后还是没有解除疑虑。眉头一锁。“我的目的只是要给你快感。”
丹尼尔连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并没有真的弄疼我。只是我以前没试过被束缚的方式,仅此而已。虽然我曾经放荡过,有几次被压在床上时,还挺喜欢那种感觉,可是那只有在对方懂得拿捏的情况下。可是跟你一起……那是很激情的。”
亚当俯身向前,在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前覆住了他的嘴。等松开两人的嘴后,才严肃地说:“这是你应该要有的感觉:激情和温柔。这两者是用来形容浪漫恋爱的最佳形容词。”
“是的。”丹尼尔对上他的目光,内心蓦然涌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兴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亚当,心想自己是否已经一头栽进一个未知的境地。他想要把内心的感觉告诉亚当,可是却说不出口。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也许永远也做不到。他可以让亚当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他的心呢?
亚当又把托盘往他面前一推。“吃个牛角面包吧。”
丹尼尔垂下视线,伸手去拿食物,却惊讶地发现牛角面包已经被切开,还涂上了酱料。他咬了一小口,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加奶油和蜂蜜?”他一边舔着嘴上的面包屑一边问。“难不成你还会读心术?”
“我运气好,猜中了。”亚当漾着笑意,站起身。“慢慢吃。我有事要忙。晚餐时候见。”
在继续教堂的研究工作之前,丹尼尔以为最好先打电话通知某些人他已经改变计划。他很确定城堡里没有电话──在参观城堡的时候就试过要找电话,可是一无所获,觉得很讶异亚当竟然可以不靠最基本的通讯工具就可以生活──所以当他回房间更衣的时候,就顺便从背包里面翻出自己的手机。
打开手机,发现手机收不到讯号,但并不感到意外。丹尼尔曾经去过好几间废弃的修道院,也都是同样的情形。似乎这些建筑的地理位置不仅让住在里面的人与世隔绝,同时也超出了现代科技可及的范围。克斯特比的墙壁很厚,又位在海边,可能是这两个原因让通讯网路发挥不了作用。
他走到外头的庭院,手握着手机朝各个方向尝试,可是完全没反应。就在他打算爬到北塔上去接收讯号时,见到杰夫从厨房走了出来。
“年轻人,这里收不到讯号的。”园丁先生对着他喊。“如果你要打电话或者传简讯的话,最好到外面的马路上。”
“我知道了,谢谢你。”丹尼尔对杰夫笑了笑。他把手机放进裤袋里,踩着碎石子路往门房而去。不多时,便走过了巨大的橡木门和横跨大海的开合桥,来到城堡外。他注意到现在是涨潮时期;压抑住内心的欲望,不去看横亘在右手边的那片昨天和亚当共同漫步于上的海滩。
就在他往村子里走去的半路上,传来了熟悉的接收简讯声。丹尼尔拿出手机查看,手机还在震动着,越来越多的简讯涌了进来。他咂咂嘴,把玩着手机,等待信号声停止。
终于停了。他看了荧幕,拧起眉心,十封简讯!他已经告诉过朋友要出远门一个礼拜,原本以为顶多只会收到一两封简讯,十封似乎有些超过了。他很快把寄件人浏览了一遍:五封来自他最好的朋友史提夫,三封是其他朋友,两封是室友贝丝。大部分都是今天一大早传来的,要求尽快回电或者去收电子邮件。
丹尼尔猜想大概是有惊天动地的八卦被爆了出来。他思索了一下几个在他离开伦敦前就开始流传的丑闻,但没有头绪。然而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几乎快忘了在还没来到克斯特比并和亚当交往以前,自己是怎么过生活的。仿佛以前那些黯淡的日子现在已被冲刷干净,呈现出的是一片明亮生动的颜色。
他动手删除前几封简讯,他还没准备好回到现实世界:与人分租一间小房子、一大早的讲课、活动中心的廉价啤酒和同志酒吧里的寂寞夜晚。不管那八卦是什么,可以稍后再处理。
有几封史提夫的简讯比其他的还早几天传送过来,他问丹尼尔,星期五晚上几点钟可以碰面。
“糟糕!”丹尼尔边看简讯边抱怨,他彻底把这件事给忘了。已经有四个月没见这名老朋友了,因为史提夫的老家达灵顿就在从克斯特比回伦敦的路上,于是他跟史提夫约好要在他家过周末。从鼻子冷哼一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重色轻友的老毛病。但没关系,史提夫能谅解的。
接着打电话给父母报平安,还跟母亲稍微提了一下有关壁画和城堡的事。母亲虽然不很理解他对艺术的迷恋,但她和父亲总是一直支持着他,他内心很感激。他没有提到亚当,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也很庆幸母亲没有问到城堡主人。
挂上电话,丹尼尔开始觉得肚子有点饿。他转过身去看城堡,觉得还是打个电话给史提夫比较好,然后再去弄点早餐填饱肚子,接着得继续研究工作了。
他再度转身面向村子,等待朋友接起电话,海风穿得他开始打起冷颤,很快地就听见史提夫简洁的打招呼声。
“嗨,”丹尼尔说。“是我。”
“你有收到我的简讯吗?”
“都收到了。听我说,有关星期五……事情有了变化……”
“什么?”史提夫很困惑。“我说的不是这个。凯伦没有写信给你吗?”
丹尼尔边讲电话边来回踱步。“大概有吧,可是我现在没法收信。这里连电话都没有,我没办法上网。”
“天哪,丹,我一定得告诉你……”
丹尼尔截住他话头。“不,不要说。等我回伦敦我会自己看。我现在不想知道。”
“可是……”
“史提夫,别告诉我。”他试着跟亚当一样用命令语气说话,但发现自己这样听起来有点傻。不过似乎对史提夫还挺有效的,因为对方马上就住了嘴。
“那么,你刚刚说星期五怎么样?”他的朋友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又开口问。
丹尼尔叹了气。“我要失约了。对不起。这里……城堡里有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很多的资料,我必须多留一阵子才可以研究得详细一点。老实说,那里有两个壁画,都很惊人。只要任何一个壁画就足够我写完整篇论文了……”
“那里还有个男人,对吧。你交了男朋友。”史提夫的语气很僵硬。
丹尼尔迟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拜托,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每次想隐瞒什么总是说话吞吞吐吐、语意不清。我才不相信你会为了几个损坏的古老壁画多留一段时间,不管这些壁画多么伟大。所以一定是跟男人有关。”
“你这么说并不公平。”丹尼尔随即反驳。“我告诉你,那些壁画真是他妈的不可思议。但你说的对,我是认识了男人。不过这不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史提夫笑了。“当然,你说的是。”
“我是说真的。”丹尼尔放软了声音,似乎被朋友的回应给刺伤了。
“好好,我相信你。”史提夫的话中还是隐含着一点不信的意味。“那你还要待多久?你还是可以到我家来的,就算只能待几个小时。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过夜啊。”
丹尼尔开始犹豫,罪恶感在体内啮咬着。“这个嘛……”
“噢,拜托,我好久没跟你碰面了,况且我都已经计划好了。你还记得班吗?他在星期六有个派对,我已经告诉他我们都要参加。”
“我很抱歉。”丹尼尔抓着头,嗫嚅地吐出一句。“我觉得很糟糕。谢谢你又让我感到更内疚了。”
史提夫亲切地笑了。“你活该,你这扫兴的笨蛋。”
“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成研究工作,大概是星期天晚上,又或许是星期一下午。我不想耍你。”说话间,丹尼尔突然想出一个很棒的点子。“嘿,要不你过来一趟怎么样?白天来。如果我忙得差不多,我们可以在星期天下午一起逛逛。这儿离你家不远,最多一个小时的车程……”
“你真的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的新男友会怎么说?”
丹尼尔从容地把这个问题给打发了。“他白天都很忙,我很确定他不会介意你到城堡里来的。”
“哇!等等。你的男人在城堡里工作?”
“嗯,是啊。”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告诉史提夫亚当是城堡主人。“你觉得怎样?要过来吗?”
史提夫犹豫地发出好长的一声嗯,最后终于同意了。“好吧。不过,最好那里有一家不错的酒吧,你欠我两品脱的啤酒。”
“没问题。”丹尼尔放心不少。“等你看到壁画就知道它们有多惊人!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想多留一阵子了。”
史提夫冷哼一声。“我只是个在银行工作的呆子,对艺术一窍不通。哈,我哪能知道这些?”
丹尼尔一听见这个熟悉的评论就咯咯笑了起来。“你看了就知道。这地方很棒的。”
“我该怎么去?”
“克斯特比,在阿尼克附近下A1干道。你可以上网找一下,是小地方,地图集里面没有。但你不会错过城堡的,他是这附近唯一的明显建筑物,几乎掌控着整片海岸。”
“听你的口气,他掌控的似乎不只有海岸而已。”
丹尼尔顿了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史提夫此时也沉默了,接着才热情地笑了笑。“总之,星期天中午见!掰掰,丹。”
可是为什么一个异教的横饰带会成为天主教礼拜堂的祭坛装饰品呢?
他必须去读亚当提过的那些档案。他发现,研究的越透彻,礼拜堂就越神秘。这不像他以往所看过的一切,丹尼尔不禁要想,解开谜团的钥匙就藏在伊黎家族的历史里。这间礼拜堂会盖成这样的风格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也不是为了拥有一精致漂亮的祭坛装饰品以获得邻居艳羡的目光,才让其中一位贵族从远地收集来这样一个石灰岩横饰带。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类似轻柔脚步声的声响。丹尼尔回过头去看,以为会看见亚当,可是眼前什么东西都没有。视线落在中殿正中的那五座墓穴,丹尼尔瞬也不瞬地看着,感觉空气中蓦然升起一股紧张,一种不安的感觉在黯淡光线中颤抖着。
亚当并没有交代那两位特派员死了以后的事。推测,大概是被克斯特比男爵给埋在某处了。要是他们就葬在当年死去的地方呢?
丹尼尔走下高台朝着墓穴前进,找出日期位于十六世纪的坟。他记得有两座:分别是西元一五三三年和一五三六年。这两者都不符合“修道院大解散”(注)和亚当所说的特派员故事中的日期。他纳闷,那些尸体会不会一起被埋在一五三三年的这个墓穴里呢。意识到此突发奇想不知会将自己带往何种境地,蓦然心头一震。
就在他快要碰到第一座坟的石棺盖时,一猛烈撞击声从祭坛方向传了过来。丹尼尔迅速掉转身子,心脏加速怦怦跳着。直到没看出什么异样,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大概是从外头传进来的──也许是园丁杰夫在工具棚内整理犁粑锄头一类的器具吧。
他把《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和《死之舞》扫视一遍。两个壁画都隐在幽暗里,细节模糊不清。即便第三具尸体忽然动起来做出倒立的姿势,丹尼尔心想在这样的光线下也是无法察觉的。
这时,他看见木头十字架倒在祭坛上。
丹尼尔一怔,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如果就这样任其倒在祭坛上,是对上帝的不敬,可是,他也没有想要靠近的意愿。至少不想在夜色很快就来临的此刻,而且礼拜堂又几乎是全然的黑暗……
头底上的灯霎时光明大作,他吓得惊呼一声。四周的黑影在灯光照射下尽数消散。丹尼尔陡然转过身。
“你在这儿啊。”亚当出现在礼拜堂的东侧入口处。脸上挂着笑。“我还以为需要派出搜索队呢。晚餐准备好罗。”
今晚的聊天气氛很好,丹尼尔喝着亚当倒给他的白酒,吃着香嫩的烤春鸡和爽口的时蔬,感到十分满足。稍早他还不确定亚当在经历过昨晚和今早的事件之后会如何对待自己,可是现在知道其实没有担心的必要。两人的亲密行为很单纯,舒服的像是多年的老朋友,而不是刚交往的情侣那般小心翼翼。他开始后悔只多留几天的决定。他想,就算是多留一个礼拜也嫌不够,他望着亚当,心里已经开始陶醉,一边听着亚当说话,一边笑着。
“我已经说的够多了。谈谈你吧。”亚当好奇地看了丹尼尔一眼。“今天傍晚,你站在阴暗的礼拜堂里,显得很激动的样子。难道是你听见了国王的特派员发出的声音吗?”
丹尼尔笑了,一脸尴尬地垂下脸。“或许是吧。可是老天保佑,幸好我没听见什么。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你就会一路跑到厨房去帮喜波尔太太准备晚餐。”亚当从中央餐盘里夹了一块鸡肉。“城堡里面有许多不安的能量,丹尼尔,这种事是挺有趣的,可是有时候却很麻烦。不要让他们的过往打扰到你。”
丹尼尔伸手取过酒杯。“不安的能量?你是说鬼吗?”
“有人喜欢称呼它们‘鬼’,但我更喜欢‘能量’这个说法。”亚当开始用刀子切开鸡肉。“逻辑上的不同点在于,你可以看见鬼,但如果是能量,你只能感受,而不是你可以轻易辨识出来的实体──举例来说,你可能觉得某个地方很冷,又你听见了什么声音,或者你感觉到似乎有人正在看着你。这些都是能量显露的征兆── 有些是古老的能量,来自于多年以前发生的某个事件,有些则是新的能量。”
“嗯。就像在时间的长廊中不断重复出现的事件。”丹尼尔啜了一口酒。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讨论到这个话题上来,贝丝非常喜欢研究这些神秘事物,但是在今日以前他从来不曾认真看待过。他有点惊讶室友在平日的闲谈其实已不知不觉进入他脑海里。
注:亨利八世经常处于财政拮据状态,他发现解散修道院及没收修道院的地产,可以解决财政困难。1536年他下令解散376所修道院。到1539年他又下令封闭大修道院200所,勒令修道士还俗发给生活津贴,并且没收修道院的全部土地。此处丹尼尔指的是于1539年开始的较为知名的解散大修道院之举。
“诸如此类的。”亚当面带笑容看着他。“吓到了你吗?这些有关超自然事物的谈话。”
丹尼尔不在意地耸耸肩。“不要紧的。我想,就某方面来说,人死后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大概有人会觉得欣慰吧。”
亚当的笑容顿时消失了。“那并不能算是活着。”
“这么说来,你并不认同你的家族对于复活的信仰罗?”丹尼尔厚着脸皮咧嘴一笑。
“那可不一样。肉体上的复活跟精神上的复活是两码子事。况且这也不是伊黎家族渴望达到的那种能表现基督精神的理想。基督徒的复活信仰指的是死后接受审判,灵魂与肉体结合,进而到达天堂。”
“从你的出身背景来看,我还以为你是轮回转世和前世今生等学说的拥护者呢。毕竟你也算是半个中国人。”
亚当叹口气。“这些信仰是很吸引人,我也希望我能相信。可惜的是,人只能活一世。我们拥有的任何不幸是承自先人的,而不是因为前世的因果报应。”
“祖先的罪孽。”丹尼尔一边将马铃薯泥和肉汁捣在一起,一边衡量着该如何下评论。最后他抬起眼,说道:“你听起来似乎很笃定。我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我们该换个话题了。”
“我个人是不介意的,我觉得很有趣。”丹尼尔连忙接话。“我的室友贝丝一定很乐意跟你讨论这些事。好吧,或许不是像激烈辩论那样的讨论,不过她真的很爱这些神秘、难以理解的东西:好比驱魔、降灵会、塔罗牌算命等等。”
“塔罗牌。”亚当的注意力顿时集中在丹尼尔身上,停止了手上的用餐动作。“她曾经替你算过命吗?”
丹尼尔翻了个白眼。“她呀,简直就把我当实验的白老鼠,每次买了新的塔罗牌就要替我算。她每次都说我事业有成,我必须妥善地管理财务,我很快就会出远门旅行……都是一些很平常的。”
“你让她算过爱情吗?”
他突然沉默了,眼睛注视着亚当,在肚里寻思,不知道他的爱人会不会听了他的回答后便瞧不起他。这倒不是说他很信算命,只不过贝丝对某些事情的说法真的很灵验,于是他也不由得产生了好奇。
他耸耸肩,仿佛算命的结果并不重要。“大概有过那么一两次吧,可是并不是特别有用:只不过每次她帮我算爱情时,我总是得到相同的两张牌。”
“哪两张牌?”
丹尼尔又迟疑了。当时只是为了好玩,没有恶意的,而且贝丝总是很感谢他愿意做她练习的对象。可是,这两张持续不断出现的牌还是让他难以忘怀。他舀起马铃薯泥送到嘴里,然后才开口回答:“死神和高塔。”
亚当意味深沉地望着他,眼里充满关切。“请原谅我的无知,”他嘴上虽这么说,可是语气却透露出他其实懂得不少。“那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死神这张牌并不恐怖:它代表改变。”丹尼尔解释道。“至于高塔……呃,我只能说这是一张再糟糕也不过的牌了,它代表毁灭、丧失、任何事物的尽头。我想我也不该觉得太意外,我的每段感情总是落个悲惨结束的下场!”他想要笑却笑不出来,只得豪饮一口酒。
“我很遗憾。”
“的确很遗憾。我是指我的感情。结局总是如此凄惨。”
“我想我可以猜出原因。”亚当想起了丹尼尔的经历,语带同情地说。
“是啊。”丹尼尔盯着面前的盘子。“所以我希望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但我不是在说我们正在谈恋爱或什么的。”
“我们是在谈恋爱。”
亚当确定的态度让丹尼尔一时屏住了呼吸。他抬眼看着亚当,在两人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他不禁打了个颤。
“不过,一切要慢慢来。”亚当看出他的反应,随即补上一句。“我告诉过你,我的感觉很明确,我清楚自己的心意。当我想要某个东西,我会希望能永远保有它。但并不是每一次都有可能办到,也并非总是明智。宝贝,我能理解为何你有所保留。你需要多久时间都无所谓,只管慢慢考虑清楚我是否真是你想要的人……你需要的人。”
丹尼尔对亚当说话中那性感低沉的颤动有了反应,不禁轻咳几下。但愿他也能这样有自信,这么清楚自己的位置。学术界是安全的避风港,在他的领域内,他可以当上一整天的国王;但只要一离开那儿,他就觉得自己又笨拙又傻。
他决定要改变话题。
“喔,我差点忘了。”他放下刀叉,把盘子推到一边。“我今天跟史提夫通了电话。你应该记得他吧,我昨天告诉过你……”
“我记得。”亚当听起来有点恼怒,究竟是为了他突然改变话题,还是因为史提夫,丹尼尔也搞不清楚。但他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斯文有礼,仿佛鼓励着他继续往下说。“你那位大学时代的朋友。他怎么了?”
“是这样的,”丹尼尔此时才意识到或许他邀请史提夫来的主意并不妥当。“我跟他约好,明天等我做完研究工作后在这儿碰面。我本来是要去他家过周末的,他住在达灵顿,离这儿不远。”
亚当喝了一口酒,一脸的不在乎。
“我跟他说我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丹尼尔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他有点生气,于是我就邀请他在周日过来拜访。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亚当也没去看丹尼尔,只是放下手中的酒杯。“你所谓的拜访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我会在白天把研究做完,然后跟他在外面碰头。去酒吧之类的,又或许到海边走走。你知道的,就是一起做些有男人味的活动。”丹尼尔本来是想挖苦地嘲笑自己,可是最后冒出来的笑声却很微弱。“我希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或许史提夫可以看看壁画。”
“他跟你一样是个艺术家吗?”
丹尼尔这一次由衷地笑了。“不是,他是受训中的银行分行经理。他大学念的是经济哲学,毕业后不进银行工作还能干什么?可是他喜欢欣赏艺术。他没得选择,尤其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所以你特地邀请他来参观壁画吗?”亚当故意用夸张的语调挖苦地说。
“不是,他主要是来找我的。不过要是你能让他也顺便看看我正在做的研究,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免谈。”
“很抱歉,你刚刚说的是?”
“我说‘办不到’。”亚当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正视丹尼尔。他的眼神又冷酷又高傲,有一把怒火在深邃的黑眸子里忽隐忽现。“我不太高兴你邀请他来,你明明知道我对于外人到城堡里来是很忌讳的。我得再次提醒你,你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获准进入克斯特比的人。”
丹尼尔顿时觉得很后悔。“我知道。亚当,我真的很感激你。我不应该没想清楚就随便邀请他来。”
“除了我俩,我不希望有第三者的存在。”
“史提夫是我的朋友,他人挺好的。”
“这不是重点。”
丹尼尔在脑子里搜索折衷的方案。“这样吧,我不会带他到城堡里来。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们就在村子里碰面就好。这样你就不用看见他了。”
亚当把残馀的酒全部倒在自己的酒杯里,可是并没有喝。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晌。
丹尼尔轻轻呼出一口气。
“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他可以过来。不过只能去参观礼拜堂。”亚当一脸严肃地看着丹尼尔。“我对于隐私相当重视,做事向来也只顾自己。如果你真的决定在这个周末过后就离开,我希望能尽量把握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你今天都很忙。”
亚当眉毛一扬,傲慢的样子。“你也是。康亚斯先生,我不想打扰你做研究,但只要我觉得恰当,随时会在你闲暇的时候打扰你。”
丹尼尔垂下眼,听见自己从‘宝贝’降级为‘康亚斯先生’,觉得被拒绝了,心好像被针扎了那样疼。“我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才对。”他边说边用叉子翻搅着盘子里吃剩的肉屑。“我很抱歉,亚当。”
“或许我应该惩罚你。”
亚当的语气很平淡,丹尼尔一开始还没弄清楚他的意思,等到渐渐意会过来,才猛然抬起头。“惩罚?”他重述一次,肚子里涌起一股性奋。
亚当露出和蔼的笑容,手指着餐桌说道:“我应该禁止你吃餐后甜点。真是遗憾,喜波尔太太的法式焦糖布丁可是村子里有名的。”
“喔。”丹尼尔想要压抑内心的失望。他停止玩弄餐具,搁在盘子上。此时传来一声轻笑,他连忙抬起眼望向他的爱人。
“我不会剥夺你吃甜点的权利。”亚当脸上挂着一抹笑容。“我不是这么无情的人。或许你能想出另外的惩罚方式?”
丹尼尔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脑子一片空白。“我……我……”
“要是你真的想不出来,就得让我决定了。”亚当又扬起眉毛,一脸的邪恶。“你还记得你的安全字吗?说出来我听听。”
丹尼尔咽下口水。“撒拉芬。”
“好孩子。”亚当的眼睛微微闪着光。“下一次当你听见我说这个字的时候,你就要默默地服从我的指示。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只有在你决定停止并再度说出安全字,或者等我在最后一幕释放你的时候,游戏才会结束。了解吗?”
“了解。”
亚当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对着面前的布丁餐盘比了个手势。“吃甜点吧。你需要糖分来提供你待会儿所需的热量。”
用餐结束,两人将碗盘餐具拿到楼下厨房。希尔达很早之前就已经回家去了,于是两人只得自己收拾。亚当尽量保持闲聊的气氛,慢条斯理地进行洗涤的工作。
丹尼尔站在他身边,手里像抓着救命索一样紧紧攥着一条抹布,一边斟酌地用简短语句回应。他保持警觉,随时注意撒拉芬这个字眼,因为完全预料不到亚当什么时候会提出来:是在五分钟之内就兴起惩罚他的念头,还是故意让他等上一个小时,丹尼尔实在摸不准。内心的紧张和期待越演越烈,丹尼尔变得笨手笨脚,先是把一只刀叉给掉在地上,接着是将一个茶托翻落在滴水板上。他开始领悟到等待比惩罚本身还要折磨人。
他努力控制情绪,才终于熬到清洗工作结束。厨房的窗外,夜色暗沉下来,薄雾在玻璃上打旋。看见这画面,令他不禁想起他初到克斯特比的那晚,登时打了个颤。
亚当注意到了。“你冷吗?”
“起雾了。”
“嗯。”亚当用抹布擦干手,踏着大步走过厨房,来到通往户外的门。门后挂着几件外套:有夹克、雨衣、毛料长大衣等等。他挑了两件取下,把其中一件递给丹尼尔,自己穿上另外一件深色的厚重开襟外衣。“咱们到城垛上走走吧。”
丹尼尔不禁失笑。“在这样的天气下?根本看不见什么。”
“保证让你想像不到。”亚当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打开门。“要来么?”
丹尼尔嘴上在发牢骚,但还是穿上外套。这件Barbour外套上了防水层,颜色老旧,榇里有些磨破了。可是上头有亚当的味道,于是他舒服地拽着衣襟,裹紧了外套,也就不再抱怨了。
夜晚的空气比想像中还要冷。丹尼尔站在楼梯上,看着嘴巴吐出团团雾气。卤素灯照亮了要塞的墙面和西翼区的建筑,草地闪着一片水气。他跺了跺脚,便赶紧穿过碎石子路,加入亚当。
两人爬上狭窄的阶梯,来到一条小通道。这条通道直接通向城堡外头,在向海面环住城堡半圈,行成城垛。城垛上的窗台约为手肘高,顶端部分刚好和丹尼尔的刺猬发尖等齐。底下的大海不断拍打着岩石,在朦胧夜色下几乎不为肉眼所见。
“我就说嘛,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啊。”丹尼尔走到一半停下脚,倚着窗台,盯着前方他以为是陆地的地方瞧。
亚当站在他身边,手指着远方摇曳闪烁的一个小光点。“你看。那是最靠近克斯特比的小村庄──一个叫做温斯多威的地方。”
丹尼尔蛮不在意地哼着鼻子说:“简直要冷死我了。”
“也冷却了你的热情吗?”
“如果你想在这种鬼地方引诱我,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本来想加入一点傲慢的调调,可是牙关却突然打颤起来。“我可是个标准的热血男人哪!”他添上这么一句,还瞪了爱人一眼。
亚当觉得有趣地摇摇头,然后视线便回到大海上。“快看。”
丹尼尔原先只是好奇地转过头去看,没想到却被眼前画面给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只见一道仿佛坚固城墙的浓雾涌了进来,来得悄无声息又敏捷迅速。它很快便充满整片天空,将空气都染成了灰色,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被无情地吞噬了。不出片刻,在头顶上方移动迅速的浓雾将两人卷入其内,宛如一道强烈寒气弥漫全身,将他皮肤冻得绷紧,连气管里的呼吸都是冰冷的。
“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英国人叫它海蚀雾;苏格兰人则叫它哈尔雾。”亚当的声音似乎是周遭他唯一觉得温暖的东西。“我们现在的地理位置很接近边界,所以这两种语言都可以通用。简单来说,就是海雾的意思:这在年终时节的东海岸是相当常见的。很惊人吧?它把所有声音都吸进去了,也将能见度降到只剩几尺之遥。”
“要是在这种海雾中迷路了,一定很可怕。”
“你没迷路。”
他的声音很近,轻柔又有磁性。丹尼尔抬起眼,意识到亚当不知不觉中已经靠得这么近,顿时心跳加速起来。
一等两人的唇碰在了一起,丹尼尔立即闭上眼睛。亚当尝起来有酒味,嘴唇被海风给冻的冰冷。丹尼尔扭着身子深深埋进爱人的怀里,想要给他一些温暖。亚当一手抚上丹尼尔的臀部,轻轻地放在上头。两人的吻越来越深,但还称不上激情。
当亚当松开吻,微微别过头去,他那被风吹覆在前额上的浏海轻轻擦过丹尼尔的额头,令丹尼尔打起哆嗦,亚当立即察觉到他的此种反应,于是将他搂的更紧。
丹尼尔紧紧依偎在亚当怀里。“你该不是只想带我来看这海景吧。”
“我喜欢在雾中亲吻。这让我觉得有活力。”
他这样说似乎有点奇怪,可是丹尼尔并没留意。他只说道:“我能问你私人问题么?”
亚当往后退一小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脸上挂着好奇的表情,甚至还有些紧张,最后挤出一抹笑说:“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会回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丹尼尔两手放进口袋里,将外套往下拽。“我们昨晚做的事情……你做起来好像很熟练。我的意思是,我以为──我希望──你在床上是扮演支配的那一方,可是我没想过……哦,天啊。我在说啥蠢话啊我。”他甩甩头,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冰冷的哈尔雾接触到脸颊上的热意,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对不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问什么。”
“你想知道我以前是不是有做过。”
“是的。”
亚当定定望着他,仿佛在斟酌该如何回答。最后他平静地说:“丹尼尔,终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也许到那个时候你就能了解我,理解我的癖好。可是现在,我只能说,是的,我曾经做过。实际上,还做过好几次。但这不是我唯一能享受快感的方法:诚如我昨晚告诉你的,要是你不同意游戏继续进行,我也会很乐意地用你喜欢的方法跟你上床的。”
“可是,”丹尼尔追问着,“你怎么知道那是你喜欢的呢?怎么领悟到那不只是性幻想,而是有更深的意义呢?”
哈尔雾在两人四周翻腾,雾越来越浓,仿佛整片天空崩塌下来。冷空气钻进丹尼尔的外套内,他不由打起寒颤。要塞内的灯光似乎离得很远,遥不可及:可是他依旧静心地等待亚当的回答。
“或许是我曾经也跟你有过同样的经验罢,”末了亚当终于说出口。他脸上毫无表情。“或许这事件促使我想要拥有控制的权力,而不是放弃它。”
这不是丹尼尔希望听到的答案。“有人伤害了你吗?”
“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丹尼尔从口袋里伸出手去握亚当的胳膊,一点不在意冰冷的空气。他向前走一步。“可是你还记得。”
“每天都记得。”
丹尼尔挣扎着想要说点什么。试探性地,他问道:“跟我在一起,有帮助吗?”
亚当轻轻地吐出一个声音,似笑也似叹息。他的手指触摸了丹尼尔的脸,接着温柔地抚弄他的发丝。“有的。”
亚当的吻再度落在他嘴上,更多是出于感激而不是热情。
“你也帮助了我,”两人松开嘴之后,丹尼尔说。“我从未想过这种事能成真。但它真的发生了。你让它实现了。”
亚当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把手放回外套口袋里。“信任,宝贝。那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催 情 药。没了信任,我们的心灵会感到空虚,做爱的时候就跟畜牲没两样。我喜欢对你的欢愉负责。这让我觉得像个人。”
丹尼尔不禁莞尔。“昨天晚上,我觉得我不只像个人。”
“哦?也许你觉得像撒拉弗?”
亚当念那个字时候的嘴型令他心头为之一震。丹尼尔霎时屏住呼吸,身体僵硬起来,一股兴奋在他体内流窜。他抬起眼帘望向亚当,却看见他正揶揄地坏笑着。
“我说的是‘撒拉弗’,丹尼尔。单数名词,不是复数。”
“我以为你说的是……”
亚当昂起下巴,脸上的笑意加深。“你希望我说‘撒拉芬’。”
丹尼尔闻言身子一凛。他的背靠回在石墙上,膝盖发软。“你说了。你──你现在要做什么?”
亚当伸出一只手。“跟我来。”
丹尼尔随着亚当进入要塞,一面走一面脱下外套。从冰冷的户外来到温暖的室内,丹尼尔勉强把内心的兴奋压下。两人踩着中央楼梯往上来到大厅。头一次与亚当在这儿发生亲密关系的画面还留在脑海中,丹尼尔一时竟忘了此刻要进行的是惩罚。
在两人进入大厅的当儿,亚当将所有灯光熄掉只留下扶手椅旁的那盏上射灯,就在壁炉附近。壁火低低地烧着,恰好提供足够的温暖和些许照明。
亚当以手示意丹尼尔走向那一轮小光束,丹尼尔依言照办。他静静俟立于一旁,等着亚当在一张扶手椅上落了座。他感到背后有一股热气传来,缓慢地从他的小腿爬到颈背,这时亚当开口说话了。
“脱衣,”他说。
丹尼尔闻言一怔,眼睛眨了眨。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即使心里明白这里只有他和亚当两个人。夜色渐趋浓密:他只能隐约看见在大厅另一头的那架钢琴。
他依然踌躇着,目光回到爱人身上。
亚当眉毛微微一扬。
要是他不听命行事,肯定会造成更糟的下场。丹尼尔双手在身上慌乱地摸着,拿不定主意该从哪里先开始。毛衣似乎是最佳的选择。他手指抓住下摆,翻起毛衣,拉过肩膀和头部,最后把整件褪了下来。
他站立了一会儿,毛衣被搏作一团拿在手中。可是亚当依旧沉默不语,丹尼尔只好把毛衣扔在地上。
接下来轮到衬衫了。丹尼尔有些迟疑,不晓得亚当是否要他像表演脱衣舞那般呈现性感撩人的姿态,于是放慢了动作。他的手指先逐一把玩着纽扣,故意半解开来。他知道自己不够大胆,没办法像那些专业的脱衣舞者做一些扭臀噘嘴的妖媚之举,于是他一边用笑容来融化亚当的心,用真挚的眼神凝视亚当,一边脱衬衫。
亚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一脸漠然。
接着他必须蹲下身子把运动鞋除去。鞋带因为湿气变得难以松解,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也兴起一股不耐烦的欲火,无情地灼烫起来。终于,鞋带解开了。他蹬开鞋子,再把袜子除去。
他再次直起腰身,看着亚当。顿时羞怯心起,暗暗希望亚当也能做些表示公平的举动──即使只是松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也是好的。可是他一动也不动,丹尼尔自知没有权利做出要求。亚当是支配者:而他只是遵照指示的臣服者。
此时一温柔、寂静的感觉进入他意识。丹尼尔认出那和亚当绑缚他时是一样的。这感觉透着一股倦怠,好似壁炉里的微火那般慵懒,缓缓贯满他全身。他渐渐地感觉到自己仿佛灵魂出窍,犹如带着兴味偷窥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这异样之感令他稍作停顿,接着动手去解工作裤上的扣子。紧张之馀,他的大拇指都按得生疼了还是解不开;这轻微的疼痛却将他拉回到现实。
丹尼尔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肌肤红的发烫。这不似以往的那种性奋──怎么可能一样呢?亚当根本还没碰触到他;甚至只对自己说了两个字。截至目前为止,这所有的性爱冲动都只是在丹尼尔自己的脑海中。
他拉下拉链,将裤子褪至大腿处。听见亚当发出一声赞叹,他腾地一下子红了脸。丹尼尔把脚从工作裤中伸出,用脚尖把裤子推到一旁。他直起身子,目光掠过亚当那热切的神情。局促不安地,他搓搓头发,将长浏海往前拨,仿佛要把自己的脸藏起。
亚当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眼神中透着饥渴,牢牢锁在丹尼尔那裸露的胸膛,接着转移到那件贴身的灰色短榇裤,最后落在那勃发的欲望上。
丹尼尔一手往下滑,直到指尖碰到些许耻毛才打住。布料虽然可以遮掩私处,但却无法完全隐藏。柔软的棉布小而贴身,将阳具和阴囊紧紧包裹住,其诱人的曲线简直引人想要去爱抚它。
他尴尬地脱下短裤,扔进一旁的衣堆中。挺直身体,出于本能地用双手遮住下体。
亚当蹙起眉头,做了个不耐的手势。
丹尼尔只好松开两手,垂放在腰侧。一开始他低垂着头,因为羞耻而茫然失措。他觉得自己这样赤身裸体的站在空旷大厅里,暴露在衣衫完整的爱人面前,很是淫 荡。可是在难堪的表面下,却又不能自控地涌起一股兴奋的满足感,想像着亚当也觉得自己妩媚动人,不禁全然陶醉在这样的情境下。
亚当仿佛可以读出他的心思,他轻声说道:“你真漂亮。”
这一次,丹尼尔的脸因为欣喜而涨得通红。
“我要你跪在我面前。”
他只犹豫了不到一秒钟,便顺从地跪下。他跪爬着寻找舒服的姿势,地毯在膝盖下搔痒着。丹尼尔将两手搁在大腿上,内心起伏不定地等候下一个命令。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下个指示会是什么,可是他希望能亲耳听见亚当说出口。
亚当直直望进他的眼睛。“双手交握在背后,右手抓住左腕儿。懂了吗?很好。没有我的命令就不许动。”
丹尼尔点了头,对这个命令有点困惑。他的手指偷偷往壁炉方向伸,好像要抓住火苗似的。他因为紧张而绷着肩膀,胸膛往前突。这个姿势让他不好意思地直想低头。
“靠近一点。”
丹尼尔膝行着往前移动,直到抵达亚当的脚前。他垂眼看着他脚上那双擦得发亮的皮鞋,然后目光一路往上移,先是掠过他的大腿、他的胯下,扫过他的胸膛,最后停在他脸上。
亚当浅笑了一下。脸上挂着冷漠而疏离的神情,可是他的眸子里却闪着一股欲望。“舔我的阳具。”
丹尼尔一时止住呼吸,一阵骤发性的战栗贯穿体内。虽然这命令是他预期得到的,可是亲耳听见的感觉却令他更加羞耻,更觉喜悦与真实。他意识到这将是多么大的挑战:没有手的协助,他只能用嘴巴完成所有动作。这个领悟令他脸又更红了。亚当唯一的让步就是坐得挺直,张开双腿,好让丹尼尔能够靠近些。
他直直看着亚当裤子上的钮扣和拉链,下定决心要做得完美,让亚当满意。
他前倾着身子,右手在背后紧扣住左手腕。肩膀靠在亚当的大腿内侧。长裤的厚实棉布擦过他的肌肤,丹尼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即使壁火散出阵阵热气,亚当的衣服上依然带着哈尔雾和夜晚的寒意。他低下头,用鼻爱抚亚当的胯下。从亚当下体鼓起的欲望可以证明,虽然他脸上表情平淡,体内的淫兴却也被刚才的脱衣秀给撩了起来。
丹尼尔将脸凑近亚当胯下,唇间逸出一声渴望的叹息。他隔着裤子时而用嘴轻咬亚当的男根,用舌尖勾勒其线条,时而微启双唇将它含住,一寸一寸地探索其长度。接着他低下身子,用鼻子摩挲阴囊。他希望亚当和自己一样一丝不挂,那么就可以轻易地品尝他、感受他,可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层层布料只用嘴巴摸索,却又令人昏昏然地觉得很刺激。这真是令人泄气:他分明可以感受到亚当的每一寸阳具,他的臀部的每一细微动作。他还可以闻到他的味道:揉合着古龙香水味和性爱气味,令丹尼尔亟欲得到更多。
他用舌头轻舔拉链,金属的触感冰凉,味道尖涩。当舌尖找到了纽扣时,他先试探性地碰了碰,方用牙齿去咬。这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困难,扭扣周围的布料僵硬,舌头不好弄,但是终究还是让他给咬开了。
顿时心里涌起一股胜利的欣喜。丹尼尔用牙齿咬住拉链,慢慢往下拉。一等拉链开了,便用鼻尖将长裤的布料蹭开,深吸一口里头的欲望气味。
现在两人之间仅存的阻碍就是亚当的内裤了。丹尼尔闭上双眼,努力地用舌尖摩蹭布物,想要拨开它,好让亚当的挺立释放出来。在尝试的过程中,他的香舌隔着内裤轻舐缓舔亚当的男根,勾勒其每一寸血管,并在平滑细致的前端上打旋。
他含住龟头,双唇温柔地包裹着,慢慢将男根往外移,直到男根挣脱层层布料,成功地从裤子里完全解放出来。
他的头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仔细欣赏亚当的阳具,接着猛然往前一凑,将阳具尽根含入嘴里。
亚当发出“唔”的呻吟声。显得很享受的样子。
丹尼尔受到鼓舞,加大吸吮的力道,然后再突然松开,让亚当自行朝他的嘴里挺送。他想要将他的阳具整根吞入,直到底部。丹尼尔耷拉着肩膀,双手只是轻轻地交握在背后,但脑子早已是一片空白,所有心神都集中在口 交的任务上。
亚当的手指在丹尼尔发丝间穿梭,游移到他脑后,紧紧抓了一把。就是这样具有占有欲和支配力的一握,令丹尼尔的身子顿时瘫软无力。他吐出梦呓似的呻吟,声音的震荡传送至亚当的男根,激得他勃兴大发无法自持。此时丹尼尔的耳际传来亚当的一声喘息,接着他便奋力抽送起来,富有节奏地往深处挺入。
丹尼尔欣然承受着。身为臣服者的感觉再度兴起,提醒自己为何身在此处:为何如此卑微地跪倒在地。因为他是亚当的所有物,只能任由主人随心所欲地对待;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没有过问的权利。他要做的只有服从。他此刻的唯一目标就是尽力取悦他的爱人。
体内春潮涌动,如海浪一波波袭来。丹尼尔的阳具涨得生疼,简直快令他受不住了。勃起的阳具直挺挺地紧贴着下腹部,在他倾身向前时,渗出的前精也给沾在了肚子上。他想要像条发情的公狗那般浪摆下体,激情摩蹭亚当的大腿,可是在主人面前他必须维持卑躬屈膝的态度。主人的需求一定摆在首位。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他让亚当的男根从自己嘴里滑了出来,前端部位托在他的下嘴唇上,然后开始前后晃动脑袋,一边低低抽噎着一边用滑湿的唇瓣套弄男根。他的舌头上下前后轻弹着前端上那道狭小的口子,品尝其源源不绝渗出的清澈蜜汁。接上文
丹尼尔用敬仰爱慕的态度崇拜着亚当的阳具。倾尽热情亲吻,用尽花招挑逗。他把舌尖贴住龟头底面,来回震动着,搔其痒、驱其精,引得亚当勃发难当,不能自控地发出声声喜悦的闷哼。他把唾液涂抹整副阳具,噘起嘴巴含紧,使其在他嘴中前后滑动。他还用牙齿轻轻刮擦着,令亚当的腰身为之猛然抽颤。
亚当的双手放在丹尼尔的后脑杓,下体对着他的嘴挺进。丹尼尔意识到这游戏已近尾声,于是闭起嘴巴,缩紧双唇,严丝合缝地含住亚当的阳具用力吸吮起来,脑袋同时快速地上下摆动,与亚当的抽送动作保持一致的节奏。
他舌头品尝到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亚当弓腰缩背地绷紧身体,喘息急促又紊乱。丹尼尔进行的更加卖力;他专注地撩拨亚当往高峰攀爬,他的后背和胸膛上已是汗涔涔一片。
而后亚当猛然将阳具抽出。
丹尼尔低低地发出失望的抗议声,过了短短一秒,亚当灼热的喷发溅在他脸上、胸上,惊吓之馀,他不由惊呼一声。亚当的种子黏稠而温热,像雨点般洒在他肌肤上。
亚当自己也满足地呼出一声释放后的深深叹息,接着轻声笑了起来。
丹尼尔抬起目光望着亚当。一时之间他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何感觉,只能想像亚当的精液在自己身上滴落的画面。他缓缓地伸出舌头去舔在嘴角的一滴精液。垂下眼帘,看见胸膛上有几道湿热的白色黏稠物。心想自己应该要觉得肮脏才是,可是他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反而被眼前的画面给刺激得心跳加速起来。
亚当把阳具放进裤子里,身子往前挪了挪。他垂眼看着丹尼尔,嘴角挂着一抹笑。“现在轮到你了。你可以用手。”
丹尼尔茫然看着他,一时还摸不着头绪。然后才松开双手举到面前,活动活动双肩,纾解筋骨。他抬起左手去摸沾在胸膛上的精液,带着惊奇的心情轻轻描画着。
“我要看着你在我面前手淫,”亚当柔声说。
丹尼尔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亚当的要求将他的理智给完全剥夺了。他顺从地坐回到小腿上,双手环住自己的男根。
很快地他就性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高潮了。丹尼尔的目光锁在亚当的脸上,可是片刻过后,他便觉得忸怩不自在,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继续这淫 荡的行为。他的喘息越趋急促,双手粗鲁而用力地套弄男根,攀往性爱的顶点。他的挺立有节奏地勃动着,前端不断分泌出湿滑黏液,令他的套弄动作更加流畅顺滑。
他觉出亚当的身子倾了过来;耳际传来他的低声呢喃。
“那天晚上,是我站在你的房门外,”亚当轻柔地说。“我看见你把内裤褪到大腿,像个男妓般仰躺着,你的手紧抓着床头架。我看见你在手淫,宝贝。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是谁让你这么热情地取悦自己呢?”
丹尼尔不能自持地呜咽着。他张开眼睛,目光迷离又沉醉地落在亚当脸上。“你,”他喘息着说。“我想的是你。噢,天啊──”
在达到高潮的那一瞬间他垂下脑袋,一手遮在阳具前,阻止喷发的种子溅洒四处。自己的四肢无可避免地沾到了许多灼热的奔流。丹尼尔颤抖着身子,喘息在喉管里呼哧呼哧作响,接着便发出一臣服的啜泣声,伏趴下身子,头枕在亚当的膝上。
亚当揉揉他的湿发。“今晚就到这边吧。”
“我爱你,”丹尼尔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把脸紧贴在亚当的大腿上,希望能抑制自己说出这般厚脸皮的宣言。“上帝请帮帮我。但我是真的爱你。我好爱你。”
头发被用力一扯,他不得不抬起头来。丹尼尔仰着头注视着,感觉到亚当的手指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在残留的精液上游移。
“我也爱你,”他说。“不要害怕去爱,丹尼尔。从今以后再没有坏事会发生在你身上了。你是我的──我会好好保护属于我的东西。”
丹尼尔瞬也不瞬地盯着亚当看。自知应该要对亚当的这番话觉得安心,可是莫名所以地,他却感到有一股寒意突地窜上他脊梁骨。
接下来的两天过的比丹尼尔预期的还要快很多。不理会亚当的抱怨,他每天总是起了个大早,到厨房跟喜波尔太太一起吃早餐。女管家很高兴又看见他,对他絮叨许多零碎小事和村子里的最新八卦。丹尼尔一点不讶异地从她口中得知,自从在星期四去了酒吧一趟,自己已经成为当今最热门的话题。他只希望这个星期天和史提夫去喝一杯时,村民们能让长舌头暂时歇会儿。
吃完早餐,丹尼尔在城垛上走了半圈,直到抵达红塔为止。塔楼堵在前方,无法再前进,即使他知道城垛还继续往城堡的南方延伸。他想要去看杰夫提过的亚当的那座花园,可是截至目前为止,他和亚当花了大部分时间在更有趣的消遣上,而不是园艺。
然后他就会到礼拜堂做研究。星期五他在那儿待上一整天,替壁画拍近照,把素描画完,还写了一份完整的报告,详述《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以及《死之舞》的视觉呈现效果和保存的状态。又仔细看了祭坛装饰品,更加确定它是个古物,于是也把这点纪录下来,或许以后能拿它当壁画的相关背景资料。
到了星期六中午,他在礼拜堂内的研究工作已完成。丹尼尔收工后,把焦点转移到城堡内的图书室。
红塔内有一座盘绕五层楼的螺旋式楼梯,宽度刚好够一名成年男子携带一部笔记电脑行走其上。上次亚当带他四处逛逛的时候,他也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了一眼塔楼,当时的印象只有这是一个疏于使用的阴冷地方。
图书室占据整个二楼。推开门之后,他惊讶地停住了动作。图书室比他想像中还要小:跟学校指导教授的办公室一般大,由地板到天花板的大型书柜占据了三面墙,上头堆满灰色盒子、超大本账簿和皮革封面精装书。
其中一角落摆着一个古老的档案柜,旁边有一台燃油式加热器。丹尼尔忧虑地瞧着加热器,穿过冰冷的石头地板来到沉重的橡木桌子边,放下笔记电脑和背包,走到小窗户边。
窗外是海,这儿应该是城堡东侧。一只银鸥在空中盘旋,银白两色的渺小身影对比底下一片青铜色的深沉海洋,显得特别孤寂。丹尼尔回过身去看图书室,拿不定主意该从何处着手。
亚当曾经说过,最后一代的男爵很喜欢研究家族历史。由此,丹尼尔原本期待会看见一系列按照年份排列整齐的文件记载着伊黎家族和克斯特比城堡的一切。相反的,这里头很凌乱,仿佛最后一代男爵是个活在一百年前的人──而自那以后再没有人碰过这些档案。
然而这里却是一尘不染,当他打开档案柜,发现有两个抽屉是清空的。移动中,抽屉的滑槽虽然嘎吱叫了几下,但还是可以感觉出滑槽在不久前才上过油。
他猜想,是不是亚当把里头的档案拿走了。可是为什么呢?他应该是没有东西需要隐藏的啊。或许那些是伊黎家族还未偿还的债务吧。丹尼尔耸耸肩。不管真相如何,都不是他该管的。礼拜堂还有壁画才是他到这儿做研究的原因,所以最好现在马上开始。
他大略看了一下眼前凌乱的文件堆,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身边的书柜走近一步,他随意挑了一册书,摊开在桌子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丹尼尔就在桌子和书柜间来回穿梭,取下书、翻阅账簿、在存放在盒子里的发黄纸张间迅速浏览。有些东西简直古老的超乎他意料之外──包括磨损的羊皮纸手稿,带有裂痕的上等犊皮纸,印刷技术出现以前的对开纸。每一件东西都透露着零碎的秘密:在这儿的一个字,在那儿的一句话,谜语里还有谜,参照和相互参照的文献就像复杂难解的拼图。
末了,丹尼尔找到一个有价值的资讯:一份手稿详细列出克斯特比男爵为了宅邸内私人礼拜堂的两幅壁画而置办的必须物品。他打开笔记电脑,掏出一只笔,开始把文字内容抄写下来。文件上处处有污迹,有好些字句是由拉丁文写成。现在他先不去管这些不清楚的部分,集中精力誊写。以后再烦恼翻译的事。
手突然抽起筋来,他不得不暂停。身子往后靠回椅背上,随意地按摩手腕,目光继续在文件上游走。截至目前为止,他只找到了壁画的相关技术资料──议定的制造费用,最终成本,主画师的名字和助手名册,实际花用时间与事前估算时间,对于壁画的一些评论,画家的行为态度等等。可是他仍然不知为何《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以及《死之舞》会被选为壁画主题,而且也找不到那个奇特的祭坛装饰品的任何资讯。
丹尼尔把笔记本翻回前一页,重新读一遍当初 三名守卫中的一位在画师作画时所写下的每日报告。一开始他很震惊,该名男爵竟然如此不信任自己请来的工匠,但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他想起了当时四处为灾的瘟疫,推测要是无人看守礼拜堂内的银制酒杯和黄金十字架,即使是在神圣地,对于一个失无可失、随时愿意铤而走险的人来说的确是很大的诱惑。
或者,这里曾经发生什么更不祥的事?丹尼尔边咬着铅笔头边想。说不定守卫根本不是在守护宝物,而是被派来保护这些画师。
手已经比较不疼了,丹尼尔继续誊写的工作。又看见更多的详细记载:这一次是有关提供画师酒食所需的开销,以及小羊酒吧的老板抱怨投宿房客太吵──丹尼尔不禁咧开嘴笑了:原来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接下来,是一份由礼拜堂守卫撰写的简短报告。
接着,我们的确听见某些奇怪声响,仿佛从墓穴中传出……我们每个人都很害怕……一位名叫爱德温·派恩特的男子亲身到墓穴查看,据他回报,那只是一只老鼠的扒抓声。但我们并无看见任何老鼠。奇怪声响维持了一阵,直到男爵先生到来,命令我等尽速离开……
丹尼尔看着笔记本,把守卫的潦草笔迹和自己的工整记录做个比较,仿佛经过抄写之后才容易理解似的。但不管是哪一份资料,讯息都很明了:国王的特派员并不是扒抓地板的人──或者至少,不是唯一的人。
他顿时不寒而栗。这房间仿佛越来越冷。丹尼尔清清喉咙,对于自己这么轻易就被灵异事件给吓成这样感到气恼。或许爱德温·派恩特是对的:老鼠才是制造噪音的祸首。他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个说法,但随即发现他办不到,于是往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他往窗外看出去,外头的景色已经有了变化,心里觉得满意。只是大海还维持稍早时那阴郁的灰。此时,一可怕的叫声让他吓的跳了起来,他探头往下方看,看见一只海鸥打眼前滑翔而过。他心想会不会就是刚才瞧见的那一只呢。又或许是星期三早晨吵醒他的那只。这真的只是三天前的事吗?怎么觉得恍若隔世。
丹尼尔走回桌子前,继续把剩下的报告给抄写完毕。再没有其他文件提到礼拜堂里的奇怪声音。报告以克斯特比男爵的简短评注作结,署名者为亨利·伊黎,内容写着他很满意众画师的心血结晶,理应在他们完工离去之前给予极为优渥的报酬。
他把书架上的手稿放回原处,翻弄着另外的一沓文件,上头都是难懂、细长的仿铜版字体。看起来好像是城堡的帐目摘要,按年记的,持续了一百多年,每一个总计数字后头都有同样的克里斯汀·伊黎的签名。本以为这些是后来才捏造的,不会有人活了这么久。可是墨色和纸质张张皆有差异,仿佛帐目的记载横跨了百年,而不是一次性的,又不像是捏造的了。这实在很奇怪,丹尼尔想不出为何如此,于是把这些文件搬到书桌上以进行深入研究。
在另外的盒子里翻了个遍,他找到一本日志,上头是一样的细长字迹。他坐在桌子边缘,翻查着。从第二页的内容可以认出是伊黎家族未完成的简史。似乎只集中在四个人身上:高德菲尔,提伯特,亨利和威廉。因着脑中还存有亨利这名字的清晰印象,丹尼尔试着去找对方生平的开头部份,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礼拜堂的事。
然而,找到的却是关于祭坛装饰品的来处的讨论。丹尼尔一边读着一边落座,等他把整篇记录看完,拳头突地在桌上捶了一下,仿佛胜利般地大喊:“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他震惊地一下子抬起头,看见亚当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手上端着一盘三明治和一杯茶。
丹尼尔霎时绽放出笑容,精神为之一振。“我没听见你来。这些是给我的吗?”
“你工作的时候老是忘记吃东西。”亚当走了进来,把盘子和杯子放在书桌上,草率把文件往旁边推开。
“小心。”丹尼尔提醒他。“我可不想把你的家族历史给毁了。”
亚当从鼻子冷哼一声。他走向窗子,倚着窗台。“我想这些伊黎祖先应该不会介意自己的好名声被一两块污渍给玷污了。”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在这些老文件旁边吃东西。这是布里干酪和熏肉吗?天呐,你真是棒呆了。”丹尼尔把文件往远处挪了挪,一下子把身体塞进椅子里。“太完美了。”他鼓着满嘴的三明治,含糊地说:“我正好需要这个。”
“你找到了什么让你这么开心啊?”
丹尼尔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吞了下肚,迫不及待地要分享他的新发现。“除了许多关于壁画的技术资料以外──这些资料很有用──我还找到一份关于祭坛装饰品的参考文献。”
“圣拉撒路?上头说了什么?”
“那不是圣拉撒路。”丹尼尔呷了一口茶。“这样说吧,我们可以说它现在是圣拉撒路,或者至少在它被供奉在礼拜堂里的时候是,可是它的原始来处是一间异教神殿。至于哪一间嘛,我也不清楚──文件上没有记载──可是当年把横饰带搬回来的是个叫做提伯特·伊黎的人,他于西元一二五五年在塞普勒斯发现此横饰带,也就是在路易九世发起十字军东征攻打埃及失败之后。”
“原来如此。”亚当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蠕动的嘴上,丹尼尔开始觉得不自在。“这么说来,如果那东西不是圣拉撒路,又会是谁呢?”
“它是希腊神话中的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个美 少 年,爱芙罗黛蒂和冥后普西芬尼同时爱上了他。”丹尼尔放下三明治,看了一眼亚当的表情,想知道他是否听说过这故事。
“众神裁议,阿多尼斯应该花半年在地面上跟爱芙罗黛蒂一起,另外半年在地底下与普西芬尼一起。可是两位女神都不愿意跟对方共享男人。最后阿多尼斯被一头野猪给咬死,于是他必须永远留在阴间。爱芙罗黛蒂非常伤心,她要宙斯让阿多尼斯复活。从此以后,两位女神就心甘情愿和对方分享他了。”
“你是说,横饰带上的圣拉撒路其实是阿多尼斯?”
丹尼尔露齿一笑,拿起一片吐司,夹了一片熏肉。“没错。他不是从坟墓中升起,而是从地底下。他旁边的那个人不是耶稣基督,而是爱芙罗黛蒂──只不过她这一次身穿丧服。而这也解释了装饰边为何是藤蔓与花朵的原因。”
“我一直以为那与基督教有关。”
“嗯,是有关。”丹尼尔咬了一口三明治,才接下去说。“但阿多尼斯的神话是近东地区众多复活传说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人们说基督教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流传甚广,部分原因在于它跟其他约莫六、七个异教信仰的复活传说相似。”
“异教的祭坛装饰品。”亚当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堆,语带讽刺地说。“还真是贴切啊。”
贵族之血 下
“你的家族历史很吸引我。我可以花好几个礼拜阅读这些东西。”丹尼尔吃完东西,开心地笑了。“我已经决定不去理会我的拜访名单上的其他教堂了。虽然我还是会去看看那里的壁画,跟克斯特比的比较一下,但老实说,这没有太大的实质意义。光是写一份你这里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的初步报告就足够当我的学位论文了。我以前没想过要攻读博士学位,可是眼下有这么多资料可以研究……可以让我再好好多读几年书。”
亚当回报以一个微笑。“去读博士吧,如果能让你留下来的话。我喜欢有你在身边。”
丹尼尔笑了。“你是喜欢我在你的床上。”
“我喜欢所有你的一切。”
现在他害羞地红了脸,眼帘低垂,手玩弄着马克杯的把手。“你一直对我很好。不仅同意我进礼拜堂做研究,供应我吃住,还教导我有关……有关……”
“有关什么?”
“有关控制。”丹尼尔短暂地闭上眼睛。“我以前不知道我竟然如此喜欢这种感觉。我这么需要它。”
“有些人从来都知道。”亚当说。“有些人只有跟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状况下才有所体认。你就是一个例子。”
丹尼尔定定看着亚当,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你是说,我只会跟你有这样的感觉?”
“一点不错。我会是你唯一的支配者。”
一股强烈的性欲突然涌起,令他全身瘫软。丹尼尔放声笑了,对亚当充满自信的话语感到又兴奋又畏怯。“那么我得充分利用在这里的时间了。”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用离开的。”
“我也不想,可是我必须走。我不能留在这儿,我的生活都在伦敦呐。”
亚当直勾勾看着他,不发一语。
丹尼尔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很清楚,亚当不可能求他留下,可是心里又觉得失望,亚当没有坚持下去。丹尼尔动作迅速地把茶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托盘上。两人之间的静默似乎越来越沉重,于是他改变了话题。把文件堆推到自己面前,手指轻扣最上头的那张纸,吸引亚当的注意。
“哦,对了,这里有个地方我觉得很奇怪。在一五三六年和一七五三年之间,有个叫克里斯汀·伊黎的名字一直出现。是有好几个人都取这个名字吗?还是有其他原因?真奇怪,你看这些笔迹和签名,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过了几秒,亚当才接腔道:“他们确实是一样的。”
丹尼尔抬起头,噘了噘嘴,接着就笑开了。“不可能的。如果是真的,克里斯汀·伊黎岂不是活了两百多年。”
亚当微微勾起嘴角。“他名字取的不好。或许应该叫做麦修撒拉(注)才算名副其实。”
“说正经的,一定不只一人才对。是谁在克里斯汀·伊黎之后继承男爵的头衔?”
“这个城堡当初由一名堂姐继承。最后是由她的后代传给了我。”
“地产可以限定继承,可是头衔不能。”丹尼尔嘴上虽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不是很确定。“到底是谁继承了克里斯汀·伊黎的头衔?”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的沉默还要久上许多。末了,亚当开口说:“是我。”
丹尼尔盯着他看。“好吧。”
亚当双臂环抱在胸前。“丹尼尔……”
“没关系。如果你要跟我打马虎眼,我无所谓。你不想告诉我实情,也不要紧。反正这又不是多重要的事。”
“丹尼尔,听我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他不想听。这一定会是他一生中听过最可笑的事,是亚当玩的某种无聊游戏。在脑中寻找另外的话题时,丹尼尔想起他在图书室做研究时注意到的另一件怪事。
“你知道一七五三年以后的家族资料在哪儿么?”
这一次亚当只沉默了短短几秒。“在我的书房里。”
心中的气恼越烧越盛,转眼成了熊熊怒火。丹尼尔深吸一口气。“我能看看么?还是你又把它们藏起来,只因为不想让我看见你的签名和笔迹出现在过去这两百五十多年来的文件上?”
亚当叹着气说:“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丹尼尔心里清楚,可是他实在无法管住自己的嘴。“你说过我可以看那些档案的。”
“我指的是关于礼拜堂和壁画的档案。”
“你的家族历史也一样很重要。”
“那对我而言不重要。我没有家庭。”
注:在圣经的故事中,麦修撒拉共在世969 岁,在亚当的家族中高居榜首,成为活得最长的老寿星,后世西方人就以“比玛土撒拉还要年迈”来恭维别人享有高寿。
丹尼尔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身体在发抖。突然升上来的这一阵火气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双手在脸上搓揉几下,试图让心情镇定下来。舔了舔嘴后,再度开口:“我知道你对史提夫明天来访的事很生气,可是我不知道你竟然就为了这件事,不让我去接近那些研究资料。还是……你在耍什么诡计,想骗我留下来?”
亚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丹尼尔顿时明白自己似乎说的太过分了。他想要道歉,可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
“十八世纪以后的文件资料你是不会感兴趣的。”亚当严厉地说。身体离开窗户,大踏步穿过房间,最后停在门边。“没有任何你想看的东西。”
丹尼尔打起精神,对亚当话中的打发的语气觉得难受,身体一僵。“已经有几个《死之舞》壁画在各地被修复完成,据我推测,大约是在维多利亚时期进行的。我只是想知道修复工作的细节。”
“那是在西元一八八九年的四月十二日到五月十六日。”亚当毫不落拍地念了这一串,仿佛这些字深深刻在他脑海中。“该名工匠是从伦敦来的,暂住在小羊酒吧,每天有连续三小时的时间可在礼拜堂工作。”
丹尼尔咽了咽口水,低头去看笔记本。“谢谢你。”他应该把这些资料写下来,可是却无法移动手指将笔拿起。“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是我雇用他的。”
房间遽然黯淡下来,像是太阳忽然躲到了云后;可是外头灰蒙蒙的天空本来就没什么天光。身子一凛,丹尼尔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跳,好似撞到了肋骨。“你……”
亚当不安地扭过头。“不过我当时不在这儿。”
丹尼尔紧紧抓住这句话,像是在大海中抓到一块浮木,丝毫不肯放手。他顿时松懈下来,哑着嗓子说:“你当然不在现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当伸出手,提起胆子往桌子靠近。“丹尼尔,你愿意听我说吗?”
“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我不想听。”
“丹尼尔……”
“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匆忙地从爱人身边擦过,直冲向房外,门也顾不上要关。他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留神听后头追来的声音。可是什么都没有。即使如此,他还是加紧脚步,迅速往楼下跑,速度之快令他头晕眼花。当他冲出红塔楼下的大门时,几乎一个踉跄绊倒在地。
他倚靠在略为倾斜的石墙上喘了一会儿气,等待缓过劲来。心脏跳的很快,他几乎要害怕起来。丹尼尔闭上眼睛,只见一片血红。
丹尼尔在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偶而会想起跟亚当在图书室内的那一段古怪、回避的半正式交谈,但是并没有思索太久。
当他从红塔跑出,惊魂甫定,就到村子里来回走了一趟。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花了半小时淋浴。热水着实让身体放松不少,从莲蓬头喷洒出的水花好似针尖一般刺在身上,理智也回来了。他不想质疑亚当告诉他的话。也不想去烦恼论文以外的任何事。
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就下楼到厨房去,在那儿找到了一包速食面。他直接拿起面块就啃,漫不经心地走回房间,不去理会从要塞发出的光亮在远处引诱着他。一本恐怖小说陪伴他一段时间,接着就听见了敲门声。
“丹尼尔。”
他躺在床上,心下还没准备好面对第二次的争执,可是却很渴望被爱人紧紧揽在怀里。听到亚当转身离去的脚步声,他终究还是放下小说,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哦,丹尼尔。”
亚当脸上的宽慰表情让自己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他伸出手将亚当拉近房内,一脚把门给踢上。亚当正想开口说话,丹尼尔赶紧制止他。
“对不起,我刚刚真像个娘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认识你以后,我的情绪似乎也开始起伏不定。天哪,亚当,我真的不想明天走。”
“那么就不要走。别离开。”
他想反驳,说自己必须离开,他还有论文要写,可是亚当将他推倒在床上,自己的意志也就彻底沦陷了。每当亚当摸他的时候,他很容易就失去了自己,即使整个缠绵过程没有困绑、没有命令、没有安全字,丹尼尔还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对方的拥抱里。
此刻,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城堡外头,等待史提夫那辆红色飞雅特的熟悉身影出现。早晨的寒冷空气令他不禁打了寒颤,单薄的夹克抵挡不了从东边海面上吹来的劲风。忍住看表的欲望,他在马路上来回踱步,让身子暖起来。
他看着城堡,把所有细节刻在脑海里。他想要记住关于城堡的一切,好在回到伦敦之后可以时时回味。墙脚石块的锐利棱角、北塔上翻飞的三角旗、门房阴森森的外观……这个地方将会永远在他梦里出现。
传来一阵引擎声还有一喇叭声,他转过身去看。只见一辆红色车子朝他驶了过来,在身旁停住。他不禁露出笑容,挥了挥手。他可以忍受车里传出的嘈杂电台广播声,这熟悉又平常的声音对比城堡的寂静,有那么一刻,令他极度想家。
史提夫下了车,走向丹尼尔,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史提夫的衣着有些邋遢,顶着一头蓬乱的淡栗色头发,肤色苍白,眼睛下方挂着黑眼圈。两人拥抱时,他浑身派对上的混杂气味直冲丹尼尔的鼻子:香烟、啤酒还有大麻。他在心里畏缩一下,无法克制地暗暗拿他跟亚当身上的清新气息做了比较。
“嘿,兄弟。真高兴见到你。”史提夫往后退一步,伸手想要弄乱丹尼尔的头发。
这个动作丹尼尔很不喜欢,于是笑笑地躲了开。“看样子派对很不错啊?”他边开玩笑边用一根手指去刮史提夫脸上的胡渣。
史提夫一面回想一面赞叹。“噢,是很棒啊。你应该去的。班的新男朋友跟艾比跑了。天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警告过班,千万不要跟双性恋男子交往,他们最后总是喜欢大胸脯多于那话儿……”
丹尼尔轻蔑地大笑几声,一边领着路踩过开合桥走向城堡。他比想像中还要怀念这样随性的聊八卦,对朋友的感情顿时又回来了。他一只手环在史提夫的肩膀上,两人一起通过大门走进城堡里。
光秃秃的要塞在灰色天空和绿色草地的对衬下,显得特别荒凉,史提夫顿时停止了说话,目光往四周张望,此时丹尼尔的手可以觉出史提夫的肩膀僵硬起来。
“哇赛,真他妈的夸张耶。”他惊叫着。“你过去整个礼拜就住在这里啊?难怪你不想离开。”
丹尼尔一听见这样的评论,暗暗在心里高兴了一下,仿佛他是城堡主人似的。他推着朋友往厨房去。“要不要喝点什么?进来跟女管家打声招呼吧。”
两人跟喜波尔太太坐着谈了一会儿,一边喝咖啡、吃饼干。史提夫不断地四处张望,问一些尖锐的问题,比如:打理一座城堡需要多少钱,税要怎么计算,靠这份地产能有多少收入等等。当丹尼尔发现希尔达被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财务问题给轰炸的很不耐烦,便赶紧示意史提夫闭嘴。
“史提夫在银行工作。”他说道。希尔达听了之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等到两人喝完咖啡,丹尼尔就带他去看礼拜堂。史提夫又开始述说派对的事,明显对礼拜堂门边那精致的石雕艺术没有兴趣,也对中殿内那五座墓穴和伞状拱顶以及异教祭坛装饰品视而不见。不过他倒是沉默了一阵,去欣赏墙壁上的彩绘,于是丹尼尔就决定原谅他了。
“真是见鬼了。”是史提夫对于《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的评论。“这东西也太诡异了吧。看看那几位瘦的只剩骨头的家伙。”
“他们是《三个死人》。”丹尼尔说。“瞧,他们身上有部位脱了皮,还有蛆从体内爬出来。第二位死人的右眼珠悬在眼窝子外。”
“噢,这也太恶心了吧!”史提夫身子凑上前去看仔细。“天,我都快吐了。上面还有虫和蛆耶。”
“可别小看这些死人,他们学问可大了。”丹尼尔在他身后说。
“死人还有学问?”
丹尼尔笑着说:“当然有。这些死人将会在我的论文里面当主角。这整座礼拜堂会是论文题目。一切都太完美了。”他站在史提夫旁边,手指着从三个死人嘴里冒出的字串,兴致勃勃地翻译着。
“丹。”
他猛然打住。“啊?”这时才意会过来,史提夫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却反而盯着通往要塞的门口看。
丹尼尔顺着他目光望了过去,就见亚当出现在门口,不由露出笑容。“史提夫。”他得意地宣布:“这是亚当。”顿了一秒,接下去说:“克斯特比男爵。”
身旁的史提夫往后退一步。丹尼尔听见他喃喃地说:“男爵?”
丹尼尔露齿一笑,误解了史提夫脸上震惊的表情。“或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座城堡其实是他的。但他也的确在这里工作。”
史提夫努力恢复镇定,目光迅速地在亚当和丹尼尔之间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亚当身上。他一脸的震惊,好像看见鬼似的。“是啊,”他期期艾艾的。“很高兴认识你……男爵大人。”
“我也很高兴。”亚当的语调略嫌冷淡。
丹尼尔对他皱了皱眉。两人对彼此反感也不是太讶异的事,但他原本希望亚当可以好客一点。强迫在语气里加入愉快的气氛,他急着要掩饰这紧绷的沉默。“我们正在欣赏壁画。史提夫喜欢那三个死人。”
“呃,是啊。”史提夫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们真的……很像死人。”
“嗯。他们是画的很逼真。”亚当继续盯着他看,一点都没有离开门边的意思。
丹尼尔察觉史提夫已经被这冷酷的眼神盯的畏惧起来。“那么,接下来,”他又试着化解尴尬。“我们该到酒吧去了。要走了吗,史提夫?”
他的朋友含糊地应了一声。丹尼尔含笑望向亚当,用眼神示意他别摆一张冷脸,然后就转过身去催促史提夫快走。
就在两人抵达另外一头的出入口时,亚当的声音突然响起,又冷酷又干脆。“晚餐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通知你们一声。”
这其中隐含的命令语气让丹尼尔打了个颤,但同时也激怒了他。私底下对他指使是无所谓,可是在他朋友面前这样做就显得醋意重、控制欲强了。
“知道了。”他也用同样冷淡的语气回应亚当。“待会儿见。”
他的夹克不足以御寒,丹尼尔心想要是跟亚当借他那件Barbour外套来穿就不会觉得这么冷了。他整个身子缩在单薄的衣服里,双臂紧紧贴着腰侧,手揣在口袋里,跟着史提夫缓慢地沿着城堡南边的海边小径散步。他不想去北边,不想去踩星期三和亚当一起漫步的那片沙滩。把他的朋友和爱人分开似乎是比较安全的做法,于是城堡便成了隔开两人的分界点。
往南走,通过城堡下方那个内凹的小海湾,海岸景色就变得较为单调:只是一片干净的沙滩,时不时有海浪拍打上来。还有几座起伏的沙丘,一条铺设整齐的柏油小路,每隔一百码就竖有一道告示牌,提醒狗主人随手将宠物的排泄物清理干净。
丹尼尔的眼睛注视着柏油路,一任肆虐的海风吹乱了头发。天气很冷,冷得让他几乎流泪,他多么想要躲到屋子里去取暖啊。即使现在是星期日的午餐时间,小羊酒吧也没有营业。他刚刚原本是想开车到邻近的村子去,可是史提夫说他还不饿,所以就决定到这儿来散步了。
两人之间堵着一道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丹尼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一直都很开心跟老朋友见面,稍早走路到村子里的时候两人聊到往事也显得很轻松。他几乎把所有和亚当有关的事都告诉史提夫,甚至不知不觉地坦承他觉得自己好像恋爱了。
可是自从史提夫跟亚当会了面,一股紧张就开始升起,这让他想起那晚吹到城垛上的湿冷海雾,仿佛此刻也有类似的东西在头顶上逐渐壮大,很快地就会将两人吞没,淋得他们又湿又空虚。
一想到这儿丹尼尔就发起抖来,这个动作似乎引得史提夫主动开口说话。
“你没跟我说过他是中国人。”
朋友语气里的忌妒让他感到惊讶,丹尼尔笑了。“实际上是半个中国人。但这件事重要吗?”
“不重要。只不过你以前都是跟白种人交往。”
“你忘了在Dilshad餐厅的那位可爱印度裔服务生啊,我喜欢他。”
史提夫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前方,不理会丹尼尔正与他分享过往的共同回忆。“你不过是跟他调调情罢了,况且,他说不定是个异男。你们之间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但亚当跟我之间发生了许多事。”
“不要紧的。你不用防卫心这么重。”
“我没有。”丹尼尔的肚子突然涌起一股紧张,觉得自己口是心非。“提到他的中国血统的人是你。但不管怎样,其实我也有中国血统,所以我不在意,好吗?”
“我不知道你也是中国人。”
“我的高祖母是中国人。亚当看得出来。”
史提夫皱起眉头,撇过脸去避开强烈的海风。“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史提夫耸耸肩。“听我说,我不想跟你吵。”
丹尼尔笑了,让了步。这没什好吵的。“我们没有吵架。”
“天啊,你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这句话说得既突然又激动,吓了丹尼尔一跳。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谨慎地说:“你不喜欢亚当。”
史提夫斜了他一眼,锐利的灰色眼睛里透着不开心与恐惧。“你到底有多了解他?你只知道他住在城堡里,拥有一屋子有趣的老旧东西,其他的呢?搞不好他已经结了婚。你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已婚人士。我敢打赌,他一定有个太太住在伦敦。太太也好,情妇也罢,搞不好还生了一屋子的小孩。”
“他是同性恋。”
“他虽然跟你上了床,但这不代表他就是同性恋。就算他是,也不见得就是单身。”
丹尼尔的脾气也开始上来了。“史提夫,拜托你……”
“总之,我就是不相信他。”
“你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也不了解他。”史提夫突然停住脚,转过脸来看着丹尼尔,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前,缩短了两人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丹,我没办法清楚地告诉你我对这个男人的感觉,但我就是不喜欢他。你以前也曾跟一些没用的家伙交往过,可是这个男人……在他美丽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卑劣的东西。总之,他让我感到害怕。”
丹尼尔注视着大海。“我不喜欢你叫我‘丹’。”
“你能不能别再故意跟我唱反调了!”
“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啊?”
史提夫别过脸,嘴唇微微打颤,一只手覆在头上,仿佛在跟自己的良心对抗。然后他又回过脸来看着丹尼尔,并握着他的双手。
“史提夫,现在是怎么了?”丹尼尔想要笑以化解这个诡异的气氛。“发生什么事了吗?”
“先坐下来再说。”他对着小路前方不远处的那张长椅努努下巴。
“为什么要坐?我不累啊。”
“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最好先坐下来。”
“什么事?”
史提夫没有回答,迳自走向长椅,坐在摇摇晃晃的椅背板条上,双手埋在口袋里,回过头来看着丹尼尔。丹尼尔没有办法,不耐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加入他的行列。
那把长椅是由塑形水泥加上随意油漆的木头制成的,上头溅了许多鸟屎、刻了许多涂鸦文字,他虽然不想坐在这种东西上面,但还是坐了,算是对他那焦虑不安的朋友的小小安慰。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海浪声、海鸥叫声,还有强劲东风的呼啸。
“欧奇失踪了。”史提夫终于开口。“警方怀疑他已经死了。”
丹尼尔愣愣看着他,震惊地无法反应。“什么?”
“欧奇。达伦·欧克汉普顿。你记得他的。”
“我当然记得他,可是……死了?”有两种情绪在他体内骚动:欣喜和恐惧。不管是哪一种似乎都跟这个消息不相称。“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就出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史提夫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只脚尖来回摩擦着椅座边缘。“警方公布了一些监视录影带的画面,有几个镜头显示,在星期三晚上的某条小巷子里,有个男人走向欧奇。应该说星期四凌晨才对──你知道的,那些监视器画面上都会显示时间。”
“有发生打斗吗?”
“没有。”史提夫绞起眉心。“真的很诡异。他们看起来就好像在交谈,接着这名男子就突然扑了上去……吻了欧奇,只是他吻的不是他的嘴。”
“我听不太懂。”
“他吻了欧奇的脖子,然后就咬了他。”
一阵寒意迅速爬上他后背,丹尼尔翻起衣领。“咬?!你的意思是就像……”
“就像一只恶犬扑咬猎物那样,又或者像吸血鬼。但不管像什么,都是惨不忍睹的画面呐。”史提夫边说边发抖。“然后欧奇就瘫软在地上,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伤口一直冒出血来。那名男子站在他身旁有一会儿,好似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做。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逃跑,可是他没有。最后,他抱起欧奇,欧奇在他怀里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就这样离开了现场。”
丹尼尔抿了抿嘴。“天啊!”
“小巷子很黑,可是现在的监视器很先进,加装了夜视红外线的摄影机还是拍到不少,警方用了去掉杂点之类的技术,终于取得那名男子的清晰影像。”
丹尼尔几乎无法呼吸,一副无法承受似地摇着头,他希望史提夫赶紧把话说下去,把来龙去脉说清楚。目前为止他还搞不清楚这件事跟其他事到底有何关联。
“你是知道凯伦这个人的,简直就是八卦传播站,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这些照片,上传到一些罪犯锁定网站。还寄了群组信,信件标题是‘我真希望在暗巷里遇见他!’。我猜啊,凯伦要是知道你的新男友,肯定会忌妒死。”
“亚当?你是说那名男子是亚当?”
“我发誓,这两个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不可能的。”他的语气虽然很肯定,却在微微颤抖。“星期三晚上他跟我在一起啊。”
史提夫眉毛一抬。“整晚吗?”
“是啊。”丹尼尔想起当晚两人做的事,霎时红了脸。“完事之后我还看了时钟,当时是两点四十五分。”
“你能肯定吗?”
“当然。欧奇是在什么时间遇害的?”
“三点十五分左右。”
丹尼尔顿时放心不少,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那就不可能是亚当了。他不可能只花三十分钟就从这里赶到约克郡。距离太远了,他不可能办得到。”
“可是那男子真的长得很像他。我对天发誓,如果那不是你男朋友,就是他的分身。”史提夫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丹尼尔。“凯伦发电子邮件给每个他认识的人,他一定也发给你了。赶快打开你的笔记电脑连上网,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能上网,亚当家里没有电话。”
史提夫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他是写信跟我连络的,不用电子邮件也不打电话。他写了一封信邀请我到城堡参观。”
“这个男人住在城堡里可是连支电话都没有?”
“肯定是他自己不想装电话吧。”
“话说的没错,可是……”史提夫困惑地露出了苦脸。“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奇怪吗?”
“这不是我管得着的。”
“但如果他是你的男朋友你就得管。我问你,你离开这里以后要怎么跟他保持联络?难不成只是每个礼拜写信?就不用靠电话性爱、简讯性爱或者MSN性爱来熬过漫漫长夜?所以说,你打算把你的性幻想写下来每个礼拜寄给他,然后他就对着那些信自 慰?”
丹尼尔对这样的说法很生气。“我还没想到那么远。”
“你说你爱他,但你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你说他给你有生以来最棒的性爱,但你却没有好方法跟他维系感情。丹,你用脑子想一想,他是在占你便宜啊!因为你很容易上勾。你看看这个地方,那些去他妈的壁画、礼拜堂,城堡,我打赌你一定很快就躺下来对着他撅起屁股。”
“我没有。”
史提夫轻蔑地哼着鼻子。“你倒是否认的很坚决啊,就好比你从来不曾跟欧奇做过什么似的。”
丹尼尔的心脏顿时停止跳动,仿佛冻结了,他几乎得用全身的力量才得以看他朋友一眼,最后终于吐出一句问话,语气既尖锐又古怪。“你刚刚说什么?”
“噢,拜托,丹尼尔!”史提夫似乎觉得尴尬。“人人都知道他在新鲜人舞会那天上了你。”
感觉就像被埋在湿冷的泥土里,呼吸凝结在喉管,令他几乎窒息,史提夫的那句话在脑袋里轰隆作响:人人都知道。人人。人人。
“不。”他想要反驳,嘴巴却好像麻痹了。“没人知道这件事。没人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史提夫发窘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我们都有共识不说出来,你知道的吧?为了照顾你的心情。你当时喝醉了。醉得不醒人事。”
疼痛,羞愧和愤怒纠结在一起,从体内爆发出来。“我被下了药!”丹尼尔大声怒吼,双颊好似有火在烧,脑袋痛得欲裂。“我的饮料里面有迷 药,我不是喝醉酒,我是被他妈的下了药。他强 暴了我,史提夫。第二天醒来,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知道──天啊,我知道他干了什么。而你却不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个字也没说?”
史提夫畏缩了;在长椅上蠕着身子,想要躲远一点,免得丹尼尔揍他,也不敢去看丹尼尔的眼睛。当他开口回答的时候,语调生硬,听不出同情与理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句话让他震惊不已,令他喘不过气来。“难道你也……?”
“不,我不是他喜欢的型,可是你……天啊,丹,看看你自己,你长的多漂亮。”
“我叫丹尼尔!”
史提夫的脸因为痛苦与内疚而扭曲起来。“丹尼尔,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欺骗你,我们都不是有意的,我们只是觉得这样做对你比较好,因为你似乎不记得了,既然如此,又何苦去提醒你那些你已经遗忘的事呢?”
丹尼尔费力地想去理解这样的逻辑,他在心里纳闷,如果他是史提夫,是否也会这么做。最后他摇摇头说了:“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欧奇喜欢到处跟人家炫耀他和谁上了床,你一直是他最爱名单上的第一名。他说……”史提夫突然住了嘴,难堪地扭着身子,坐立不安。“算了。别再提了。”
“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
“噢,去他的。我们忘了这件事好不好?”
丹尼尔的怒气顿时上涌,一阵凶猛的痛苦压得他说不出话来。眼睛里渐渐噙满了泪水,他厉声说道:“不,这九年多来,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记那件隐隐约约存在我脑海里的事,我都快被搞疯了。而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一直都知道实情……快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史提夫垂着头。“他说,跟你的那次是最棒的,你有一个所有男孩都比不上的紧屁眼,他说他上过很多处男,但只有你最像真的处男。”
丹尼尔发出痛苦的呜咽,双手紧紧盖住自己的嘴,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令他天旋地转,从胃里涌出的胆汁宛如强酸灼烧他的喉咙,他想要吐,但还是强压下来,强迫自己要镇静,即使他早已心乱如麻。
“你说他有一份名单,还有其他人。”他震惊自己竟能说得如此自然。“有几个人?”
“我不知道。跟我们同届的,大概有七、八个吧。”
又是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这一次还夹杂着震惊。“七、八个!”
“是的。”
“我的老天啊。”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丹尼尔双眼凝视前方的大海,看着海浪猛烈拍打海岸发出怒号。想要让自己淹没在大海里的念头又再度兴起:投入一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怀抱,而不是亚当那温暖的、柔情的爱里。
“他们之中有人去报警吗?”
史提夫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别人之所以会保持沉默的原因一定也跟他自己的一样。这就像是一场糟糕的庆祝仪式。
丹尼尔的心脏顿时停止跳动,仿佛冻结了,他几乎得用全身的力量才得以看他朋友一眼,最后终于吐出一句问话,语气既尖锐又古怪。“你刚刚说什么?”
“噢,拜托,丹尼尔!”史提夫似乎觉得尴尬。“人人都知道他在新鲜人舞会那天上了你。”
感觉就像被埋在湿冷的泥土里,呼吸凝结在喉管,令他几乎窒息,史提夫的那句话在脑袋里轰隆作响:人人都知道。人人。人人。
“不。”他想要反驳,嘴巴却好像麻痹了。“没人知道这件事。没人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史提夫发窘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我们都有共识不说出来,你知道的吧?为了照顾你的心情。你当时喝醉了。醉得不醒人事。”
疼痛,羞愧和愤怒纠结在一起,从体内爆发出来。“我被下了药!”丹尼尔大声怒吼,双颊好似有火在烧,脑袋痛得欲裂。“我的饮料里面有迷 药,我不是喝醉酒,我是被他妈的下了药。他强 暴了我,史提夫。第二天醒来,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知道──天啊,我知道他干了什么。而你却不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个字也没说?”
史提夫畏缩了;在长椅上蠕着身子,想要躲远一点,免得丹尼尔揍他,也不敢去看丹尼尔的眼睛。当他开口回答的时候,语调生硬,听不出同情与理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句话让他震惊不已,令他喘不过气来。“难道你也……?”
“不,我不是他喜欢的型,可是你……天啊,丹,看看你自己,你长的多漂亮。”
“我叫丹尼尔!”
史提夫的脸因为痛苦与内疚而扭曲起来。“丹尼尔,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欺骗你,我们都不是有意的,我们只是觉得这样做对你比较好,因为你似乎不记得了,既然如此,又何苦去提醒你那些你已经遗忘的事呢?”
丹尼尔费力地想去理解这样的逻辑,他在心里纳闷,如果他是史提夫,是否也会这么做。最后他摇摇头说了:“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欧奇喜欢到处跟人家炫耀他和谁上了床,你一直是他最爱名单上的第一名。他说……”史提夫突然住了嘴,难堪地扭着身子,坐立不安。“算了。别再提了。”
“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
“噢,去他的。我们忘了这件事好不好?”
丹尼尔的怒气顿时上涌,一阵凶猛的痛苦压得他说不出话来。眼睛里渐渐噙满了泪水,他厉声说道:“不,这九年多来,我一直努力想要忘记那件隐隐约约存在我脑海里的事,我都快被搞疯了。而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一直都知道实情……快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史提夫垂着头。“他说,跟你的那次是最棒的,你有一个所有男孩都比不上的紧屁眼,他说他上过很多处男,但只有你最像真的处男。”
丹尼尔发出痛苦的呜咽,双手紧紧盖住自己的嘴,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令他天旋地转,从胃里涌出的胆汁宛如强酸灼烧他的喉咙,他想要吐,但还是强压下来,强迫自己要镇静,即使他早已心乱如麻。
“你说他有一份名单,还有其他人。”他震惊自己竟能说得如此自然。“有几个人?”
“我不知道。跟我们同届的,大概有七、八个吧。”
又是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这一次还夹杂着震惊。“七、八个!”
“是的。”
“我的老天啊。”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丹尼尔双眼凝视前方的大海,看着海浪猛烈拍打海岸发出怒号。想要让自己淹没在大海里的念头又再度兴起:投入一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怀抱,而不是亚当那温暖的、柔情的爱里。
“他们之中有人去报警吗?”
史提夫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别人之所以会保持沉默的原因一定也跟他自己的一样。这就像是一场糟糕的庆祝仪式。
“其他人是谁?”
“凯伦,他是无庸置疑的。”史提夫的语气淡然,继续念出其他在大学时代认识的男人。“大部分都只是谣传,即使是凯伦也无法查出每个跟欧奇上床的人。况且……你是知道的,为了这件事,当时有许多人都想跟他看齐。”
丹尼尔发出一厌恶的声音。
“我知道,这很变态。可是欧奇很受欢迎,他一直都是。他长得帅,有钱,人脉广。那些跟他不熟的人根本想像不到,他会需要作出这种事来达到上床的目的。”
“上床不是重点。”丹尼尔粗着嗓门厉声说。
“那什么才是?”史提夫转过身来面向丹尼尔,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
“控制。”
“或许吧。”他似乎不怎么相信。“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去开你的车,我们在四十分钟内就可以抵达我家。我不放心你在知道欧奇的事之后还继续留在这儿。”
丹尼尔缩起身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事。他活该。”
“可还是很吓人啊。”
“更吓人的是你竟然没对我说实话,装作一点都不知情。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之后受到的折磨吗?”
史提夫还算有人性,顿时感到很羞愧。“我不知道。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丹尼尔站起身,讶异自己的双腿竟然还能支撑他的体重,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依然镇静。“我也很抱歉。我很遗憾我相信你、信任你。”
“别这样,不要说这些互相伤害的话。你只是觉得很难受……”史提夫从长椅上站起来,朝丹尼尔靠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膀子上。
丹尼尔挣脱开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吗?”
“记得。”史提夫的脸突然亮了起来。“那次很棒。”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很干净,他没有传染任何病给我,这是我跟你上床的唯一原因。不是因为我想跟你做,而是因为……我知道那样做是安全的,我知道我可以的。”
海风马上就把他刚吐出口的话给吹走了,可是这番话的冲击还是盘旋不去。史提夫低下头,随即又抬起,迎上丹尼尔的目光。多年来,两人之间有许多共同回忆:三年的大学生涯,九年的友情,现在却显得蹒跚,因为实情和被误导的谎言而失去了平衡。
“我希望你当时能告诉我。”史提夫湿了眼。也许是海风的关系吧。
丹尼尔没有回话的力量,只是摇摇头,撇过脸去看克斯特比城堡。
“丹,跟我回家吧,我明天会请假一天。我们可以去约克郡见凯伦,你可以跟他谈谈,也许……”
“也许我会觉得好过一点。”丹尼尔用麻木的语调说着。“你说的没错,也许事情没那么糟,我不过是众多受害者中的一个,我一点都不特别,对吧?不过是一场性爱罢了。”
“你对我而言很特别。”
“你滚吧,史提夫。”他几乎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我说真的。你快走。”
“没关系,我了解。”
“不,你不了解。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史提夫故作受苦状地发出叹息,手伸入口袋里。“好吧,我走。不过你得先看看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丹尼尔伸手接了过去,摊开。海风想把纸从他手中抢走,纸被吹得激动地拍打着,纸角叠了起来,仿佛在遮盖印在正中的那张脸。
“这就是那名杀死欧奇的男子。”史提夫添上这多馀的一句。
丹尼尔盯着手上的肖像,即使在阴暗的巷子里,即使监视器拍到的影像有杂点,那张脸他是不会认错的。
是亚当。
亨利
克斯特比,英格兰,西元一三九四年
“原谅我,神父,我有罪。”
亨利·依黎,第十一代克斯特比男爵,跪在昏暗的忏悔室中,等待那千篇一律的回答。他抬头望向那扇分开神父和自己的格子窗,看见一人影晃过。随后响起一颇富同情的老迈声音,鼓励他往下说。亨利感觉到自己的腿直打哆嗦,心下却宽慰不少。他在这里是安全的。菲力浦无法动他一根寒毛。
“我有罪……我……”亨利犹豫了,一想到自己罪孽深重,就难以启齿。况且他怀疑自己能够把罪状全部列举出来,于是打算含糊其词、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才再度开口。
“我犯了贪婪、淫 荡和亵渎上帝等罪。神父,请指引我。我的灵魂被诅咒了。我需要上帝的帮助与宽恕。”
神父身子往前一探。虽然模糊,亨利仍可看出那是一张留胡须的脸。神父要他吐露详实,才能安排适当的苦修以赎罪。
亨利的心猛地一沈。他早清楚必须说明白道仔细,可他原以为这间距离克斯特比边界需要骑马几个小时的教堂不一样,里头的告解神父或许不会太较真。
“我使用巫术。”他低声说。“我有罪。我不该崇拜恶魔,进行邪恶仪式。我不该召唤邪灵,与他打交道,换取安全与财富。我不该亵渎我们伟大的主耶稣基督。我不该与男人私通。”他猛地打住,深呼吸,添上一句:“我不该杀人。”
接着是一阵沉默。安静的让亨利不禁担心起来,以为神父太过震惊而休克了。要是又害死一条人命,这该如何是好,一念及此,他吓得不知所措。
“神父?”他喊了一声。“神父,请给我忠告。”
“谋杀。”神父覆述一次。语气中带着恐惧。“鸡奸。恶魔崇拜。噢,我的孩子,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请帮帮我。”亨利喃喃地,内心五味杂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求求你,主啊,请救救我!”
“倘若你以上所言属实,这些罪实在重大,我无法保持缄默。”神父提出警告。“我可以派你苦行以赎罪──可是我劝你速速向当局自首。虽然上帝在我们死后会进行审判,可是既然此刻在世生而为人,就得奉公守法。如果你犯的是一宗小罪,我会保守秘密。但如今你的罪法理难容,你承担不起。除了向上帝忏悔之外,你还得向司法长官招供才是。”
亨利猛摇头,这时才想起神父根本看不见他。“不行。”他急着说。“我不能自首。我只会在这里告解,这是我唯一赎罪的机会!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知道我的罪行,他不能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去自首。把实情都告诉长官们。这是你唯一能寻求内心平静的方法,我的孩子。你不能再拿家里人当藉口了。”
“噢,主啊。”亨利双手抱头,懊恼不已。他的油腻直发散乱,贴在了脸上。他的皮肤湿冷,下巴长满须茬。他极度厌恶自己。事情是怎么走到这地步呢?他怎么会让情势败坏到如今不可收拾的窘境呢?
他知道答案:是他的精神导师菲力浦。这名神父外表虽如天使般纯洁,其实内心却像恶魔般邪恶。是菲力浦害他的,害他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歧途,走向通往痛苦与欢愉夹杂的地狱。但是他实在无法抗拒。
“请让我苦修吧,越严酷越好。我必须抵偿我所有的罪行。”
“我实在不知该拿你怎么办。”神父思考片刻,语气平和地说。“我曾听过罪犯的告解,可是都不比你的重大。恐怕这一次我是无能为力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教区神父罢了。犯了如此滔天罪行,你应该去找主教给你指示,甚至是总主教才好。”
亨利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总主教?”
他想像逃到南方的约克郡去找总主教。这是有可能的,并不是太困难。只要利用提伯特教他的方法,花一个通宵就可以赶到。问题是,要说服总主教接见他却不容易,还得让总主教相信他的故事更是难上加难。亨利出身名门,贵族是不谈论怪力乱神等违背情理之事,除非是酒醉或发疯后的胡言乱语。
就算总主教相信他,派人调查此事,亨利知道菲力浦会采取跟往常一样的措施来应付这位调查员。毕竟,这已经不是头一次有人质疑了。更不济的是,倘若调查员成功将亨利入罪,他的领土将被没收,克斯特比就得收归国有,无法传承给儿子。如此一来,伊黎家族将失去祖产与头衔,被迫活在自己──亨利伊黎──带给整个家族的屈辱中。
他绝对不允许这件事发生。就算这么做能免除自己的罪孽也万万不行。
神父继续说:“孩子,如果你不想上法庭接受审判,请答应我一定要去见总主教。我现在先给你一个临时苦修,让你暂时赎罪,但最后你还是得去找总主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不能。我很抱歉。”亨利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冲出忏悔室。
他一路跑到了大圆柱旁才停住,倚在上头喘气。他开始哽咽,却得压抑自己别哭出声。他讨厌自己如此懦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焚香、灯芯和羊油蜡烛综合起来的味道溢满鼻腔,但还是掩盖不了蔓延在地板上的湿气。忍不住拿它和自家的新建礼拜堂做比较:礼拜堂坐落于城堡要塞与扩建的西翼之间,有挑高的扇形拱顶和狭长的尖顶窗。
此时忏悔室的布帘在他身后发出嗖嗖声,亨利转过头去看神父。只见一名胡子灰白的老人,满脸苦恼的神色,走了出来。他的视线先落在亨利身上,然后望向教堂大门。
亨利觉得奇怪,也顺着神父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门口现出一身影,落日馀晖在他身上照出一轮光圈,看不清五官。亨利立即倒抽一口凉气,身子往后死死抵着大圆柱。
那身影笑了,伸出一只手来。“我亲爱的男爵大人。”
“菲力浦……”亨利喉头顿时一紧。
菲力浦的金发松乱,双颊起了红晕,仿佛才刚跑过步。他的美简直让人看了心旷神怡、遐想连翩。身上的黑色神父长袍加强了他的俊美外表,剪裁得宜的服饰体现了底下的完美曲线。亨利瞬也不瞬地看着,内心同时兴起渴望与恐惧,丝毫无法抵挡菲力浦的魅力。
在他身旁的老神父迎了上去。“教友,请问该如何称呼?我是麦尔坎·罗契,是这家教堂的神父。”
“菲力浦·阿尔卡特。我是男爵大人的告解师以及克斯特比礼拜堂的附属神父。”
“是克斯特比男爵么?”罗契神父望向亨利,显然是在心中估量他,计算他方才的告解价值多少,复又转身面向菲力普。“阿尔卡特神父,我不该破坏忏悔室的神圣地位,但我必须与你详谈,事关男爵大人的灵魂正濒临危险哪。”
菲力浦微微一笑,举止文雅,从容不迫地朝两人走近。亨利目睹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改变:当看着罗契神父时,又温暖又亲切;但只要一回望亨利,随即变的冷酷而邪恶。菲力浦与老神父握了握手,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是向你告解,说他对上帝极度不敬,还施了巫术妖法之类的胡话?”
“你认为这些是胡话?”罗契挺起胸膛,目光坚定地看着菲力浦。“对于撒旦的恶行,我们千万不可等闲视之,阿尔卡特神父!”
亨利察觉到菲力浦在老神父的严厉目光下丝毫不退缩。在他印象中,菲力浦从来不畏惧。菲力浦一改原本的讨好笑容,装出虔诚的认真貌。
“请饶恕我,神父。我不是有意轻率以待。请借一步说话,让我跟你解释清楚……”
亨利依旧站在原地。两位神父已经走到一旁的通道上,低声交谈起来。他根本不用去听:在他七个月前跑去向另一位神父告解时就听过同样的话了。菲力浦当时很快就找到他,跟眼下的情形如出一辙。亨利想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逃离菲力浦那残酷却美丽的存在了。
突然他听见自己名字和瘟疫的字眼,于是转过头去看两人。拱门下的他们弓着身子,靠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活脱脱就像两只冠鸦。两人的黑色长袍与身后墙上的幽暗末日画融合在了一起。
亨利的目光从神父身上移到那幅描写最后审判的末日画。画中奇形怪状的恶魔身陷地狱之火,带着敌意睨视自己,手上的尖锐镰刀同时凿向裸体罪人的苍白肉体。他一边看着画,一边竖耳聆听菲力浦那沉着又有条理的讲述。
可真是老调重弹啊。可是亨利必须承认,那些话听上去很可信,有根有据,好像事实当真如此,只不过被一层谎言给掩饰了。况且,没有人会怀疑神父也可能说谎。神父就应该值得信赖,比之贵族犹甚。
菲力浦告诉罗契神父,都怪一场瘟疫害得亨利昏头搭脑。多年前瘟疫在克斯特比爆发时,男爵还只是名孩子,城里有过半居民丧命。感谢上帝恩典,亨利死里逃生 ──但智力却永久受损了。此后,每当瘟疫再度袭击──至今在北方已发生过两次──只要男爵看见百姓们受苦,在他脑中便会产生一连串栩栩如生的恶梦,童年时代的那场可怖灾难又重新回到眼前。
菲力浦一脸的悲伤,摇摇头,接下去说,在男爵内心饱受折磨的黑暗时期,他心情极差,时常滔滔不绝述说着脑中的恐怖幻象、古怪的异教徒修行以及恶魔的仪式,甚至是离经叛道或者肮脏可耻的亵渎行为……
菲力浦的这番话貌似真实,连亨利自己都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发现两位神父已经结束谈话,转头看着自己,他才停止动作。
老神父似乎很为难,他看看两人,开口说:“你的意思是……”
菲力浦露出遗憾的微笑。“这些都是他脑子幻想出来的。您别当真。”
有那么一刻,亨利心想罗契神父铁定会把菲力浦的谎言当实话给信了。老神父苦思着,布满皱纹的额头又皱的更深,接着用轻唱般的柔音说:“可是,阿尔卡特神父,只要有人坦承恶魔崇拜,我们都不该掉以轻心呐。”
“神父,”菲力浦耐着性子解释。一只手搭在老人家的肩膀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男爵自己的幻想。当他还是个孩子就失去了家人,只剩他孤零零的。还未成年就有贵族头衔落在他肩上,少不得学做大人负起照顾子民的责任,而这些人也是瘟疫的受害者。一个幼 年稚子猝遭此变故,你想他的压力该有多大啊。在他成长过程中,既缺乏父母教导,又少了神父指引,一有困难便本能地寻求上帝的帮助。”
“此事当真?”老神父似乎听的入了迷,转过头去看看亨利,重又回到菲力浦脸上。
“当真。男爵是极为虔诚的基督徒,这么多年下来,多亏他有坚定的信仰,才能度过重重难关。可是当瘟疫再度来袭,男爵又开始坠入心神散漫的深渊。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父母和兄弟们那布满肿块的尸体开始腐烂,苍蝇停满整副身躯,还有蛆钻进钻出的可怕画面……”
罗契神父开始感到不自在。亨利猜想神父大概曾经安葬过死于瘟疫的受害者,知道这样的记忆是怎么也磨灭不去的。一但亲眼目睹瘟疫蹂躏后的惨状,那景象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
有时候亨利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忘记那场大屠杀。黑死病第一次侵袭克斯特比时,他年仅十一 岁。疾病从村子里扩散到城堡内,就好像隐身刺客跟踪在主仆背后,伺机而动。他的父亲是第一位受害者。他的母亲惊慌之馀,严禁孩子们离开自己的房。亨利的姐妹们不知事态严重,不听劝,亨利有样学样也跟着偷溜出门,在城堡里头四处游走,却发现家园早已被疾病给摧残得不成形了。
当他的大姊被黑死病给击倒时,亨利才真正害怕起来。又见母亲脸色惨白,神情疲惫,瘫坐在床边,眼睛挂着两轮深深的黑眼圈,身上的漂亮睡袍污迹斑斑。亨利仿佛在她肩膀上看见了死亡天使。震惊之馀,从厨房偷了些食物和饮料,躲到红塔最顶端的那个小房间,他打定主意待在房里直到瘟疫离开为止。父亲曾说过清新的空气可以让人不生病,在整座城堡里,没有其他地方比红塔顶端还能闻得到更干净的空气了。
亨利待在小房间里超过一个礼拜,直到物资用完为止。他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要不就是爬到红塔屋顶,仰躺在那儿,观察天上的云朵。不管做什么,总比从令人目眩的高度往下看庭院里的遍地尸体要好上许多。
当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住,无法再继续藏匿下去,亨利只得走出房间,却看见城堡早已被人遗弃,大门也给锁上。他大声叫唤母亲、姊妹和保姆,可是无人回应。他提起胆子,走向庭院里的尸堆。有好些已经面目难辨。他从一名死者身上的衣服认出是自己的姊姊。她的脸肿胀发绿,尸体冒出阵阵恶臭,令他直反胃,连胆汁都呕出来了。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亨利来到城堡西翼,发现妹妹躺在母亲的怀里,两人早已气绝多日。当他一靠近,一群苍蝇嗡地四处飞散。父亲的尸体躺在打开的棺材里,被白布单缠绕包裹起来,等着下葬。可是丧葬人员也已经死在一旁了。
没有半个活人。亨利在城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内心的慌乱与恐惧逐渐增加,他一度以为自己快晕过去了。城堡大门需要两名壮汉合力才能打开,并把开合桥放下;他又小又虚弱,根本无能为力。他也无法爬出城墙往下跳,城墙太高,定会摔个粉身碎骨。亨利一想到自己身陷绝境,忍不住嚎啕大哭。看着身旁横尸遍布,他最终也难逃一死,城堡必定是自己的丧身之地了。
等到黑夜降临,心情也平复不少。头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继承男爵的头衔,有责任料理一切事务。亨利决定将庭院里的尸体烧毁。
他不畏碰触受感染的尸体,把西翼和要塞里头的死尸通通搬到庭院。心想既然身困城堡而不得出,死神要以什么方式召唤他已无甚差别:不论是饿死或是身染瘟疫而亡。
火葬的柴堆烧得老高,照亮大半夜空,整座城堡沐在诡异的火光中。天空澄净清明,没有一丝云彩,空气闷滞。火舌越窜越高,无情之火渐渐将尸体吞噬。滚烫油脂发出嘶嘶声,皮肤烤得焦黑。亨利受不了这味道,肚里一阵翻搅。他的家人和仆人闻起来就像串在炙叉上烧烤的猪只。
他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哭过一阵,擦干眼泪,定眼凝视摇曳的火舌。篝火里扭曲变形的躯体依然微具人形,但随着火势越发猛烈,也开始坍塌瓦解。亨利抑制反胃的感觉,强迫自己说再见。他想要祷告,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以前从未体验过如此赤裸裸的绝望。
他抬起头来,却见眼前凭空出现一名男子,就站在火堆的另一头。陌生男子拉长的一张脸满是哀伤,带着同情和理解看着亨利。
亨利也定定回望该名男子,心里纳闷他是怎么进到克斯特比里的,又为什么他不怕瘟疫和火葬柴堆呢。男子已经走向他,自我介绍一番。他叫提伯特·伊黎,并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亨利和克斯特比。
提伯特在走到生命尽头前一直谨守承诺。他倾注一切教导亨利,还提出一个法子可以让他永生不死。亨利接受了。他不愿像自己家人那样死的凄惨。他想要自行选择死亡时机,就跟提伯特和他的祖先高德菲尔·伊黎一样。
亨利了解这桩契约,心里明白多亏了那违反上帝自然法则的邪恶血疾,自己才能永生不死。可是没有了提伯特的指引和保证,亨利无所依靠地在这茫茫人世中浮沉,时而寂寞时而迷惘,最后转而寻求宗教的安慰,不顾一切紧攀住这块浮木。
然后有一天菲力浦闯入他的世界,从此一切都变了样。
亨利猛一摇头,把脑中的阴沉念头甩开,一边颤抖着身子一边在这晦暗的教堂里环顾周遭。但愿能找到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帮助他。他自知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对抗菲力浦的。他需要一个脑子聪明、意志坚定的人,像提伯特那样的人……
“男爵盖了一间宏伟的礼拜堂,里头放满各式珍宝。”菲力浦正在对罗契神父吹嘘,语气里充满自豪。“他还委托几名杰出画师画壁画。我们不画像这样的末日画,”他的手比了比身旁的画。“而是最近在法国宫廷蔚为风潮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
亨利看见罗契神父摇着头说:“我没听过这种画呀。”
菲力浦摆出说教的嘴脸。“你当然没听过,这可是外国故事哪。我告诉你,画里头的影像很恐怖的──有活死尸跟活人面对面交谈。在对面墙上,则是恶魔、妓女、女巫和麻疯病患在跳死之舞。”明知亨利还是听得见,他依然做作地压低声音问:“你想想,男爵大人每天都去看这种画,更何况他脑子还不清楚,看了之后会幻想出什么怪异的亵渎言行也就不难理解了,不是么?是这些画加强了男爵的妄想,罗契神父,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不仅目击了邪恶仪式,甚至还参与其中呐。”
“原来如此。”老神父点点头,捋一捋胡子,皱起眉头细想了一下。“可是,阿尔卡特神父,你又做了什么来保男爵平安?为何他要不辞辛劳到这儿来告解呢?”
亨利看见菲力浦的表情陡然起了微妙变化,不禁屏住呼吸。他原本的好性子蓦地消失,脸上露骨地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菲力浦放在老神父肩头上的手一紧,手指像铁钩子似的扣住。他只消往亨利看一眼,根本用不着开口,亨利就主动自发地解释起来。
“请原谅我,神父。我──我一时情急,也没多想,就迳自跑来这儿了。”他呐呐地说。“阿尔卡特神父说的没错。最近我很容易受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自己吓自己……这是一种脑部疾病……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就只有祷告和告解了。如今瘟疫又在克斯特比散布开来,我吓的逃命……半路上看见这间教堂──所以就……”
罗契神父满怀同情地点点头。亨利一见他眼里充满谅解的神情,就突然噤声了。
“阁下大人,请别多虑。快回到你的子民身边吧。你得当个好榜样才是。”老神父向他走近,双掌交握。“那些从瘟疫中存活下来的人以后都不会染病,你一定听过这说法吧?感谢主的慈悲,你对这可怕的传染病已经有了免疫力。你得勇敢面对内心的恐惧。相信我们的主。不论你是达官贵人亦或升斗小民,他对每个人都有安排的。”
亨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真希望可以相信老神父的这番话,可是内心深处却很明白,自己早就被上帝给遗弃了。
菲力浦在回克斯特比的一路上都没说话。亨利骑在他旁边,觉得忐忑不安,不敢打破这份沉默。他在心里庆幸,罗契神父在两人会面后还能安然无恙。上一次亨利跟另外一位神父告解,菲力浦知道以后便咬破那人的喉咙,并强迫亨利喝他的血。最后还把神父的尸体扔到教堂祭坛上,将十字架折成两截,插在他胸口上。
这件事当时在村子里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至今还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自从黑死病流行后,各类巫术魔法如雨后春笋般崛起。有耳朵的都喜欢听;有嘴巴的都爱谈论。有人会说他的邻居或旧识因为跟死神打交道,最后免于一死,或者某人利用撒旦之手得到美娇娘、胖男娃、大丰收之类的,交上了好运。
可是没有人会怀疑神父竟是撒旦的代理人。亨利一开始接受菲力浦·阿尔卡特进入他生命中的时候也没有起疑。他需要一个人来取代提伯特,给他指引,让他宽心;他需要一个人来填补心中那道自从家人离乡避难后所留下的隐隐作痛的巨大缺口。
提伯特在瘟疫重返克斯特比当天让亨利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亨利虽然高兴自己不会染病,却替妻子和儿女担心。是夜,他打发家人和大部分仆人离开英格兰到法国去,投靠住在不列塔尼某偏远小镇的伊黎远亲。在那儿,他们是安全的。
这都是九年前的事了。现在他的太太不再来信询问何时可以返家;反而在长信里头详述在法国的日子有多么舒适,而他们的儿子赛门法语说得比英语还要流利。
亨利虽然思念家人,可是九年后的现在已经很难让他们重返克斯特比了。他们会怀疑怎么自己还是跟以前一个样,丝毫不老;大白天为何总是蒙着一件大斗篷、戴手套,头顶宽缘大帽,即使天气晴朗。如果要让家人回来,就必须佯装去世──但是他还没准备好放弃贵族头衔。为了这头衔,他已付出许多代价,现在要他移交出去实在心有不甘。其实他另有打算,完成之后,才愿意召回家人。
亨利瞄了一眼骑在他身边的菲力浦,即使心里清楚这位神父罪孽深重、内心诡诈,但一见他的宽阔肩膀和黑色长袍下的修长双腿,他还是禁不住动了垂涎之意。
从孩提时期他就对男人特别有好感。起先,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找一个父亲般的人物,等到渐渐成人,才明了自己对男人有欲望。当时他把这份禁忌情欲告诉提伯特,他的尊长一听脸就红了,带着万分困窘向他说,古希腊人曾把这种同性爱提升到艺术的层次。
“可他们是异教徒!”亨利大声喊着。“而我是循规蹈矩的虔诚基督徒。我的欲望是多么可耻!我想要除掉它!”
提伯特别无他法,只好建议亨利赶紧成家。亨利依言照办,此后,他对男人的渴望渐渐淡去,成为一道旧伤,只在看见俊俏工人或面貌姣好的吟游诗人时,才会隐隐作痛。可是他从未冲动地作出任何表示。
直到遇见菲力浦。
亨利叹了一口气。此时两人之间的沉默好似厚重的铁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骑在杂草蔓生的小径上,看看四周,天空因为暮色而变得昏暗,远处阴沉沉的乌云预示暴风雨即将来临。
他靠近菲力浦。“我们得加紧赶路了。看样子有暴风雨要来。”
菲力浦冷冷睐了他一眼。“我知道。是我召来的。”
亨利艰难地咽下口水。菲力浦只有在实行强大巫术或者召唤他的主人──堕落天使比列──的时候才会去改变天气。亨利虽不曾亲眼目睹比列显灵,但也略有耳闻。那是在一个骇人的夜晚,菲力浦以亨利的血和村子里一名小 女孩为祭品,念咒召唤地狱里的恶魔。基于当晚的零碎记忆,亨利从此不愿观看任何召唤仪式。
他脚后跟往马肚子一蹴,策马飞奔起来,朝着克斯特比快速前进,亨利一度觉得他重获自由了。
但这个臆想在菲力浦从后头赶上后,便消失了。两人便这么一路赛马着赶回城堡。在城堡大门前,亨利勒紧马缰,控住马,好让菲力浦先行进入。体态修长的神父跨坐在俊美白马上,英姿飒爽地奔驰入城。亨利看着菲力浦下马时英气勃勃,俨然一副男爵大人的派头。
此态势在菲力浦昂首阔步地穿过庭院进入要塞后,反而更明显了。七个月前,他侵占了亨利的房间,声称自己需要隐私和空间,而男爵的寝室正符合他需求。亨利只好识相地搬到红塔里的小房间,就是当年瘟疫爆发时他躲藏的那间。要是妻子得知此事,肯定会大感讶异,丈夫竟然如此轻易地投降。殊不知亨利已经好久不曾以城堡主人自居了。
菲力浦的座骑已在庭院里悠哉漫步,亨利才刚下马来。如今城堡里只留两位仆人和少数几名守卫,其馀众人已经离开,不是为了躲避瘟疫就是畏惧菲力浦,于是亨利只得亲自照料马儿。
等喂马儿吃了草料,栓进马厩里,亨利才走入西翼。他先前花了大把银子整修城堡,先将它拆除至只剩下地基,再整个进行重建。新建的礼拜堂位于要塞和西翼之间,成为串联两地的通道。虽然这是提伯特的主意,亨利倒也欣然同意。直到菲力浦住进来前,礼拜堂一直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成就。
亨利步上阶梯,向左转,站在礼拜堂门口。门两侧立着雕饰华丽的大圆柱,圆柱上放有两只压扁的恶魔。三名守卫中的一位发现他的到来,连忙道问候。亨利看见起草图的工匠和画师纷纷抬起头来。他们的脸和另外两名守卫一样,都挂着松了口气的表情。
“事情进行的如何?完成了么?”亨利下了阶梯一踏入礼拜堂中殿,就热切地朝左面墙走去。墙上绘有色彩鲜艳、真人大小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室内光线不足,他无法仔细欣赏壁画的神采;相反地,画看上去阴森又邪恶,摇曳的烛火时而照在睥睨的骷髅上,时而照在国王那张布满惊吓的脸。
工匠一般不是自夸技法高超,就是抱怨工作辛苦。亨利花费钜资请来的这群画师是由义大利人、法兰德斯人、法国人和英国人所组成的乌合之众,彼此之间互不关心,只在乎画画与美酒。整个克斯特比境内只有一家酒馆,名为小羊,店老板就曾抱怨这些人不知检点、通宵喧闹。最后还是亨利花钱赔偿,才堵住老板的嘴。
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个个不发一语垂手肃立着。终于英国人爱德温潘特开口说话:“阁下大人,我们又听见那怪声音了。”
亨利转过身来,对着这群画师们皱起眉头。他们以前也提过在礼拜堂里听见怪声音,甚至一度拒绝工作,宣称看见鬼魂在石柱间穿梭。亨利派了三名守卫陪伴,工匠们似乎也放心不少。闹鬼的传闻理应就此平息。
“怪声音?”亨利连忙问道。“什么样的怪声音?”
爱德温朝四周比画了一下,意指整座礼拜堂。“大人,就像爪子刨抓的声音。我没骗你。本来我以为是老鼠。可是不管那声音有多大,我们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
其他人也在低声嘀咕着,身子很不安地晃动着。
“是真的,大人。”其中一名守卫也加入谈话。“我们动员每个人去找老鼠,可是一无所获。”
亨利点点头。“那怪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画师和守卫面面相觑。好半晌,又是爱德温开口回话:“是从墓穴里传出的,大人。”
亨利吐了一口气。走到中殿当央,低头看着那两块嵌在地板上的厚长石板。除了形状以外,唯一能够看出这是墓穴的就只有那些狭长的铜制铭牌,每块上头分别刻着一个年份:一二三六和一三八五。石板下是高德菲尔和提伯特·伊黎的尸骸。
“那不是老鼠。”亨利对着画师们露出笑容。“难道你们没注意到吗?礼拜堂里的声音会失真。说不定只是某个仆人在地下室活动而发出声响罢了,听在你们耳里,就像老鼠的爪子在扒抓什么东西……”
爱德温看上去一点不信的神情,但还是恭敬地点头说:“是的,大人。”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嘛。”亨利笑着说。“你们都在这儿作画有好长一段时日了,久而久之就被画的主题给影响。要我说啊,这里唯一的老鼠就是你们画笔下的老鼠。”
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工匠们往通往西翼的门口走,边走边说:“今天就工作到这儿吧。我已经跟小羊酒吧的老板清过帐了,他现在可是相当欢迎你们呢,一定早就从神圣岛运来蜂蜜酒和葡萄酒等着你们去享用了……”
画师们一扫心中阴霾,登时变得快活起来。亨利站在楼梯最上阶,预祝他们有个美妙的夜晚,并目送众人离去。最后才把守卫打发走。他听着嘎扎嘎扎踩过庭院的脚步声,和此起彼落的交谈声渐渐远去。末了,只剩下他一人。
亨利再度走回到礼拜堂里,在身后紧紧关上门。尖顶窗外,一片低压压的乌云凝结在天空,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显得暗沉。画师们的作画工具躺在搁板桌上:有炭条、承装油画颜料和水的浅碟子、肮脏布块、各种尺寸的画笔和沾满五颜六色的调色盘。一股夹杂着亚麻和兽脂的怪味与油彩味飘散在空气中。
远处打起闷雷,咆哮似的隆隆作响。亨利拾起一支羊油蜡烛,点燃,端着它在礼拜堂里走动,经过《死之舞》来到祭坛前。其实他并不喜欢《死之舞》,可是菲力浦坚持要做。这两幅画都是他提议的,却由亨利负责设计并且执行。菲力浦并不知道伊黎家族的真实故事。他不了解那名灰衣麻疯病患手捧承装鲜血的乞讨碗有何象征意义,也不懂亨利设计的这幅画和相继落在高德菲尔、提伯特和现在的亨利身上的诅咒有何关联。
亨利伫足在祭坛前。整个祭坛很简单,既无布单覆盖也无十字架,只在一块大理石上放了一片古老的厚石板工艺品,石板上雕着各式人物和藤蔓卷须纹,皆因风化作用而略显模糊。提伯特说过厚石版其实是横饰带的一小部分,从塞普勒斯一间异教神殿里搬来的。亨利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东西放到礼拜堂里来,直到提伯特跟他解释爱芙罗黛蒂女神和美 少 年阿多尼斯、西芭莉女神和阿提斯的故事,还指出这段神话与基督的复活之间的相似处,他才欣然接受。
“我们是死而复活之人。”他这么告诉亨利。“虽然血液里有致命的病毒,可是依然活着。”提伯特微微一笑,继续说:“等礼拜堂盖好,要供奉圣拉撒路。他可以当我们的守护神──如果说有家族需要圣徒护佑,那一定是我们了。”
可是亨利替家族带来的不是圣徒,而是一名恶魔。他转身背对祭坛,思忖自己的尊长遇到眼下这情形会如何应付呢。亨利无法想像提伯特伊黎有任何胆怯或优柔寡断的时候。
他缓步走着,经过中殿往那两座墓穴而去,最后停在了墓穴前。烛光映照在铜制铭牌上闪着微光。亨利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石棺盖上,缓缓向前伸出一只手。窗外洒进来的一道光束让他止住了动作,高德菲尔和提伯特在光束下显得很安全,免遭四周阴影吞没。
在亨利答应兴建礼拜堂后,提伯特就告诉他去哪儿寻回高德菲尔的尸体。他吩咐过,死后要和高德菲尔葬在一块儿。就在这座礼拜堂里。亨利也同意了,当西翼拆除后,一睌,他和提伯特两人合力把高德菲尔的骸骨挖了出来。
他的尊长和祖尊长此刻就躺在脚下,和覆盖其上的石板一样不动不语。耳边没有工匠们听见的诡异刨抓声,可是在他头顶上,却感觉到有一阵微风息息吹来,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雨水滴答打在窗子上:起先很踌躇似的,偶而落下个两三滴,不多时,雨势就渐渐猛烈起来。又一声雷鸣,随即一道闪电迅速划过夜空。仿佛作出回应似的,教堂钟声不失时机地响起,宏亮而清脆,在暴风雨夜中特别突兀。
亨利端着烛台的手不由一紧。钟是一个月前才安上的。更早以前是安在红塔屋顶上,多年来一直用来警告克斯特比城里的百姓有危险来临。随着城堡武力越趋强大,沿岸的侵略者渐渐消声匿迹,这钟算是功成身退,钟锤也被拿掉。亨利将钟留下,抹净后挂在礼拜堂里。
他发誓,等礼拜堂开始运作,家人也都重返克斯特比,才会继续敲钟。可是有时他还是会听见钟声,其清亮的鸣响仿佛在召唤他……警告他。钟三年前响过一次,在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当时菲力浦·阿尔卡特敲了他的门,向他求援。钟在亨利带菲力浦上床的时候也响了,还有之后每当菲力浦一靠近礼拜堂,它必响无疑。
但菲力浦好像听不见钟声。只有亨利听得见,他心里明白那一定是提伯特或高德菲尔敲的钟。
“要小心提防。”提伯特这么告诉过他。“一但成为血族,你将独身一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任何恶势力。记住,虽然你必须杀人,但绝不能因为喜欢鲜血的滋味或贪图权势带来的名利。你是为了生存而杀;非恶人之血不取。”
亨利点头。“这世上不肖之徒肯定不会少。”
“嗯。他们有些会被你吸引。”提伯特把手放在亨利的肩上,严肃地看着他。“普通人会认为你言行古怪,但除非你露出马脚,令他们畏惧你甚至是怀疑你,要不他们一般是不会深究的。可是另外有些人却能感受到你的异能,或认出你身上散发出的血味。这些人……亨利,你得小心应付了。”
“女巫。”他猜测。提伯特点点头。
“女巫、巫师或者僧人都好──他们有许多不同的称呼,专精的却大同小异,不是神秘仪式就是黑暗力量。他们会试图利用你。千万别让他们得逞。”
当时亨利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并发誓会对这些邪门术士避而远之。此刻的他站在墓穴前,也同样在胸前画十字。
“我应该听你的话。”他喃喃自语着。
在他头顶上,钟声再度响起,然后归于寂静。亨利抬眼一望,有个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忽地通往要塞的门被打开,就见菲力浦站在阶梯最顶端,凝视前方的阴暗。
这名假扮的神父等到刚响起的雷声过去了,才开口问道:“壁画进行的怎么样了?都画好了么?”
“还没。”
菲力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步下阶梯,踱进礼拜堂里。一道闪电亮起,亨利就着光,看见菲力浦那张俊美又白皙的脸。闪电灭了,黑暗又把脸给吞噬。
“你得催促他们赶工了。我希望礼拜堂越快完成越好。礼拜堂落成仪式将在四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举行。”
亨利闻言露出错愕的表情。“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要在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圣拉撒路节──举行的吗?。”
菲力浦与他擦身而过,行经墓穴时还特地放轻脚步,迳直往祭坛走去。“我改变主意了。落成仪式将在‘古宗教’(注)的重要节日‘沃尔帕吉斯夜’举行。”
他顿了顿,半转过身,好让亨利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短暂地被闪电给照亮。“一年当中有四天,人界和灵界之间的屏障最为薄弱,而‘沃尔帕吉斯夜’便是其中一日。在当天,火是主导一切的元素──我的主人堕落天使比列将从地狱之火中重生……”
亨利直愣愣地看着他。“你想要把我的礼拜堂奉献给一个恶魔?”
“这有什么不好?比列可是比你的圣徒还要强大哪──你那什么麻疯圣徒,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圣拉撒路可以替你做的,比列也能做的好上百倍。”
“这可是一间礼拜堂哪,是上帝的房子。”亨利急着抗议。“是我建来表达我最虔诚的敬仰的。”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在夜空画出一道锯齿状叉子,现在亨利终于看清楚菲力浦那张俊脸上充满愤怒。他吓的往后退一步,退回到墓穴上,手中的烛台微微打颤,闪烁不定的烛火在地板上投射出诡异光影。他几乎认不出菲力浦了,他的腮帮子鼓起,眼眯嘴斜,满脸的傲慢与愤恨。
“如果你真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什么这间礼拜堂却是坐南朝北呢?”菲力浦严厉质问。“你不可能不注意方位的问题。一位真正的教徒会把教堂朝向东方,只有异教徒才会朝北。”
“我──我真的没注意到……”亨利望向祭坛。心里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疏忽至此,竟然忽略了礼拜堂的方位。他肯定曾经发现过,只是当时并不认为有何大碍。他反驳:“我不是异教徒。你明知道我不是。”
菲力浦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当然是。要不你以为我何必到这儿来?我之所以来找你,不是机缘也并非巧合,更不是在狂风暴雨之夜弯错了路──当然也不会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意,我亲爱的男爵大人。我到此地只是因为你那血 腥的气味在召唤我。你看起来是如此高贵、亲切,没有人会怀疑你内心竟然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注:古宗教(Old Religion):泛指古代的异教巫术魔法。基督教即为新宗教。古宗教又称威卡教(Wicca),其中涉及了在秘密仪式中(通常是女巫集会)进行的白巫术。巫师运用大自然的力量来施展法力与魔咒,占卜未来,治疗病痛或促进庄稼收成。在基督教于欧洲兴起后,教会宣称女巫与恶魔沟通,信仰异端邪说,必须被铲除。在16到18世纪时期,无数男女巫师被折磨致死。海伦·邓肯为最后一位在英国被以巫术惑人而定罪的女巫,还只是发生于1944年。“跟某人比起来,我还算不上阴险。”
“你是在指控我罗?”菲力浦放声大笑,那笑声圆润带点磁性,简直使人迷醉。他转身背向祭坛,缓慢往亨利接近,一举手一投足散发出优雅与魅力。
亨利坚守阵地,毫不退缩,他开始感到喉咽干枯,眼睛注视着菲力浦那曲线美好的臀部,摇曳生姿地款款摆动着。“你的诡计奈何不了我。”
“噢,我可不这么想。你需要我,亨利。我满足了你内心最大的渴望──你想要一名只为你献身的美男子。没有我,你永远没有勇气面对你的欲望。没有我,你的生命将会是一片荒芜,毫无意义。”
“我有妻子,有家人……”
菲力浦来到他面前站住。伸出一只手,隔着亨利身上那件丝绒紧身上衣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他的触摸像火把,燃起亨利体内的欲火。
“你的家人远在千里之外。”菲力浦一面低声说一面向他贴近。“如果你真的爱他们,早就让他们回家了。可是你却将他们隔得远远的,还对他们诸多隐瞒──隐瞒你对男人肉体的欲望、你日渐丰厚的财富、你的异教礼拜堂……还有你对人血的渴求。”
亨利错愕地往后退一步。“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喝人血是为了保命。”
“可你也喝无辜人类的血,不是么,我亲爱的男爵大人?从老实的神父到未经人事的妙龄女仆,哪个不是以帮助我和我的主人的名义给牺牲了。”
“不!是你逼我杀掉他们的!”亨利很想捂起耳朵,什么都不要听。可是即使他能隔绝菲力浦的声音,却也永远无法忘记这些无辜受害者的牺牲。在梦里,他们眼里充满愤恨,与死去家人肿胀、腐烂的脸一起死死盯着他。
“可你不也做得挺高兴的嘛!”菲力浦大声说,眼里喷射出邪恶光芒,再度朝亨利进逼。“你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那是因为我完全控制了你──无论你逃的有多远、告解的有多勤,我总能找到你,亨利。没有一次失手!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告解,没有人能赦免你的罪。他们会以为你疯了。这真是我最乐于见到的情形呐。”
亨利的身子不断往后退缩。“你到底想要什么?”
“礼拜堂。克斯特比的财产。还有你体内邪恶的血。”菲力浦终于往后退一步,手往四周摆了摆。“我不喜欢孤军奋斗,也不满意被低下的恶魔给控制。我想要更多。我想拥有召唤撒旦的能力。为了达到这目标,我需要举行女巫集会,而女巫集会必须要有个适当的场所。”
“我的上帝啊。”亨利惊讶地喃喃自语。菲力浦的这段告白犹如闪电般击中他,令他无力招架。“你要我的礼拜堂当你的女巫集会场所。”
“正确的说,是阿尔卡笛亚女巫集会。”菲力浦解释。“女巫并不一定要是女性,阿尔卡笛亚女巫集会便是由男性组成的,而且我会尽己所能去找最富有最有权力的男性贵族。我相信他们会乐意参与的,除了被更高的权势与更多的财富给吸引之外,还包括那难以名状的欢愉……”
“他们不会上当的。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虚假承诺!”
菲力浦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你不就信了么。”
亨利猛摇头,被这段话给震惊得方寸已乱。“我当时很寂寞……性格懦弱……耳根子又软……”
“哎,贵族就是有这种通病。”菲力浦半转过身,投给他一个挖苦、像老练妓女般的笑。“实话说,我已经找到三个贵族。一个公爵两个伯爵。人啊似乎身分越高贵,就越容易上我的床。”
“菲力浦!”亨利一手紧贴在胸口,觉得心好痛。他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也恨菲力浦,却又下不了手伤他。他没有决心与毅力来反抗他的爱人。亨利无奈低头看着地板,菲力浦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你以为我们在谈恋爱啊?很抱歉,我的男爵大人。请别一副难过的样子。虽然我不爱你,可是你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亨利瞪眼看他。“你想都别想。我不会把克斯特比奉送给你的。”
“那么我只有自个儿拿了。”菲力浦头一侧,还在笑着;笑声清澈又响亮。“可怜的亨利伊黎!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将亲口立下遗嘱,要把城堡留给……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儿子,就连国王也没有立场吭声,因为他不能跟教会争财产。是的,你的所有一切都将捐献给教会。而我呢,将担任遗产管理人,负责打理克斯特比,完全遵照你的遗嘱办理。”
“问题是你杀不了我。”亨利说。“我不会死。”
“噢,杀死吸血鬼是有方法的。”菲力浦的眼里放出阴森的光芒。“可是你活着对我比较有利。要策划一场假死戏码其实很容易──毕竟有谁会舍不得你呢?之后你就完全属于我一人的了──你是我的女巫集会的奖赏。有了你的血,你那永生、邪恶的血,我就可以召唤撒旦本尊了。”
亨利压下内心厌恶。他直直盯着菲力浦,觉得恶心,觉得被背叛,陡然转过身去,朝门口大步走去。“你的邪恶计划我不想参与!”
“太迟了。”菲力浦一把扯住他袖子,将他拉回阴影里。烛台从亨利手中摔落,掉入底下的黑暗。外头,暴风雨已经远去,只剩下远处的隆隆雷声和微弱的闪电。两人就这么站在寒冷的空气里,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敲打着窗子。
“当初你吻我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菲力浦在黑暗中低声说道。
“现在你要为引魔入室付出代价。”
礼拜堂的钟又开始响起。菲力浦一手抓住亨利的胳膊,一手扣住他喉咙,嘴里开始吟唱,唤醒比列来惩戒这名不幸的罪人。亨利奋力挣扎着,害怕这阴森夜晚,害怕从菲力浦口中流泄出来的咒语,更害怕自己。钟越敲越大声,盖过亨利耳里扑通脉动声,也压过急促呼吸声。钟声穿耳入脑,压倒他所有知觉,可是不管他有多努力抗拒,依旧无法挣脱菲力浦的怀抱。
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白色火花,亨利感到自己双腿发软,不听使唤,砰的一声瘫软在地。他的手指抽动不止,伸到背后去摸地上铺设的石板,寻找墓穴凸起的边缘。
陡然响起一个声音,既熟悉又充满感情。这莫名的声音在他心里回荡,一时之间压倒了钟声、盖过菲力浦的吟唱,只听见这声音喃喃说了三个字:杀了他。
亨利倒抽一口凉气。“提伯特?可是──我办不到……”
又传来另一个声音,虽比之前的微弱,却更有气势,它发出命令:杀了他,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整个家族──杀了他!
他的职责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可亨利还是迟迟下不了手。菲力浦是他深爱的人哪。不管他的爱人有多么冷酷无情、邪恶诡诈,自己依然爱着他。亨利想起在菲力浦还未显露本性之前,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神父,不禁百感交集。当时他还未接触巫术,也不懂什么叫背叛、憎恨、渴望和欲望。罪恶的千形百态,他都没经历过……
此时亨利听见也感觉到自己的上颚发出滋的一声,尖锐獠牙猛然抽长。菲力浦一定也听见了,因为他突然松开手,连连退缩,咒语也忘了念,惊吓地吐出一连串混乱话语。受到持续回荡的钟声的激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亨利一个箭步扑向菲力浦,张口咬住他的脖子。
第一口血尝起来平凡无奇,可是在一开头的人味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黑暗、更迷幻、更邪恶的东西,像烈火般燃烧,带有死亡的气息。亨利用力吸吮着,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然后他想起来了。菲力浦的血和亨利小时候火葬的那些瘟疫遇难者是一样的味儿。
他想要就此放手,逃出礼拜堂,远离那犹如魔音穿脑的钟声,可是提伯特和高德菲尔仿佛就在身边,给他力量,促使他完成任务。他强迫自己继续喝血,把菲力浦一生中所有的憎恨和贪婪、堕落和悲痛给尽数吞下,就在他喝下爱人的最后一滴污血时,终于恍然大悟,菲力浦其实比自己还要软弱。
过了半晌,亨利在寂静的礼拜堂里渐渐恢复意识。钟不响了;菲力浦的心也不跳了。亨利分开两人这致命的最后拥抱,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德菲尔和提伯特的墓穴前。他静静躺在地板上,直到黎明破晓的第一道曙光照进窗子才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跨过菲力浦·阿尔卡特冰冷的尸体。
从工匠们的搁板桌上拿起一只画笔,沾了红色颜料,亨利走到《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壁画前。画中的三个活人全都惊骇地别过头去,不敢去看那三个死人。亨利脸上浮现一抹笑,内心同时对双方感到深深的同情,他靠近壁画,仔细看着从第二个死人口中流泄出来的空白对话横幅。
太阳已从地平面升起,散发出的耀眼光芒透过窗子往礼拜堂里窥视。等到他的皮肤绷紧,身体发烫,亨利开始大笔挥洒,在横幅上写下他的警告:这警告不只写给自己,也写给后代的伊黎子孙,以及与他们有所牵扯的每一个人:去吧,择他途而行,此地莫停留。走骨行尸。腐身复活。敬畏钟声,留神黑夜,惟恐长子化为如吾等之不死身……
第八章
丹尼尔对亚当在欧奇失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感到很困惑,反而使他对史提夫的背叛不那么心痛。他背倚着城堡内拱道下的大门,开始领悟到亚当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了。他接受史提夫的解释与道歉,把它当锁碎小事抛诸脑后,从此以后两人的关系将彻底改变,这段情谊已经不具意义了。也许还有挽救的机会,但这不是现在要优先考虑的事。
此刻他满脑子只想着史提夫拿给他的证据:监视器拍下的那张画面。没错,那男子是长得像亚当,可是丹尼尔不敢相信那真是亚当干的。怎么会呢?虽然在心里怀疑其可能性,却迈不出脚进入要塞去质问他的爱人,就怕史提夫所言属实,那他该如何是好。
右手在口袋里紧紧抓住那张照片,简直快把它捏成纸团了,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张肖像消灭掉似的。常识告诉他,照片上的男子不可能是亚当,可是心告诉他的却是另一回事。
我会保护你的,亚当这么对他说过,也许这就是爵爷保护他领土内的子民的方式罢。丹尼尔有时是想过要报复欧奇,但最终还是体认到此举之徒劳,他手上没有欧奇犯罪的证据,就算如史提夫所说还有其他人受害,他们为什么不站出来指控呢。
法律保护的是无助者。丹尼尔从来不想成为无助的人。他很努力地把日子过下去,要不是有一道掩饰不了的伤痕时不时地提醒他那不堪的过往,他也可以把那段模糊的记忆给完全遗忘的。
可是亚当也背负了许多,有一个不情愿接受的头衔、充满秘密的家族背景,他也有自己的伤口:他真的能心甘情愿地忘记过往的伤害,即使对方针对的并不是他本人?
丹尼尔离开城堡大门,迈大步穿过碎石子路,内心燃着一股坚定,爬上石阶进入要塞。他即将得到他渴望的答案,又或者会永远离开克斯特比,一去不回头。即使是礼拜堂里的壁画也不值得他赔上一条性命。
他在书房里找到亚当,当他一踏进去,就被落地窗外的景色给吸引。那座四周圈着围墙的花园正对他展露神秘而精细的美丽:修剪得齐整的草坪,洁静鲜明的绿意盎然与花影扶疏,象征死亡与新生的秋色点染各处,没有任何的落叶与残花破坏这幅美丽构图,看起来是如此不真实。他不禁心生反感。
亚当两脚交叠坐在椅子上,双手置于腹前,看起来沉稳中透着优雅。他一直在等,似乎等了很久。黑色眸子里不带一丝情感,定定的凝视着丹尼尔。
“你的朋友已经走了。”
这虽不是问句,丹尼尔还是回答了。“是的,他回去了。”
“他说了我什么?”
丹尼尔耸耸肩。“没什么。”
“嗯。”
屋子里充斥一股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头一次,丹尼尔对此地粗略观察了一下,他发现这房子很阴暗,又冷又静,没有半点儿家里的温暖:就只是一个日常办公的地方。他开始觉得喉头紧缩,纳闷自己是否已经成了公事。
他不喜欢现在这个情况。他想要走向亚当,蹲下身子,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腿上。他想要听亚当说史提夫错了,而昨晚两人在红塔上的对话也只是一场愚蠢的游戏。
相反地,他挺起腰杆,鼓起勇气说:“史提夫不喜欢你。”
亚当冷哼了一声,好似一点都不感意外。“他想得到你,丹尼尔。你们曾经是一对恋人。你和他。而现在他想把你要回去。”
“你不可能知道他的想法。”
“我知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丹尼尔烦躁地摆了摆手,想要把这个说法从脑海中打发走。“就算他真的想,又如何呢?他明知道我对他没兴趣,我们只是朋友。”
这时候亚当才流露出内心的情绪,他身子往前倾,一脸严厉的表情。“他想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他不是在吃醋。”丹尼尔想起刚刚两人沿着海岸边散步的时候,他听出史提夫话中的忌妒,于是他又重复说了一次来说服自己。“他不会吃醋。”
亚当眉毛一扬,露出傲慢的神色。“我可是拥有一座城堡的富家公子,他当然会忌妒我。”
“天啊。”丹尼尔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自大。”
“也许你看上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这座城堡。”亚当又回复刚才的冷酷。“还有礼拜堂、绣帷、图书室……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也许你对我说的每件事都是谎言,你只是为了看一眼中世纪壁画才把身体奉献给我,供我一夜之欢。”
丹尼尔被这羞辱给刺疼了,气冲冲地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那到底是什么变了?”
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脚指头触到了波斯地毯。地毯磨损的很严重,他几乎可以透过地毯看见底下的木头地板。
“你的朋友让这一切都变了。”亚当替他回答。
丹尼尔抬起头。“他只是关心我罢了。”
“这就是他关心你的方法?让你如此不开心?扭曲事实的真相?甚至是隐瞒了这么多年欧克·汉普顿下药迷 奸你的恶行?”
只有在这一刻丹尼尔才体会到亚当内心的真正感觉。亚当很愤怒,他气的是史提夫,而不是他。亚当也感到害怕,原本一口流利的上等英文腔稍变了调,夹杂了另一种语言的特有口音。原本温暖的黄金肤色被怒气染上了一抹红。丹尼尔可以感觉到他的愤怒源于无能为力的挫败,于是往后退了一步,离开那块波斯地毯,离开亚当。
他开始觉得晕眩,双手在背后摸索着,直到碰着了一张小桌子。他听见一盏灯在桌面上滑动,赶紧用手去抓住灯罩,阻止灯掉落在地。这个动作让他稍微回过神来,遂开口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一定是偷听了我们谈话!”
亚当点点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经意听到了一些。”
“这怎么可能?你是如何听见我们说话?我们在外头那么远的地方,附近根本没有人,你是怎么办到的?”
“丹尼尔,先别急着生气。”
“你以为我是你的所有物吗?”他抓住桌沿支撑自己,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肚子里翻搅,双腿冷得不断在打哆嗦。“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可以窃听私人的谈话?”
“我不是有意的。我很抱歉。”
丹尼尔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可以在一天之内不去理会这么多的道歉,还做得这么容易。仗着自己有理,一股愤怒突地涨满他体内,他松开手,挺直身子,双手交叠在胸前。“那么你一定听见史提夫说的有关欧奇的事了,是你杀了他。”
这个指控悬在两人之间,丹尼尔想要一个断然的否认,可是亚当没说话。相反地,他靠回椅背上,丹尼尔看不见他的眼神也读不出他的表情。
“你真的认为我会干这种事?”
他想要回答不,当然不,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看见一张欧奇在暗巷被某男子攻击的照片。那男子长得很像你。”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这不是答案。但丹尼尔还是急忙地痛斥:“所以真的是你干的了。”
“如果是我干的呢?”
“不可能的。你当时明明跟我在一起。”
亚当叹了口气,松开交握的双手,在空中比了个放弃的手势,这不像亚当会做的动作,丹尼尔突然觉得害怕,心猛地往下一沉。
“丹尼尔,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亚当的语气很轻很柔。“我昨天就试着要告诉你,在图书室的时候,可你就是不想听……”
“什么?”这问题问得太突然、太响亮,也太过挑衅。“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亚当摊开双手,微微笑了笑。“我是吸血鬼。”
“别他妈的说这种疯话。”
丹尼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间幽暗的房子显得阴沉、无生气。这不是他所能做出的最佳答案,可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根本无法进行任何审慎的思考。
“哎,我希望你的反应能改进一点。”真不可饶恕,亚当竟然还在逗着他玩。
“你不是吸血鬼。”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在对着小孩说话。“吸血鬼根本不存在。他们只是传说而已。”
“是有关死人复活的传说。”亚当提醒他。“现在你该知道伊黎家族为何选择圣拉撒路来当他们的守护神了吧?”
“你又没死。”
“也不尽然。我是活着没错,但被诅咒了。”亚当微倾着头,炯炯逼视着丹尼尔,仿佛要他相信自己说的这番话。“我是活死人,就像壁画上的三个死人那样,又或者像端着讨饭碗的麻疯病人。这些都是互有关联的,丹尼尔。”
他茫然地摇着头。“我不懂。我不想懂。”
“吸血鬼是传染病,是透过血液流传整个家族的瘟疫。”亚当平静地向他解释。“本来它是一种解药,用来治愈伊黎家族在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时染上的麻疯病。听我说,宝贝,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坐下来听我说,我会把一切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你。我从来没信任过任何人类,但我信任你。”
“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即将揭露的事情有兴趣?”
亚当狐疑地看着他。“你说过你爱我。”
“那是在此刻以前。”
“此刻又怎么了?”
“我不知道。”丹尼尔移开目光,他无法再直视亚当那双黑色眼睛。外头的花园被墙壁反射的阳光照的散出光辉,绿草呈现一片超乎自然的光彩。“我想你一定是疯了。”他停顿了一下后说。“你肯定不是吸血鬼。我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我疯了?或许是吧。如果你活了超过两世纪,你也会疯的。”亚当从椅子上站起,穿过房间走向一座五斗柜,丝毫不顾古董家具的娇贵,使劲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扔给丹尼尔。
丹尼尔一手接住了,把文件抱在胸前。
“你看看吧。”亚当走回椅子旁,并没有落座,只是双手搭在椅背上站着。“在文件里,你会发现自西元一七五三年起跟这个地产有关的所有资料,这是你昨天要求阅读的文件。根据克里斯汀·伊黎的遗嘱,城堡要等到他的所有直系和远房后裔都去世之后才会移交给我,因此在西元一八一九年以后,我便成了城堡的主人。可是在这之前,所有生意上的合约都须经过我──克斯特比男爵──签名批准。丹尼尔,你看仔细,花时间好好读一读。如果你认为克里斯汀·伊黎活的很久,你也会认为我很长寿的。”
丹尼尔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件。一大叠文件被细绳子绑得紧紧的,下层纸张发黄了,上层的还是崭新的白。最上头那一张商业合约显示的日期约是一个月前。他随意翻阅,一开始是十张,后来是二十张、三十张,接着跳到中间部份,上头的签名是亚当·觉罗-费兹伊黎,年份是西元一八六七年。
末了,他看了这一落文件最底部的那张,纸张很薄很脆弱,犹如飞蛾的翅膀。他一点儿也不理会纸张的古老历史,手下没有轻重地一古脑儿就把纸张翻开,急着去看日期和签名。
西元一七五三年。亚当·觉罗-费兹伊黎。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丹尼尔把文件举在空中扬了扬,然后扔在身后的桌子上。“你可以预先作准备。”
亚当的笑是不作假的惊讶。“为什么?就为了骗你上勾?如果我会设圈套来绑住爱人,我又成了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丹尼尔的语气板硬。“你自己说说,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被诅咒的人。”他的手抓紧椅背,看上去很忧愁。“我身上染了一种骇人的变种麻疯病。麻疯病是一种古老的病,伊黎家族的祖先想方设法避免染上,处心积虑想要治好它,没想到最后却制造出一个妖怪。”
丹尼尔看着他,身体像石头般无法移动。“妖怪?”
“要不你该怎么称呼一个半死不活、直到制造出继承人之前都会永生不死的人?”亚当从椅子后方走了出来,踩着地毯一步一步朝丹尼尔接近。“一个只能从他人身上取血,来更新自己体内被感染的血,以求生存的人,还能有其他名字吗?”
他越靠越近。“我是吸血鬼,丹尼尔。你一定要相信我。”
丹尼尔浑身战栗,如果此刻亚当来抱他,他想自己还是可以原谅他的。可是不行──这不是游戏。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这牵涉到一个男人的性命,即使这名男人是丹尼尔所鄙视的,虽然有许多年不曾见过面,但却依然困扰着他,在心头挥之不去。
亚当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丹尼尔的脸。
他惊呼一声,往后跳开。台灯从桌上掉了下去,砸碎在地上。被这个撞击声一激励,丹尼尔大叫着:“离我远一点!”
亚当被拒绝了,脸上布满错愕的神色。“丹尼尔……”
他听不进任何话,笔直往门口冲了过去,甩开门就往要塞的门廊跑,匆忙的脚步在石板地上霹啪作响,也敲得人心紊乱起来。他用力扳开沉重的橡木门,从门缝中钻了出去,踉踉跄跄地跑下阶梯,来到外头的草坪上。
他发狂似地往四下里张望寻找园丁的身影,在心里半期待杰夫此时能出现斥责他。如果杰夫在,亚当就不会对他怎么样了。他跑到草坪的正中央,感觉到脚下的草又滑又湿。到底他还期待亚当会做出什么事呢?是扑到他身上?撕裂他喉咙,就像他对欧奇做的那样?这整件事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他还是不断地跑,想要远离这位当了他一周爱人的男人。
他的绿色Punto小车还停在原处,丹尼尔伸手到裤袋里掏车钥匙,稍早原本想开车载史提夫到海边,随手就把一大串钥匙随意塞进裤袋里。现在他把整串钥匙掏了出来,在掌中翻找那把车钥。
在他踏上碎石子路时,亚当也从西翼走了出来,站在不远的地方往这头看。
丹尼尔很快地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别过来。”亚当向他靠近一步,他连忙发出警告。“不要,亚当,求求你,不要过来。”
他低下头去找钥匙孔,手一直在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碰得磕磕响,他使劲咬紧牙关却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一股带有铜腥气的血味溢满口腔,他吃了一惊。
他很快地瞄了一眼亚当,害怕他随时都会猛扑过来咬他,只为了尝一口鲜血。
丹尼尔的手实在抖得厉害,竟把钥匙给掉在地上,他粗暴地咒骂一声,那声音是极度苦恼下的哽咽。连忙弯下身子拾起钥匙。
“快呀!”他催促自己。钥匙串在手里顿时沉重起来,他老是选不到正确的那支。他想把钥匙尽快戳进锁孔里,粗鲁的动作把Punto车身上的绿色烤漆刮的伤痕累累。这倒不是啥严重的大事;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尽快逃离此地,以免……
“以免什么?”
他转过身去,背紧贴在车身上。亚当此刻距离他只有几英尺,伸出一只手,仿佛可以阻止他惊慌地逃离。
“你可以读出我的心思。”没来由地,他竟然一点都不觉讶异。
“只有在你这样大肆张扬的时候才读得出。”亚当嘲讽地做了个怪相。“任何人只要有那么一点感应能力都可以看出你现在的心思──就连你的朋友贝丝也办得到。镇定下来,丹尼尔,我拜托你。我们进屋子里去好好谈一谈。”
“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扬高。“你告诉我你是杀人凶手,还是个吸血鬼。还有什么好谈的?”
亚当大胆地往前跨一步。“你必须冷静下来。”
“不。我必须离开这儿。”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车门啪的一声打开了,内心顿时放松不少。
“我不能让你在如此心烦的状态下开车。”
“我不心烦。”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从胸腔里冒了出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拉开车门,掌心流满了黏腻的手汗。“很明显的,你为了我去杀人。你把他当牲畜似的咬破他的喉咙,然后弃尸于小巷里。告诉我,亚当:你以为我该怎么想?松一口气?还是满心感激?”
“我生气他伤害了你。”
“所以你根本没有错?”
又向前一步,现在亚当离他更近了。“达伦·欧克汉普顿丧尽天良,我不会为我所做的事表达一丝一毫的歉意。”
丹尼尔猛拉开车门,将一半身子挤进车内,用车门当防护。“我不能留在这儿。快打开大门,我要离开。”
亚当举起双手,往西翼方向撤退。“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不会阻拦你。可是我不会为你打开大门,如果你心意够坚定,你就自己来吧。”
丹尼尔犹豫了,如果他背转过身朝着门房走去,在这一小段距离的行进中,亚当会不会趁机攻击他呢?虽然他不这么认为。因为此刻从他爱人眼中读到的只有无可奈何的顺从。
他犹豫地再次望了亚当一眼,身体离开车子。车门依旧大开着。他踩在碎石子路上,钥匙在掌中摆弄着,发出框啷声响。就像祷告时候数着念珠的动作般,给他一种松懈的感觉。他走到门房处,双手很坚决地扳开门闩,拉开两扇门板,目光越过开合桥落在外头的马路上,甚至是更遥远的村庄。
眼前的画面使他平静下来。丹尼尔集中心神在下一个举动上,他打算开车上双向公路,一路往南开,中途在达灵顿短暂停留。史提夫目前离开克斯特比才不到一小时,届时他应该已经到家了。他会欢迎丹尼尔光临的,然后两人可以好好谈谈,把问题解决。一切都会没事的,就像以前那样。
等他走回车子旁时,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亚当依旧站在原地,他伫足在通往西翼区的入口前,深色眸子锁在朝他走近的丹尼尔身上。
丹尼尔走到车子的后行李箱前才停下脚步,并回过头来望着他。“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说。“欧奇死去的那天晚上,他在约克郡的一家具乐部玩到凌晨三点钟。当晚我们……你将我绑了起来。”
“我记得。”
“史提夫说欧奇在大约三点十五分左右被杀身亡,你和我在一起直到两点四十五分才结束。我知道,因为我当时看了时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做爱这么久,那种感觉实在难以言喻。”他一边回忆一边颤抖着声音说。接着他打起精神。“我想知道的是,如果这事真的是你干的,你怎么可能只花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就从这儿赶到约克郡?”
“我告诉过你,我是吸血鬼。我的移动速度快得令你无法想像。”
“你不是吸血鬼!吸血鬼只是个愚蠢的传说……”
在丹尼尔把话说完之前,亚当就已经站到了他跟前,两人几乎碰在了一起。丹尼尔无法把下半句话说完,他被吓得发出一串惊呼。他根本没瞧见亚当移动,上一秒还站在西翼,下一秒就来到他面前,这种事情说出来都没人信,可是丹尼尔却亲眼目睹了。
他倒退着走路,直到身体靠在车子的后行李箱上,亚当也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吸血鬼只要照到阳光就会死。”丹尼尔所有希望放在他仅有的吸血鬼知识上,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
亚当下颏微扬,挂着一抹笑。“直接的照射或许有危险,不过在多阴的英国天气下,一点损伤都不会有。况且,我是非常资深且壮年的吸血鬼,日照已经奈何不了我。我唯一有可能会死去的方法就是把我的血捐给我的继承人,而伊黎家族的成员都已经去世,剩下来的少数几位费兹伊黎家族成员的血统都不比我的纯正。”
“血。”丹尼尔微弱地复述一次。他一只手搁在喉头处,手指按压着亚当跟他做爱时给他咬出的淤青。“你……你的……”
“你想看我的獠牙?是不是,宝贝?”亚当似乎对他有些失望,但还是答应他的请求。亚当微微咧开嘴,龇出上排牙齿,只见他的犬齿原本就像正常人类的一样,突然渐渐地往下长,好似两道刀片般又锋利又邪恶,仿佛硬生生从牙床里头刺出两把短剑来。
丹尼尔被吓的目瞪口呆,连声音都发不出。他下意识里想要拒绝承认眼前所见,可是亚当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即使他想否认也是徒劳。
獠牙还在往下长,亚当朝着丹尼尔走近一步。“我的动作敏捷过人类,力气强壮过人类,我可以听见你在城堡里其他地方的心跳声,我隔着大厅就可以闻见你的血味,只要瞄一眼就能分辨对方是善是恶……”
“我知道你在星期日晚上抵达克斯特比时所发生的一切,我就是你在马路上看见的那个身影。丹尼尔,其实当时你就隐约有预感我不是普通人,但你还是来了。我还可以读出你的心思──因为你信任我、爱我……”
丹尼尔紧紧贴着车身,恐惧宛如热病侵入他体内,冷汗淋得他周身湿透。“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你能给的全都给我了。”亚当脸上的表情此刻已温柔许多。“丹尼尔,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突然间他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令他大惊失色。“你已经从我身上取走了,对不对?你已经吸了我的血。”
“我是吸了你的血。所以我才会知道你的中国血统,还有你曾经受过的伤害,这些我都可以从吸血的过程中看到。你的记忆……充分反映了这些事实,一直都存在你的血液里。我想要把不好的记忆除去。”
“你想要杀死我?”丹尼尔仿佛呢喃般说出这句话。
“不。我永远都不会杀死你!”亚当看上去一脸惊恐。“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那……为什么……”
丹尼尔突然住了口,猛然抬起头去看礼拜堂。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他听错了,可是没多久他又听见了,这一次更为清晰。是教堂的钟声,远处传来的钟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嘹亮,这钟声不是从村子里发出的,而是从礼拜堂那片素净的窗户里。
“钟声。是教堂的钟声。”他喃喃自语着。“噢,天哪,我听见钟声了!”
亚当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丹尼尔看着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他边说边摇晃丹尼尔。“那里没有钟啊。”
仿佛为了证明他说谎,钟声顿时改变了,在整个城堡区内喧闹回响着,在城垛上、塔楼上产生回音。丹尼尔痛苦地呻吟着,从亚当的紧握里挣扎出来,双手覆着耳朵。“难道你没听见吗?好大声啊。你快点叫它们停止……”
“丹尼尔!没有什么钟声,我什么都没听见。那是你的幻想。”
丹尼尔失声大笑,断裂的笑声与铿锵的钟声融合在一起。“我的幻想?你刚刚还告诉我你是吸血鬼呢!”
拼命地想要逃离这恐怖的钟声,他一把将亚当甩开,脚步踉跄地跑到开启的车门边,钻进车子里,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转动钥匙点燃引擎。
亚当赶在丹尼尔关门之前抓住了车门。
丹尼尔发动引擎,脚往油门用力一踩,让引擎隆隆作响声盖过钟声。电台节目也在大声播送着,仍然是那首他在星期天晚上听到的舞厅热门曲。
“丹尼尔……”
“离我远一点!”他努力要把门关上,可是又不想伤害亚当,他抬眼看着亚当,心情极度紊乱,耳中听见的只有宛如魔音穿脑的钟声。“快放手。我不想再听见这钟声了。”
亚当低头注视着他。“这是不可能的。它们只为家族里的人鸣响,专门警告伊黎族人有危险了。”
“没错!你就是那个危险!”丹尼尔大喊,用力拉着门把。“我早该在第一次发出钟声的时候就听从他们的警告,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可是你并不是伊黎人啊。”亚当脸上挂着怀疑的表情,他终于让步了,放开车门,一边摇着头一边往后退。“你不是。你不可能是。可是你竟然能听见我听不见的钟声……”
丹尼尔狠狠把门关上,放开手煞车,打了倒车档,车子猛烈转了个弯,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底下的碎石子仿佛水花般扬了起来。车子几乎失速冲了出去,最后在礼拜堂正前方停下来。
亚当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丹尼尔,惨白的脸上布满震惊。他朝丹尼尔犹豫地伸出一只手,可是教堂钟声震得丹尼尔几乎聋了耳朵,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打了第一档,车子往前冲了出去。他一只脚猛踩油门,加速驶过大门,拐弯开上了马路,朝着村子──也朝着他的自由──疾驰而去。
第九章
达拉谟还是一如往常。星期一早上,天气晴朗:是个完美的秋日早晨。路边的人行道上晚花初绽,飘零的花瓣与枯枝落叶一起在风中翻飞打旋。即使时间还不到九点,整座城市已经熙来攘往,上工的开铺的,或者赶着上第一堂课。车子在圆石铺就的马路上隆隆驶过,开往市集广场,在这一阵吵杂的喧闹中,间或夹杂着双层巴士的柴油引擎轰鸣声。
丹尼尔在网路咖啡店外停住脚,玻璃门上的彩色大字清楚写着营业时间,还看见了倒映在上头的自己的影子:一脸憔悴,满头乱发,衣着凌乱。他的狼狈样或许和那些熬夜整晚刚从学校宿舍楼走出来,对着外头的日光眨眼睛的大学生差不多,但对于一个平日里很注重仪容的人来说,眼前的倒影还是令他受到不小的震惊。
有两位女孩擦身而过,边说话边拉开咖啡店的门,走了进去。丹尼尔的目光一直追随她们的身影,一位穿着连身裙装,金黄色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另一位穿着牛仔裤和粉红色连帽上衣,两人身上都带着清爽的香味,在这样的对照下,丹尼尔觉得自己活像个麻疯病人。
昨晚就如他预期的那样度过。在史提夫抵达不久,他也开车到了达灵顿。史提夫喜出望外地开门迎接站在门阶上的丹尼尔,而他只是脑子一片空白,眼神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朋友。史提夫将他拉近屋内,让他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下来,还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
丹尼尔举起杯子呷了一小口酒,苦涩的酒味让他作了个苦脸。这不是亚当喜欢的纯种麦酒,而是混合的便宜货。他放下酒杯,枕在膝盖上把玩着。电视上正在重播一出相当受欢迎的科幻影集,他看见那位有大腮帮子的英雄在跟一只长着塑胶触角的怪物打架,便假装很有兴趣地观赏着。
史提夫坐在他身边,什么问题都没问,丹尼尔很感激。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电视,等到节目完毕,史提夫才说他已经打电话叫了外卖。
丹尼尔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小小口地啃着披萨,其实他没有心思吃东西,这些不过是为了史提夫,而不是自己。史提夫一人唱着独角戏,说着工作上的事,但是没提到亚当或者克斯特比。直到电视开始报导晚间新闻,史提夫已经喝了四杯酒,而丹尼尔连一杯都还没喝完。当史提夫把手放上他的大腿靠近鼠蹊部的地方,他并不觉得意外,还试着去忽略这个动作,可是史提夫却开始对着他耳朵轻声呢喃,暗示他。
他猛地站起身,说他累了,就迳自上楼进到客房里。床还没铺好,丹尼尔只好直接躺在床单上,和衣就睡了。
亚当在梦里依然困扰着他。他梦见两人上床,疯狂地做爱,亚当引领着他攀向高潮:可是就在丹尼尔射精之前,亚当一口撕开他的咽喉,鲜血喷的到处都是,然后他就高潮了。
他从梦中惊醒,全身冒冷汗,还在不断发抖,阳具涨得坚挺,性欲比昨天还要猛烈。他到浴室去用冷水泼脸,把梦的残留影响给赶走,然后就下楼去了。他站在厨房有一会儿,脑子混乱得像浆糊一般,根本无法思考。最后,在接近七点整的时候,丹尼尔走出屋子,驱车离开了。
他不知不觉开上A1干道,往北前进,直到刺耳的手机铃声让他回过神来。
丹尼尔在下一个交叉口开下了干道,把车子停在路旁的停车处。手机荧幕显示有一封语音留言,他听了──是史提夫留的,他听起来很受伤,对昨晚的冒昧之举感到抱歉,还请求他回来,两人可以坐下好好谈谈。
他删了留言,将手机扔到乘客座。双手握着方向盘,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所见之物:那是一个绿色的大型路标,上头写着路程和方向。丹尼尔坐直身子,发动引擎,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往北开,朝着达拉谟而去。
现在,他站在网路咖啡店前,对自己的邋遢样子心有顾忌。他逃离克斯特比的举动实在是非常愚蠢,匆忙之间什么行李都没拿,现在可好,不仅没有衣服可换,更糟的是连笔记电脑、数位相机和论文的笔记都还留在城堡里。他只有原本就带在身上的随身物品,然后就跑出来了。就连家里的钥匙也还在背包里。
至少为了论文,他得回克斯特比一趟。可是亚当会怎么说呢?或许他根本就不会让他回去。他得把事情从头到尾好好想过一遍。喝点咖啡会有帮助。
丹尼尔挺起胸膛,推开门,走进咖啡店。里头的音响正在大声播放一首快节奏的流行歌曲,刚刚那两位擦身而过的少女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一边喝拿铁一边谈笑着。一位穿着细直条纹西装的商人从报纸上抬起眼来粗略地打量了一下丹尼尔,丹尼尔虽然挤出一个笑容以示回应,可是心里却觉得很做作。
他点了一杯摩卡咖啡和一块大理石蛋糕,付账的时候还加了半小时的网路使用费,然后就迳自走到最里头的那台电脑,好离其他人远一点。他两三口就把蛋糕解决了才开始上网,左手拿咖啡杯,右手操作滑鼠,打开搜寻网站。先朝四周张望几下,确定没有人在看他,才键入“吸血鬼”三个字到搜寻栏位里,按下搜寻键。
不消几秒钟结果就出来了。丹尼尔一一点着每个连结,浏览所有开启的网页上的资讯。有些跟他原本所知的差不多,是比较基本的概略常识,而有些则是他前所未闻的。原来吸血鬼还分成许多不同的种类,包括阿卡德、印地安、拉斯夫等人种之吸血鬼,还有吸血鬼伯爵诺斯费拉图和归来者(注)。也读到了有关变身过程、自卫方法和消灭手段的各种民间传说和小说。他还看了几个网页是有关中世纪流传的吸血鬼习性和残忍的噬人行为,可是没有一个跟亚当告诉他的相符合。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资讯最丰富的那个网页,一边喝咖啡一边仔细阅读那一段有关被吸血鬼咬了的受害者会有的症状。他双掌捧着咖啡杯,才没去触碰脖子上被亚当咬出的淤青。网页上说,受害者会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感迷惘,还提及吸血鬼特有的奴役人的魔力,会让受害者进入一种类似性爱放纵的状态,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而吸血鬼和受害者之间也会产生明显的心灵连结。最后,网页还说到,那些没有立即死于吸血鬼之手的受害者会渐渐陷入精神错乱。
不论死亡或活着,都犹如落入地狱般痛苦。
丹尼尔往后靠回椅背上,低头望着面前的饮料。摩卡散发出一股巧克力的浓烈香甜味,让他感觉到温暖,可是却无法厘清脑中纠结成团的紊乱思绪。他心里清楚,在正常情况下他也很难将亚当忘怀,何况他还是个吸血鬼……就更加不可能了。就算他想忘记,他也办不到:这是一段他永远也无法逃避的记忆。
他一定得回去。他必须取回他的论文研究资料。
他瞄了一眼手表,还有时间收电子邮件。输入帐号密码之后,等待着。有许多来信等着他看,最新的一封的标题是:欧奇。丹尼尔把游标放到那封凯伦寄来的夹着档案的信件上,犹豫着。他知道他即将会看到什么,但还是打开了。
信里头有一行凯伦的话,就跟史提夫说的一样:我真希望在暗巷里遇见他!信件下方有好几张被警方给处理过的监视器录影带画面,画面上有编号和时间。丹尼尔一张一张检视,眼睛看着这些定格画面,开始在脑中想像当时情景。
他看见欧奇进入小巷子里撒尿,亚当尾随而入,准确无误地朝他接近,两人有一番交谈,欧奇的手势相当夸张,也因为醉酒显得有些笨拙。亚当越靠越近,监视器捕捉到他的脸部特写,那是一张充满愤怒的脸。
丹尼尔用手去摸电脑荧幕,指尖勾勒着亚当的脸部线条,内心相当痛苦,渴望去抹除已经发生的这些事。可是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也更加不可能收回内心对亚当产生的感情。
他拉下视窗卷轴,看到下面的几张照片。照片中的欧奇突然感到害怕,身子紧紧靠在墙壁上,亚当攻击了他:欧奇的血在昏暗的巷子里是黑色的。亚当站在倒下的身体旁,看上去还是一样的俊美、致命:宛如死亡天使。然后亚当抱起欧奇,将他带离暗巷,走出了监视器的摄影范围。
这些照片仿佛让他的血液冻结了,他开始觉得冷,根本无法将画面里那凶残的杀手和给他无尽温柔与爱意的男人联想在一起。丹尼尔一想到亚当在与他做爱后不到半小时即追捕到欧奇并撕破他的喉管,就不寒而栗。那张与他亲吻过、美妙地替他口 交过的嘴,同时也吸干了另一名男子的鲜血。
此时脑中兴起一个荒唐、疯狂的念头,可是他越思索就越觉得合理。刚刚看过的那些网页列举了几项杀死吸血鬼的贯常手法:砍下他的头,把木桩子刺进他心脏,让他直接曝露在日光下,肢解其身体而后火化。他的内心不自主地排斥这些方法,认为它们非常残忍,可是亚当不也用残忍的方法杀死了欧奇吗?这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虽然丹尼尔想要欧奇受到法律的制裁,可是他并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脑中的点子渐渐成形,他并不打算杀死亚当,也不认为自己办得到,可是或许可以让亚当向警方自首。丹尼尔不懂法律,可是陪审团应该能体谅一位深情男子为了保护爱人而一时失控犯下了罪行,亚当不会被关太久的。这只是过失杀人,不是蓄意谋杀──但还是必须为他的错误行为受到惩罚,要不然,亚当岂不是跟欧奇没两样吗?丹尼尔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想法。
大理石蛋糕在肚子里沉甸甸的,丹尼尔喝了一小口冷掉的咖啡,原本使人感到温暖的甜味此刻已经让人觉得腻烦。他放下咖啡杯,双眼定定看着眼前的照片直到网路使用时间到期,电脑画面即刻回复到咖啡店的商标。
他站起身,内心已经盘算好了。
亚当坐在书房里,椅子朝向落地窗。花园里光线阴暗,只有一小部分照得到晨光。城堡围墙上方的天空晴朗无云: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蓝。一金红色叶子从枝头飘落下来,翻飞着掉在草地上。
他凝视着眼前这细微的死亡预兆,内心感到空虚,觉得自身那无意义的存在快要把自己压垮了。
在此刻以前,他一直没让自己去思考丹尼尔的离去。他不想把这当作是拒绝的表示。要不是因为笨拙的史提夫,他早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步调把一切解释清楚。他会告诉丹尼尔,即使警方的监视器画面显示的很清楚,可是他的仇人并没死,甚至连重伤也没有。他也会带丹尼尔去看达伦·欧克汉普顿被囚禁的地方,看他一脸惊恐,随时准备好承认罪行的狼狈样,然后两人一起将这名罪人交给警方,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然而丹尼尔不仅不信任他,反而宁愿相信他的朋友──但也因为他有很强的自尊心,被这小小的背叛给刺伤了,于是选择不去多作辩解,丹尼尔也就没有机会省思,史提夫所言并非事实。
老实说,自己的言行很可笑,可是丹尼尔不也半斤八两么。亚当知道他的爱人一时失去理智──如果换作自己,也无法在经历一连串的背叛与伤害之后还能保持理性 ──可是依然抱着希望,以为丹尼尔能接受自己,能接受他的身分以及两人之间拥有过的一切。他曾经期盼着,只要有爱就够了。
但或许自己错了:说不定丹尼尔在心情平静下来、重新考虑之后,还是不愿意回到克斯特比。也许他选择去依靠史提夫,那位他在离开城堡之后转而投奔的男人。
亚当可不希望如此。光是想到他的丹尼尔和史提夫在一起,纵使两人只是单纯的朋友,都会让自己内心的阴郁渐渐壮大,肚子里有一团怒火在燎烧。忌妒的感觉他只是偶尔有之,可是其威力却远超过自己所想,不仅令他更为愤怒也使他深深地感到挫败。
他的左手在桌上重重一捶。听见纸张发出唏唏嗦嗦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另一件相关的事情上。
在他手下的那叠发皱文件是约在一个礼拜前收到的,上头详细记载着伊黎和费兹伊黎两家族的族谱。上个星期一,他被丹尼尔给分了心,没时间把文件完整阅读一遍,虽然这些资料充其量就是一连串的名字罢了。在这之前,他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找到家族中的其他后裔以作为他的继承人。他一直都专注在那些依然在世的家族成员,只往前找,而不曾往后追溯。
这可是一大错误。只有在丹尼尔听见礼拜堂钟声时,他才想起丹尼尔也曾经这么对他说过,顿时领悟过来──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丹尼尔搞错了,他听见的是圣爱登教堂的钟声。可是现在亚当知道那是从别的地方发出的。
昨日下午,杰夫在丹尼尔离去的几分钟后出现。当时亚当就站在碎石子路上盼望丹尼尔归来,内心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该顺从自己的欲望去把他追回来,这时候老园丁用他一贯的悠闲步调走了过来。
“看样子他是真的离开了。”杰夫表示一点意见。
亚当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情还没平复,于是未对园丁疏于表示敬意的无礼行为多所责备。只是淡淡地说:“是的。”
“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杰夫继续说。“他说他在礼拜堂里听见钟声。我告诉他那是从圣爱登教堂传来的,但我看得出他并不信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他吓得半死,发了疯似的从西翼区直冲出来,好像后头有地狱里的魔鬼在追着他跑。”
亚当好奇地望着园丁。“那么你曾经听过钟声吗?”
杰夫觉得奇怪地瞄了他一眼。“我是听过一些类似的传闻,但我不是伊黎人,上帝保佑。我在这附近听过许多奇奇怪怪的声音,可是从来没听过礼拜堂的钟声。搞不好这是一种遗传疾病也说不定。你知道的,像耳鸣之类的,有时候会有幻听。”
“我也从来没听过钟声,”亚当淡淡地说。
“这样啊,可是你本来就听不到啊,不是么?你又不是纯正的伊黎人。”
“难道丹尼尔就是?”
杰夫耸耸肩、撇撇嘴。“大概吧。我怎么会知道?”
就是园丁的这番话让他有了些想法。亚当打发杰夫回家,自己便回到城堡内。他快步走到书房,打开那个存放着家族报告的抽屉。他可真笨啊,只把焦点放在那些姓氏为伊黎或费兹伊黎的人。迄今已过了好几世代,早就没有所谓的纯种伊黎子孙了。在资深的伊黎支系已经灭绝,而剩下自己是最后一位费兹伊黎子孙的此时,亚当不禁想到,倘若找那些嫁出去的、与其他家族混过血的后代来当继承人,是否可行。
毕竟,自己的血统又有多纯正呢?半个中国人,半个费兹伊黎人……体内只流着微量的伊黎之血,但也已经足够让他被克里斯汀选中了。亚当从来都认为这不过是克里斯汀绝望之下的唯一选择,因为没有其他适合的候选人了,可是现在他却不禁纳闷,是否有其他因素让前任克斯特比男爵挑中自己当他的继承人。
一边迅速翻阅清单,亚当一边寻找一个名字:康亚斯。他每看过一张文件就把它扔在地上。虽然他全神贯住在那个名字上,但因为阅读速度极快,险些儿就错过了。
他双手紧紧捏住文件,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就在看到最后一张纸的一半时,他终于找到了:伊莎贝拉·伊黎,吉庸姆·圣麦可·伊黎之四女,于一○八二年嫁予华特·康亚斯,当时一家子仍定居于伊里市。可是资料仅有这些,查不到更多了。
手里抓着文件,亚当一路匆匆爬上红塔的回旋楼梯,来到图书室。面对着眼前没有排序的大量历史,他着手搜寻,足足花掉他一整个晚上。克里斯汀·伊黎生前即使为人恶毒可是头脑精明。因着内心对于家系的研究狂热,他竭尽所能的将家族历史记载完备,连枝微末节也不放过。这着实令人无法想像他竟然对与女性伊黎成员缔结婚姻关系的家族忽略不记。
接着他在门后的上层书架上找到一本布满灰尘的大型帐簿,里头有一则参考资料。字迹精美而细长:华特·康亚斯,威廉国王之骑士。北方人士,并于该地成家。
亚当读过不少中世纪早期的历史,得悉伊莎贝拉自从嫁入夫家之后,罕有机会与娘家见面。或许她是透过通信的方式与母亲或姐妹们连络,但除非伊黎家族希望从新结成的亲家那儿得到什么好处──例如政治利益,经济资助或者战力协助,两个家族之间很有可能毫无实质上的往来,只是徒具姻亲之名而已。
帐簿上还有另一件关于伊莎贝拉和华特的事,记载了两人生下第一位嗣子的日期。除此之外,纪录是一片空白:怎么不会是空白呢?毕竟他们的嗣子是康亚斯家的,不是伊黎人,况且当时伊黎家的子孙已经多的足够延续香火了。
现在,亚当坐在椅子上,凝眸注视着草地上的那片枯叶,在脑中试着厘清那纠结的混乱思绪。丹尼尔一定是伊莎贝拉·伊黎和华特·康亚斯的后代,而这两位祖先的姻缘远在那可怕疾病对伊黎家族纠缠不清前就已经结下了。
亚当的脑袋开始沉重起来。窗外是一片金灿灿的,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揉捏鼻梁。如果他理解正确的话,丹尼尔·康亚斯的血可就比自己的更加纯粹、干净了。丹尼尔是一名女性伊黎人的后代,体内没有任何传染病,不论是麻疯病也好吸血鬼病也好。可是亚当自己身上却带着宛如瘟疫般可怕的血疾,还有私生子的污点……双重私生子的污点。
他张开眼睛,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一个领悟突然浮现他脑海。原来克里斯汀·伊黎选他当继承人并不是因为他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他的私生子本质。这个念头像胆汁一般在他嘴里发酸发苦。他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一边在心里抵制这样的想法一边把拳头攥的死紧:但若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克里斯汀当初何必选择他呢?
亚当·觉罗-费兹伊黎站起身。他走出书房,步上要塞的中央楼梯,朝着礼拜堂的入口而去。现在是时候厘清早在两百年多前就该被告知的真相了。
礼拜堂内弥漫着一股寒气。当亚当踏入中殿时,便感觉到这地方仿佛像个人在憋气,一片死寂。即使外头明亮晴朗,祭坛依然隐没在阴影里,墙上也拉出斑驳光影。他试着去回想当丹尼尔在此地时的画面。亚当思念他,心里的伤很深,深的让他只能听见寂寞的声音包围住自己。
他走向墓穴,在第五座坟前停下脚步。亚当低头注视着上头的唯一标示:铜制铭牌刻着一七五三。在这个数字下方埋着他的尊长,克里斯汀·伊黎,最后一位血统纯正的克斯特比男爵。
谨慎缓慢地,亚当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踩在墓穴的石棺盖上。
砰的声音在礼拜堂内滚跳着,于是他又踩了第二次,把全身的悲愤化为力量灌注在脚后跟上。他的狂怒仿佛火山爆发。怒气发泄过后,亚当颓然蹲下身子,双膝跪地,手指寻找着石棺盖的边缘。他慌乱地扒抓接缝处,像是要把石棺盖抬起、露出里头的尸骸似的。
在他头顶上,钟声悠悠响起:是孤单又清晰的音符。
怒气渐渐消退,亚当直起上身,臀部歇在脚后跟上,手握成拳。有几片手指甲已经剥落,左手无名指渗出鲜红的血珠子。他心不在焉地舔了舔伤口,伤口便痊愈了。钟声还在继续回荡着,过了一阵,他抬起头去看上方的扇形拱顶。此时钟声才终于停止。
亚当保持着同样的跪姿,心情已经镇静不少,开口对着墓穴说:“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我亲爱的克里斯汀大人阁下?你知道他有伊黎血统。甚至比我的还要高贵──或者该说,比我的纯正,因为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质疑我家族的高贵。高贵与否不是你说了算的。”
一个好似叹息的声音在礼拜堂里低低地响了起来。
“看样子你并不否认喽。”亚当倾身向前,双手贴在那冰冷的石棺盖上。“我之前从没想到这点,可是事实却是明摆着的,不是么?当父系血脉断绝之后,在母系血脉中寻找继承人是再恰当也不过了。我早该想到的──毕竟,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挑中了我。我因为承继了母亲的血统才成为费兹伊黎人。我的血被污染了两回。”
“可是丹尼尔……他身上流着伊黎和康亚斯之血。这两大诺曼贵族的血融合于他体内。呵,难怪你会这么喜欢他!因为他就跟你一样,是血统纯正的菁英份子……只不过他没你那么纯粹罢了。”
亚当俯下身子贴近墓穴,低着声音说话仿佛在呢喃。突然一股兴味闪过他脑海:他欣然地对着这位害自己成为受诅咒的怪物的男人作出抨击。“你不知道的吧,是不是?我的尊长,百密也有一疏,你在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掌握一切、知晓一切。没想到丹尼尔体内也有中国血统呢,我和他可是绝配欸。因此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他永远都不会成为我的继承人。”
此时,从祭坛的方向传来东西掉落地板的声响,亚当不禁莞尔。“我不怕你,老头子。我一直都知道你举止疯狂,可是却没想到你竟如此看不起我。活该,瞧你现在落个如此无助、作茧自缚的下场。”
他的手指在石棺盖上游移,指尖摩挲着铜制铭牌上的年份。“你选了我是因为你恨费兹伊黎家族,而且我的生父是中国人,”亚当仿佛在对小孩子讲秘密一般轻柔地说着。“这件事也让你心生反感,即使我母亲的支系对你而言根本不值一顾。你不喜欢看见我成长的如此健康平顺,你认为我应该像其他私生子一样被遗弃。”
亚当站了起来,双手轻轻抚平裤子上的皱纹,而后站到克里斯汀旁的那块墓穴。那是克里斯汀的独生子的坟:他名叫威廉·伊黎,后来成了克里斯汀的尊长。
亚当并没有踩在威廉的墓穴上。他跟威廉无冤无仇。他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斜落在克里斯汀的坟上。
“你的亲生儿子死了,于是你把恨意转嫁到我身上,你见不得我活着。大人阁下,我知道这一切。这是你自己在将我变身之前告诉我的。多残忍啊,伊黎家族的最后一位血脉竟然是个老头子,再没办法自然生育另一个孩子!难怪你后来会一门心思地钻研起你的家族历史哪。”
他离开威廉的墓穴,走到中殿内最古老的那座坟前。“高德菲尔,我们的第一位尊长,把这个诅咒当成是一种荣誉。你却把它变成可以由着个人仇恨而任意施予的惩罚。而如今的你也受到了处罚,克里斯汀。现在一切该有个了断。”
忽然间一个猛烈的刮擦声从地板下传出。亚当迈着大步走回到第五座墓穴前,一边在石棺盖上来回走动一边奚落着。“怎么啦,我的尊长?对你那自私却又无能的狩猎行为感到泄气么?”
接着从《死之舞》那儿发出闪烁摇曳的光彩。他望向壁画,看见麻疯病人的讨饭碗溢出血来,亮莹莹的鲜红顺着墙壁涓滴而下。
“该死的,”他低低咒骂一声,离开墓穴往壁画而去。他一根手指头往墙壁上一划,沾了一点血。他试探地尝了一下,认出是自己的血。回忆开始在脑海里涌现,烙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当时他的外祖父扳着一张脸,手里紧握着脖子上佩带着的银十字架,带他来此地与克里斯汀·伊黎会面。这血味挑起他一直不愿想起的记忆,他的外祖父唐突道别后即转身离去,接下来便是克里斯汀那卑劣至极的攻击。
亚当在脑中再次经历他被攻击后的奋力挣扎,身子不由哆嗦起来。他没想到如此年迈的老人竟然身怀巨大神力。更没料到从克里斯汀嘴里突然伸出尖锐獠牙,獠牙在他的喉咙上咬下第一口所造成的疼痛更是远超出自己所想。
盛怒之下,亚当朝地上吐了口水,好让自己摆脱那份味道与记忆。墙上的鲜血还在往下流淌。粗鲁地,他的手掌往壁画上猛拍过去,将猩红色的血四处乱抹一通,弄污了麻疯病人那张斜眼、畸形的脸。
在还没来得及抬起手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蜇了他一口。亚当连忙往后退一步,看见从手掌破皮处冒出鲜血来。他眯起眼睛,瞪视着墙上的麻疯病人。看样子似乎是壁画咬了他,但也有可能只是被粗糙的墙面给擦伤了。
可是在红色血渍下的麻疯病人仿佛对他露出阴森的笑。
亚当别开视线,转移到墓穴上。“别再耍花样了,克里斯汀。什么诡异的扒抓声嘎扎声,半夜的窃窃私语,通通给我停止。你已经控制我太久了,我以前让你为所欲为是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现在你不能再这么做了:因为我有了丹尼尔。”
他回望麻疯病人,直截了当对着他说:“给我仔细听清楚了,我的尊长:在丹尼尔染上这可怕的疾病之前,我会放火烧了克斯特比。伊黎家族的诅咒将在我身上终结。”
虽然大教堂在早上七点半就会开门,让民众入内进行私人祷告,丹尼尔判断,鉴于此行目的特珠,最好等下一波观光客人潮来到才行动。在这一小时的空档,他到河边散步以打发时间,看着一只黑水鸡沿着河岸自在优游。当他掉转身子爬上一座小山坡往达拉谟旧市区走去的途中,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放进口袋里。石头在口袋内沉甸甸的,不规则的外表碰撞车钥匙发出叮当响声。他知道石头接下来的用处,但能不能成功执行计划则另当别论了。
他踩着铺有大卵石的欧文门小街一路往上走到宫殿草坪区。那是一块四方形的深绿色草地,四周尽是古老建筑,构成了达拉谟大学内部历史最悠久的校区。在他的右手边是一片小丛林,最高处有一栋城堡遗留下来的圆形要塞:现在成了学生宿舍。草坪的左右两侧矗立着蜂蜜色的石头建筑,矮而狭窄,曾经是采邑主教之宅邸的一部分,现在则提供多种用途。行经学生活动大楼时,丹尼尔瞄了一眼立于阿姆斯豪斯餐馆前的小黑板,上头写着今日特餐的菜色。上周末他才在这儿用过午餐,现在却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
在他朝着教堂入口前进的途中碰上了一群游客,大队人马被一位手拿红色伞、兴致高昂的女人催促着。体积庞大、精致而坚固的大教堂像一头巨兽似的蹲伏在半岛的尖端,也就是威尔河的河弯处。在丹尼尔的印象中,大教堂后方空无一物:仿佛教堂就是尽头。
进入教堂,他先丢了几块铜板到捐献箱里。经过一群聚集在中殿当央的观光客时,他特意瞄了一眼那片玫瑰窗。教堂之美仿佛在遥远的地方,因为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他赋予自己的任务上。
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他的脚不自觉地走到回廊处,往宝藏室前进。空旷的柱廊带给他一种祥和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正身处于上帝之所。就在这个时刻,他的决心首度动摇了。他开始犹豫不决,顿时停下脚步,双眼凝望着回廊正中那块葱郁的草坪。
他曾经听说,修道院内的这种地方象征着《圣经》中亚当和夏娃最初居住的伊甸园。一念及此,他不由漾起笑容:来此地寻求帮助是再恰当也不过了!大蛇在伊甸园中引诱了夏娃,而丹尼尔只需要亚当就足以令他坠入欲望的深渊。
巨蛇。飞龙。性爱。诱惑。丹尼尔闭上眼睛,疲倦像铅块般压得他的脑子昏沉沉,几乎无法思考。一小时前喝的摩卡咖啡在嘴巴里留下苦涩的味道。他用舌头舔刮上颚,突然觉得口好渴,干涩的嘴角渴望被湿润,嘴里的苦味渴望被去除,于是打起精神继续蹒跚前行,想去找水喝。他眨眨眼睛好让视线变得清晰一些。
他想起上礼拜的片段回忆,脑海中浮现在教堂里不该有的画面。守护伊甸园的蜿蜒柱廊变成了亚当床上的飞龙。丹尼尔想起他在那个房间里得到的快感,那是为他个人打造的专属乐园,可是自己却因为怀疑与恐惧而逃走了。
他坐在柱廊的边缘,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过了片刻,他觉得好过一点。搓揉着额头,手在发丝间扒梳。头疼渐渐散去,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站起身,瞥见回廊石墙上嵌有一扇小门,门楣上雕着两个人影。蹙起眉头,他走了过去。等他认出上头的生物,心中疑惑顿释。那不是怪兽像的滴水嘴,而是更优美的多翼生物,脸上容光焕发。
撒拉芬。
丹尼尔往后退一步,立即背过身去,一时失去平衡差点跌跤。难道每一件事物都会令他想起亚当吗?这念头鞭打着他,在他灵魂深处留下一道道伤痕。他得完成这个任务;他必须解决这看似无解的困境,否则他将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他循着标示往右走,进入大教堂旧时的地下室,走在里头的一条走廊上。走廊的一侧是间小咖啡厅,桌子坐满了人。对面则是圣库斯伯特宝藏室,并用毛玻璃窗户隔离观众们的好奇眼神。如果他笔直往前走,他自知将会走到大教堂的庭院,内有几间休息室,而整栋教堂建筑也在此处与山坡紧紧相邻。山坡缓缓往下倾斜直至与底下的河流交会。
丹尼尔停住脚,在介于咖啡厅和宝藏室之间的一张长椅上落座,内心盘算着下一个对策。在他的口袋里躺着那颗从河岸捡来的石头,石头紧贴着大腿,时时提醒他还有任务要做。
他真的可以从教堂内顺利偷走东西吗?
这不是偷,他这么与自己的良心争论。而是借。更何况,那件古老工艺品是他的……或者,至少为他的家族所有。那不只是让无趣的游客张口凝视的遗物,而是将他的现在与过往联系起来的重要环节。在如此完美的逻辑下,他也应该用它来保障自己的未来……令亚当承认罪行,那么他就可以原谅他,也能够──也能够……如何?
丹尼尔甩甩头,眼神空洞地望进咖啡厅的窗户。看见里头的情侣们个个笑颜灿灿,快活地交谈着,桌上摆着胡萝卜蛋糕和冒着热气的茶杯。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平常而自然。他静静观察着,稍早的惊慌渐渐消退,自己的心跳也缓和下来。
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从口袋里点出一些零钱。他的学生证被遗留在克斯特比,因此必须多付五十便士才能入宝藏室参观。这令他颇为恼火,于是用超过所需的力道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柜台后方的售票人员从杂志上抬起眼睛,责备似地噘起嘴。丹尼尔差点儿要道歉,可是一想起此行的用意,随即打消念头。再多的歉意都弥补不了自己待会儿要做的行动。于是他反而装出一张无聊、傲慢的脸孔,买了一张全票。售票员递给他一份导览小册,他随手一拿,便赶紧溜到展览区了。
这一区的地下室光线昏暗,被各式资讯看板和展示窗给区隔成好几部分。丹尼尔打开小册子,一边翻阅一边往四周张望,佯装在把实际上的展览品和手册上的项目做个核对。等到宝藏室内仅剩下他和售票员两人,他便偷眼打量头上的天花板。
上头没有监视摄影机那小小的红色眼睛注视着自己。他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闲步走过几件展示中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斗篷长袍,来到宝藏室的中央通道。
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毕竟他上个礼拜才来此地欣赏那件曾为他的祖先所有的艺术品,而不是来参观圣库斯伯特和圣毕德尊者的墓穴。毫不犹豫地,丹尼尔走向位于地下室尾端,在一架冷气机和一把长凳前的那个独立展示窗。
在一束聚光灯的照射下,在那扇镶了两道锁的玻璃门后方,悬挂着的正是那把康亚斯弯刃大刀。
丹尼尔一声不发地用赞叹的眼光凝视大刀。刀约有三英尺长,木制握柄,青铜柄头和护手。护手正面刻有英格兰纹章,背面则是一只黑色老鹰。护手边缘有一排翻腾、张牙舞爪的带翼巨蛇──传说中的飞龙。
刀身越往外变得越尖细,看起来反而像是切肉刀,而不像是从短弯刀衍生而来的。单侧刀身上有一条狭窄的血沟,好让受害者的血液从中流出。
大刀外观简陋,挥舞起来没有令人炫目的气势,可是却能做出致命的攻击。约翰·康亚斯爵士是个比自己还要高贵的人,当年也是用这把刀对抗在萨克奔尔四处作乱的巨大恶魔。不论那恶魔诚如传说所言是尾飞龙,亦或只是利用河流进入当地的侵略者,都被约翰爵士给击退了,爵士因此成为后人敬仰的大英雄。他的刀虽然外表粗糙,实用远重于美观,日后却配得上采邑主教,作为其就任的奖赏。
丹尼尔的手抚上橱窗的玻璃,试探地按压几下。玻璃微微晃动;那两道锁发出咯咯声。看样子要把大刀取走并不难。
聚光灯刺疼了他的眼。丹尼尔眨巴几下,走开了,他倒退着走直到听见身旁传来一阵冷气机的呼呼声。这声音令他镇静下来。他往四下里环视,找了张邻近的凳子坐下,一手攥着导览小册,另一手揣在口袋里抚摸着里头的石块。
宝藏室内照明细腻,空气洁净,周围安静的出奇,透着一股庄严的氛围,这一切都提醒了他正身处于神圣的场所。丹尼尔定定望着展示窗内的刀身映射出隐约的微光,一想到自己即将盗走它,心里便觉得愧疚不安。
但如果他不把握这次机会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他还能怎么做呢?他不想两手空空地回伦敦。他的笔记电脑、论文材料和房子钥匙等等都被自己意外地抛弃了。或许没有这些身外之物他也可以活下去,可是把辛苦研究的资料就这样扔了──这可是一个大好机会能让他的论文引起学术界瞩目哪……
丹尼尔笔直坐着,任由想像在脑中翻腾。要是亚当让另一位学者研究礼拜堂呢?假使──激动之下他陡然站起身──亚当不只是全权委任另一位学者做研究,还把自己留在那儿的研究资料转交给那个人呢?
又如果亚当生气丹尼尔拒绝了他,决定和这位学者上床呢?
他在展示窗前踱着步,理智和荒谬的想法追逐着彼此,直到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头痛来得剧烈又结实,痛得他的太阳穴怦怦作响。他转过身走回到凳子前,凳子上还丢着自己的那一份导览小册子,然后他就听见了。
一开始,那声音就像轻风吹过那般细微,就只是空气中有了小小的骚动。接着是低沉的震颤声,听的虽不清楚却能感觉得到。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感官知觉顿时敏锐起来。一股鬼魅似的寒意拂过他的颈背,令他手臂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然后就来了:钟声响起,寂静被划开一道口子。
时而低沉有力,时而悠扬富有旋律,钟声不断回荡开来,那简单却又复杂的音符环绕在他四周,他吓得呆立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丹尼尔低低抽噎起来,抬起双手将耳朵捂的严实,想要堵住声音──可是依然感觉得到,那郁闷的馀音缭绕不已,像滔天巨浪似的一波波冲击他的身体。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大教堂的撞钟人在练习,可是心里却又清楚事情并不简单。宝藏室位于教堂的另一头,与钟楼离的很远,再者,宝藏室被教堂地下室的拱形圆顶给遮盖,外头的声音更难传入。就算他真能听得到钟声,也只会是很细微的声响。然而,这道钟声却很响亮,每一个音符都快要将他淹没、将他震垮,仿佛他不是站在宝藏室里,而是在钟楼上。
他朝着展示窗走一步,伸出左手搭在上头,稳住身子。钟声持续不断地响,仿佛永无止尽似的。难不成这是为了惩罚自己离开亚当──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单调低沉的隆隆钟声?
“很好,”丹尼尔低声说,摊开双掌平贴在玻璃上。“如果我必须先回到他身边才能得到自由,那么我绝不会手无寸铁地只身犯险。我会做好一切准备。”
他把石头从口袋中拿出,石头在手中显得沉。弯刃大刀似乎发出阴森的光芒,刀锋亮闪闪的,刺得他睁不开眼,同时钟声也震荡着他的耳膜。他眨了眨眼,感觉到脸颊上有液体滑落。起先他以为是汗水,后来才明白自己竟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钟声持续作响:现在,不只有大教堂的洪亮钟声,在头顶上,还有克斯特比那不和谐的、刺耳的钟声:就像从地狱传出的喧嚣在他脑袋里缭绕回荡,简直要让他的心被恐惧与绝望给撑破了。
他朝着橱窗用力把石头砸了过去。玻璃应声而破,清脆的碎裂声一时之间掩盖过钟声,周遭的世界仿佛静止了,丹尼尔面临这突如其来的沉静,惊讶地吸一口气。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耳边马上传来柜台人员尖锐的喝止声。
内心的恐惧反而带给他勇气。丹尼尔伸手探入破裂的橱窗中,一把拿起康亚斯弯刃大刀。他的手指紧紧握住老旧的刀柄,碰触那被家族中数百位男性祖先握过的同一个地方。
他将大刀拿出橱窗。大刀看起来体积庞大,但实际上却是唬人的:丹尼尔很讶异,刀竟然一点都不笨重,握起来反而灵便,很好使。他以前没用过任何具有如此杀伤力的武器,但此刻刀握在手中竟是如此自然,连自己也觉得震惊。
他举起刀,像作梦一般,迳自朝着宝藏室的出入口走去。
柜台人员在柜台后再度失声大叫起来,脸上充满惊恐的神色。她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阻止丹尼尔,连忙伸手抓起话筒通报警卫。
“你想干什么?”她直嚷着。“快停下来!我叫你站住!”
丹尼尔几乎听不进去她的话。他笔直地打她身旁走过,旁若无人地推开门走了出去,也对在咖啡厅里用餐的客人投来之异样眼光置之不理。他一路走到大教堂的庭院,踩着大卵石铺成的街道。又穿过大门,经过一条小巷子,最后步上一条沿着小溪前行的路径。
他一路大踏步走着,大教堂被抛在了后头。大刀举在胸前,丹尼尔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任务。他,身为康亚斯家族的一份子,手里握着祖传的弯刃大刀。现在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勇敢对付那条龙。
威廉&克里斯汀
克斯特比,英格兰,西元一五三六年
威廉,第十五代克斯特比男爵,快要死了。他躺在一张堆满被褥的床上,身体裹着层层皮草,即使紧闭的窗户把阴湿沼气隔绝在外,屋内的火也烧得老高,还是不断地打冷颤。他的牙齿格格作响,额头上沁出一片冷汗,可是身体却在发烫。
第十四代男爵克里斯汀·伊黎凝视着自己的独生子──也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感到很气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儿子一直都有这样的病症,有时他不免怀疑儿子是故意的,只为惹自己生气,可是心里却又清楚儿子的痛苦是假不了的。
他手握成拳。指关节喀喀作响,隐隐生疼,低下头瞄了一眼,嘴里咒骂这缠身多年的风湿病。他的手是一般老年人的手,布满皱纹和老人斑,指甲灰白,凸起的血管好似青色蠕虫。克里斯汀今年六十有三,他真切体验到 岁月的残酷。周身骨节酸疼不已,齿摇发落,视茫耳塞,可是尽管如此,他的身体状况还是比儿子的好。
他不能找医生来给威廉看病。即便是最差劲的庸医也会发现威廉的肌肤异常冰冷,还会对他的锐利犬齿产生疑惑。他们会纳闷,为什么一名年轻男子的眼睛会流出血来,替他放血的时候也一定会大感震惊,伤口竟然自行迅速愈合了。
克里斯汀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说他的儿子其实早就死过一回,但是在特殊血疾的作用下又复活了,这种血疾会代代传给尊长选定的继承人。只要他们共享相同的家族血液,彼此之间就会产生一种联结:尊长的死亡造就了继承人的永生──虽然只是有限的永生。
他咬紧牙关,从椅子上站起,内心涨满愤怒,片刻不得安坐。克里斯汀来回踱着步,脚底下的地板轧轧作响。末了,他走到窗边,把百叶窗开了一道缝隙,往外头望出去。
闻惯了房间内的霉味和封闭的热气,强烈的咸涩海风顿时驱走了心头上些许烦忧。深吸一口气,仿佛让体内贯满力量,接着把脸朝向那一道道从滚滚云层后方洒下来的日光。此时身后有一股不安的骚动提醒了克里斯汀,阳光对儿子有致命的危险。但他也只是调整了一下百叶窗,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城堡。
是的:是他的,即使他已经让出了头衔,只负责打理克斯特比的一小部分地产。克里斯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把被风吹乱而覆在脸上的稀疏灰发拨到脑后。仆人们心里都清楚是谁真正握有大权,他们伺候威廉谦恭有礼,只因他是主人的儿子,对克里斯汀却是打从心底敬畏着。他必须承认,自己很满意仆人们如此尊重他。克里斯汀扭头回望,目光越过肩膀投向床上那动也不动的身影,复又看回云朵密布的天空。他下巴再度绷紧。要是亨利·伊黎当初选了他当继承人,而不是威廉,该有多好!情况不知会有多大的不同……
当他的曾祖父在三年前回到克斯特比,克里斯汀起先以为亨利是为了他而来。打从幼 年时期他就听过村民们在谣传,说伊黎家族的某些成员虽然算不上永生不死,却都很长寿。有人宣称他们的封建领主伪死而后重返,冒充某位远亲,专程来向现任男爵献计呈策。还有其他流言蜚语,说有些伊黎人透过跟恶魔打契约以永保青春;又说这份契约要求他们必须喝人血才能生存下去。
克里斯汀不知这些传言从何而来,他推测迷信的仆人当为罪魁祸首。克斯特比礼拜堂供奉着圣拉撒路,里头的壁画绘满可怕的死亡景象与死尸复活,对观看者产生阴森恐怖之影响,自然而然就有绘声绘影传出。把这些谣传当成人们的无稽想像给打发掉,其实很容易,可是克里斯汀却宁愿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他想要拥有不死之身。这念头虽然看似虚妄,却很吸引他;他花了好多时间研究这些故事,并纪录其来源,互相对照。最后他累积了好几本笔记,上头写的都是有关伊黎血族的传说。
因此当亨利·伊黎抵达城堡之际,克里斯汀自然认为自己是下一任继承人。等到看见亨利对威廉露出嘉许的笑容,克里斯汀才恍然大悟自己并非雀屏中选的那位。亨利决定把他的天赐异能传给一位强壮又英俊的年轻男子,这的确符合完美逻辑──可是克里斯汀还是觉得很不公平。
“为什么你不早点来呢?”他曾经这么质问。他想知道为什么亨利选择这个时候来,而不是在三十年前。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威廉的良好举止和出色外表是他仅有的两项优点。克里斯汀不是溺爱的父亲,不会对自己后代的缺点视而不见:他看得很清楚,心里也明白,他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优秀。威廉不配拥有这份荣誉。应该是自己才对,他,克里斯汀,才是最应该得到伊黎家族永生之礼的最佳人选。
亨利似乎没把他的质问放心上。他疲倦的眼神落在克里斯汀身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当时我去旅行了。我的尊长提伯特告诉我有个名叫艾提司的男子……我想要找到他。”
“那你找到了吗?”克里斯汀立即把自己的委屈抛到脑后,身子前倾,两手抓紧椅子扶手,眼睛闪着一股热忱。他曾在研究的过程中得知艾提司这名字,以为他不过是虚构人物,是一则十字军战士的传说,编来唬弄酒馆里那些耳根软的听众。
亨利又扬起一丝笑容,目光掠过克里斯汀,落在了威廉身上。“关于艾提司的事我只能告诉我的继承人。伊黎阁下,请恕我无法奉告。”
“我已经没有男爵的头衔了。”克里斯汀急忙接话。“威廉才是现任男爵。”
“你或许可以把头衔放一边,可是却不能否认你的血统。”亨利轻声说。“我会同时尊称你们一声阁下。”
“这样说来也该称你阁下才是。”威廉说出今晚头一句有理智的话。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亨利看上去有点讶异,好像他从来不曾这么想过似的。他又转过身面对克里斯汀。“那么,阁下大人,你当初为什么会卸下男爵的职位,移交给你的儿子呢?应该不是因为身体不允许──你看起来还挺强健呐。”
克里斯汀解释,放弃头衔是他抗议亨利国王的宗教改革措施的唯一方法。“我不认为国王陛下此举是为了教会着想。”他说:“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利。教会比王室拥有更多的财产。为了能够完全掌控整个国家和所有人民,国王除了跟罗马天主教廷决裂之外,别无他法。但我认为这无疑是犯了亵渎罪。因此我违抗国王的世俗法律,将头衔让给威廉。”
亨利的眼睛闪过一股好像是认同的神色。“我听说国王的特派员在结束神圣岛上的任务后曾来此地拜访,但最后只有一人安返伦敦。另外两个是怎么了,伊黎阁下?”
克里斯汀和威廉交换了眼色。威廉看上去一脸惊恐,可是克里斯汀却面带笑容──不是那种使人安心的笑,而是满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这起事件发生在威廉成为第十五代男爵后不久。特派员为了纪录礼拜堂内的值钱物品因而拜访克斯特比,克里斯汀吩咐威廉殷勤招待,并邀请他们留宿。在一整晚的思想交流之后,克里斯汀要儿子把特派员锁在礼拜堂内。他们在里头又是撞门又是刨墙的,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哭喊声越来越虚弱,终于不支倒地,活活饿死了。
威廉胆子小身子又弱,没法将尸体从礼拜堂内移出,克里斯汀索性自己来。他很不人道的把尸体拖到外头,直接扔下海。等到尸体在几天后被当地渔夫拖上岸,早已经面目模糊,难以辨认了。
亨利听着克里斯汀的的描述,期间只点了一次头。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脸上从头到尾挂着礼貌性的表情。当克里斯汀结束故事,对自己的行为很自豪,亨利却转头面向威廉说:“你将成为我的继承人,威廉。明天我们好好聊一聊。”
克里斯汀一下子愣住了,定定看着他的曾祖父,心下思忖是否有法子让亨利回心转意。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一直想方设法,但亨利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威廉身上,一门心思地训练他成为继承人。克里斯汀抓紧任何机会试图窃听,可是亨利似乎知道他的心机,总是顺利避了开。
他会请威廉陪他在克斯特比和温斯多威之间的海边漫步,趁机把智慧传授给威廉。即使克里斯汀可以不被发现地尾随其后──虽然这在开放的海滩上是几乎不可能的──他也自知无法听见两人的低声交谈,因为都被滔滔海浪和海鸥鸣叫给掩盖了。
他竭尽所能,企图从儿子那儿窃取就算只是极为零碎的资讯,却一无所获。威廉昔日对他毫无保留,现在却始终三缄其口。克里斯汀还注意到,自从亨利来了之后,威廉似乎越来越有担当。他很不满意这种情况。
历经无数次失败后,克里斯汀静待时机,以时间换取所有他能取得的资讯,最后终于让他目睹了亨利将威廉变为吸血鬼时的初拥时刻。
但是现在他得找新的继承人。就跟克里斯汀当初预料的一样,他的儿子担不起这个荣誉。在成为血族的二年后,威廉就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他的身体对污染的血产生强烈排斥。血族的天赋异秉渐渐消退,留给他的只是一具衰弱的躯壳,不仅时时流出血泪,不睡觉的时候总是痛苦地发出哀嚎。
克里斯汀给他服用罂粟汁,细心聆听儿子嘴中吐出的胡言乱语。威廉唯有一死才能不用继续承受这无边痛苦;可是要死,只有先制造出他的继承人才行。于是克里斯汀分别在伊黎家族资深和年轻支系中选了八位适当人选,一一发出邀请函,请他们到克斯特比作客,盼着其中一人可以符合条件。
他从没想过挑选继承人竟是如此困难。就在历经七次失败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为何当初亨利会花了将近两百年才找到他的继承人……
“父亲……”
威廉微弱的语气将克里斯汀拉回现实。他将百叶窗关紧,嘴角勉强往上扬,走向床边。在椅子上落了座,轻拍威廉的手。“我在这儿,儿子。”
“事情办成了吗?”
克里斯汀摇摇头。“你的堂弟劳伦特不喜欢你给他的礼物。”他喃喃说着,心里想这还算是保守的说法呢。实情是,劳伦特在喝了威廉的血之后,突然发疯似的从要塞最顶楼往下一跃,坠地而亡。
威廉闭上眼睛,颔首说:“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第七次了。你的远房堂兄奥古斯汀稍晚会抵达,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今晚会带他来见你,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谢谢你,父亲。”
克里斯汀站起身,不想在这个病房继续待下去了。他将威廉那苍白湿冷的手塞进被子里,掖了掖被角,身子凑向前,说:“够暖和吗?我叫仆人在火里多添点木头。睡前记得喝些热牛奶酒……”
“您就别忙了。”威廉勉强一笑,露出锐利的犬齿。“我快死了,我的身子已经从里到外彻底衰败了。就算你的牛奶酒里加了大量罂粟汁,也没办法减轻我的疼痛。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让我死的安稳一点,这你也知道的,父亲。我希望──我祈求──堂兄奥古斯汀可以把我从这人间地狱中拯救出来。否则的话……”
克里斯汀点点头,嘴唇抿成一直线。否则的话,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资深支系中的最后一个血脉,一天天衰颓──而伊黎血族的所有秘密也会随着他的死去而消失,自己将永远无法一窥真相。
奥古斯汀比预定时间抵达的早。他为人耿直,本性温厚,年近四十,是年轻支系中最后一位被克里斯汀传唤的家族成员。晚饭时间,奥古斯汀兴致勃勃地同他的主人讲自己在伊里市当地方长官的生活,至今还有少数几个远亲住在那儿。克里斯汀表面上很有礼貌地倾听着,心里却暗暗抱怨此人真无趣,不断往他杯子里倒酒。
奔波了一天的奥古斯汀又累又醉,在克里斯汀提议就寝前先去探望威廉时,毫无反对之意。于是两人一同拾阶而上,往要塞的最顶楼走去。
“我听说你儿子病得沉呢。”说话间,奥古斯汀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却压根没想过要用手遮掩一下。
克里斯汀厌恶地皱起鼻子,却还是对他的说话作出回应。“很遗憾,你听说的是真的。我已经老了,而威廉又未婚。唉,克斯特比真的需要一位继承人哪。”
“这样啊。”奥古斯汀一根手指轻敲鼻子,露齿而笑,眼里突然亮起一股贪欲。“伯父,现在我终于知道你邀请我来的原因了。我真的理解!”
克里斯汀嘴角微扬。“很好。我很高兴在剑桥郡的伊黎家族里出了个像你这般聪明的子孙。”在奥古斯汀察觉出他话里的讽刺前,克里斯汀忙又道:“威廉和我已经想出一个法子,可以测试你是否合适。请跟我来。我儿子的卧房就在前面。”
犹如羊入虎口般,奥古斯汀走进那间寝室,带着微醺的欢乐心情,热情的向堂弟打了声招呼。克里斯汀尾随在他身后,先把门紧紧关上,才邀请奥古斯汀在床边落座。
接下来是一连串乏味的对话。克里斯汀一直默不作声,偷眼打量奥古斯汀。与气若游丝的威廉相比,他简直是精力过剩。奥古斯汀显然相信威廉的日子不长了,于是他努力迎合这位行将就木的病人,大概是想要留给克里斯汀一个孝顺的好印象吧。
威廉投来一个恳求的眼神,克里斯汀点点头,从阴暗处走出来。他的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柄子上镶有珍珠的刀子,若无其事地握在胸前,走向奥古斯汀,把刀子递给他。
他的客人霎时满脸惊恐,那样子几乎令人发噱。“伯父,这是什么?”
“这是一把刀子啊。”克里斯汀说。“哎,刚刚才赞你聪明呢,看样子得把这句话给收回来了。”
奥古斯汀原本就气色好的脸又窘得更红了,想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伯父,我当然知道是刀子!可是为什么……你要我用这把刀做什么?”
克里斯汀用刀尖指指威廉。“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测试。如果你通过了,就可以成为威廉的继承人,当下一任的克斯特比男爵。”
奥古斯汀眨巴着眼睛。他内心的贪念此刻毫无遮掩全都摆在脸上,但也有同样程度的焦虑。他伸手取过刀子,检视一番。接着抬起头来看看威廉和克里斯汀。“那我该怎么做?”
“你要割开你堂弟的手腕,喝他的血。”
陡然一阵沉默。奥古斯汀脸上写满惊吓。威廉躺在病褟上像死人般动也不动,眼里闪闪烁烁,等待对方的答覆。过了片刻,克里斯汀叹口气,伸出手想要取回刀子。
“这么拿不定主意啊?这可不行。我们需要的是一位态度坚决的继承人,一个有主见的男人。让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克里斯汀握着刀子在儿子前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把刀子扔在被单上,抓着威廉滴血的手凑到奥古斯汀面前。“快。喝吧。尝他的血。”
克里斯汀直愣愣看着深红色鲜血从伤口汨汨冒了出来。他嘴巴在动,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的脸此时已经苍白无血色,看起来就跟威廉一样病重。克里斯汀纳闷,他会不会跟其他四位候选人一样拒绝测试。当时他被迫杀死他们,而现在也已经准备好随时杀死奥古斯汀了。
只是他没料到贪心的力量竟如此强大。奥古斯汀似乎领悟到这小小的一步虽然令他反感,却能带给他无上的财富、男爵的头衔。这样丰厚的奖赏是不容忽视的。克里斯汀看着奥古斯汀俯下头,试探地轻舔一下威廉的鲜血,脸上不禁露出赞许的笑容。
“觉得如何?”他问道。
奥古斯汀松开威廉的胳膊,手背揩了揩自己的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嘴巴鼓动着,仿佛还在舌尖品尝最后一滴鲜血。突地绞起眉心,顿时煞白了脸,看上去好像被榨干了生命。奥古斯汀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抓手攫住上衣领子,一把扯开脖子上的领结,摇摇晃晃往窗子走去,伸手去抓百叶窗。
克里斯汀先是看了一眼威廉,才赶紧往窗子冲过去。他不想劳伦特的事件重演。院子里那一滩恶心的血肉残骸才刚刚清理完毕呢,可别又弄脏才好。他用身子挡住奥古斯汀的路,要他做深呼吸。
奥古斯汀双眼圆凸,直直盯着他看,发紫的舌头像一只蛞蝓似的伸在嘴外,接着就瘫垮在地板上。起先身体发生一阵痉挛,四肢抽搐了几下,片刻后就静止不动了。
恼怒地叹了一口气,克里斯汀蹲下身子检查脉搏,确定人已死。奥古斯汀就跟其他人一样,排斥那污染的血。
“嗳。”克里斯汀一边站起身子,一边下了评论。“真是遗憾啊。”
“他死了吗?他可是我最后的机会啊!”威廉从枕头上勉强抬起头,声音里满是惊恐。“这怎么成呢。一定还有其他的伊黎子孙才是。”
克里斯汀摇摇头。“你是资深支系中最后一个血脉,而奥古斯汀是年轻支系中的最后一个。再给我点时间吧,也许我可以在法国的年轻伊黎支系中找到适合人选。他们的资深支系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灭绝了。”
“可是这并不能保证,法国伊黎家族会比我们自己的家族更能接受我的血呀。”威廉边喘气边挤出话来。“你真的确定没有其他人了吗?”
克里斯汀用脚把挡路的尸体推到一旁,走到床边坐下。他定定看着威廉,说:“宝贝儿子啊,我已经为了你杀死八位年轻族人了。奥古斯汀的确是你最后的希望。”
“等等。”威廉双手紧握。“那费兹伊黎呢?”
克里斯汀猛地往后一弹,好像威廉朝他扔了条毒蛇似的。“费兹伊黎!我真想不到你竟然还会提起他们。他们是可耻堕落的一群呐。快把他们给忘了。不要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不管怎么样我们是绝不会向他们求助的。”
“既然我们两家住的这么近,要想彻底忽略他们是办不到的。”威廉反驳。“温斯多威离这儿只有一小时的路程。”
“我都可以忽视他们了,你也可以。”克里斯汀厉声厉气说。“费兹伊黎是不能信任的。只要我们一示软,他们就会趁机剥削。一但知道你生病了……他们的族长就会一天到晚跑来这儿闹嚷嚷地要求成为你的继承人啊!”
威廉虚弱地笑了笑。“他们没你说的那么坏。”
“他们是寄生虫。”克里斯汀瞪视着他。“他们的血统不够纯正,里头有私生子的坏血,这是永远都清不干净的。只要是他们那一家子出身的,我是谁都不会承认的。”
“可是他们的确跟我们有血缘关系啊,父亲,不管那是多么的肮脏……”
“住口!不许你再提这件事。伊黎继承人绝不可能是费兹伊黎人。永远都不会!”
两人突然间都沉默了,接着威廉才缓缓开口说:“父亲,我认为继承人该由我来决定的,不是你。”
克里斯汀别开脸。“很好。如果你情愿把异秉与头衔赐给这样卑贱的家伙,那我也无话可说。”
威廉放下心中大石,吁一口长气。“谢谢你,父亲。请捎一封帖子到温斯多威的宅邸,邀请理查·费兹伊黎来家里拜访。”
“这我办不到。”克里斯汀站起身,低头望着自己的儿子。“我不是你的信差,而且我拒绝他们家族的任何人来克斯特比。如果你想理查·费兹伊黎当你的继承人,你就得自己去温斯多威把这件事办成,我不会帮你的。这一切我都不管了。”
话音刚落,他立刻往门口大步走去,不理会身后传来痛苦与恐慌的声音。
“父亲,请等一等!”威廉大喊。“你明知道我没办法离开这间房,怎么可能到温斯多威办事呢?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你答应过的……”
克里斯汀已走到门边,转过身来,一根手指指着儿子。“我是答应过你要帮忙从伊黎家族中找到合适人选,但我可从未提到费兹伊黎半个字。我不会帮你了,威廉。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把你的恩赐就这样扔掉!”
威廉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他的手紧紧攥着棉被,眼角流出带血丝的泪水。“那不是恩赐,那是诅咒!看看它对我做了什么!”
“你的身体太虚弱。亨利选错人了。如果是我当他的继承人……”克里斯汀突然停顿不说了,脑中浮现一个完美又简单的主意。
“父亲?”
“把我变成吸血鬼吧。”克里斯汀快步走回儿子身边。“让我成为你的继承人。”
威廉脸上充满困惑。“你?可是……你已经老了。”
“我的年龄不重要。快,让我变身吧。”
“我不能让你当我的继承人。你根本还没准备好。”威廉边说话边摇头。“你应该记得当初在变身之前,亨利可是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训练我。他教导我一切,传授我一切……这些我都得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一点都记不得了……”
克里斯汀坐在床边。“傻孩子!当初我问你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的。那样我就可以帮你记下来了,不是么。”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两手夹在膝盖间,深深吸着气。最后克里斯汀对儿子笑了笑。“幸好,我自己对伊黎血族的各种传说做了深入研究。这你也知道的,威廉。所以我相信我是唯一有资格当你的继承人的人选。我会比你更恰当地运用这份恩赐的。”
威廉的神情透露出他内心的不确定。“可是……亨利说……”
克里斯汀陡然抬起下巴,警惕地看着他。“他说了什么?”
“他──他说……”威廉闪避他的目光,尴尬地红了脸。“他说你不适合。所以他才会选择我。”
“我不适合?”克里斯汀的震惊抵不上内心的愤怒。“你也这么想吗?”
威廉身体缩进被子里,似乎是想躲开克里斯汀的怒气。“因为你对国王派来的特派员做了那种事。”他连忙解释。“亨利知道那都是你策划的,父亲。他说你这人没有同情心,而伊黎的继承人最需要有同情心,胜过其他任何特质。”
“同情心?吸血鬼还要什么同情心!”
怒气冲冲的克里斯汀抓住儿子的胳膊,使劲摇晃。威廉苍白的脸色又更白了,一等克里斯汀松手,他就气力不支地倒在了枕头堆里。克里斯汀拿出刀子割开自己的手掌,威廉看了也只能徒劳地扭着身子。
“父亲,不要。”威廉嘴上发出抗议,可是却没有力气阻止克里斯汀把流血的手凑近他的嘴。
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克里斯汀的手堵住威廉的嘴,强迫他去喝流出的鲜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紧闭双眼,感觉到儿子犹豫地用舌尖轻舔他的掌心。距离威廉上一次进食人血已有一个多月之久,克里斯汀心里清楚,儿子此刻是没办法抵挡送到嘴边的美味的。
他的笑声带着喘息,将手更贴紧儿子的嘴。“很好──喝吧,喝光吧!”他大喊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战栗不已,头开始晕眩。威廉用力撕咬他的手,他不禁又大笑一声,接着使劲推开儿子,伸手去摸刀子。
这一次他用刀刃划开威廉脆弱的喉头。克里斯汀将威廉扣在床上,贪婪地吸吮从伤口不断往外涌出的鲜血。
血尝起来极好,宛如天赐佳酿那般美味不可言。克里斯汀不懂怎么其他候选人却排斥这样的美味呢,这可是他有史以来尝过最棒的东西啊。他还想要更多──他尽可能地汲取,越多越好。
“父亲,你──你快弄死我了……”
克里斯汀听见威廉的虚弱声音,却不予理会。他继续吸吮鲜血,尽情地将儿子体内的生命泉源吸得一滴不剩。
“爸爸?”威廉嘶哑着嗓子喊。“爸爸……”
克里斯汀在儿子咽气的那一刻同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精力导入体内,这股力量来得既猛烈又突然,震得他几乎失去意识。他沉浸在一连串的幻觉与画面中,看见了威廉的记忆、体验到威廉的情感,最后一次如此亲密地分享儿子的一切。
片刻之后回神,克里斯汀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微弱钟声。他抬起头,眉一皱,竖起耳朵听。钟声像是从礼拜堂那儿传过来的,可是就在他辨认出声音的来处时,钟鸣却消失了,四周复归寂静。
克里斯汀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打开百叶窗,让外头的空气透进来。他身子往外探,去看阴暗的城堡轮廓。他可以感受到体内有一股新的力量在骚动。这真是惊奇:每一事物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明朗。不仅听得更细微也看得更仔细。就算在年轻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觉得体力和活力通通回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此时上颚传来一股刺痛,他伸手去检查,一不小心让锋利的犬齿尖端刺疼了指头。
“太神奇了。”他对着眼前一片的黑暗低声赞叹。“噢,这真是太棒了!”
他转身去看床上儿子的残败身体,心里却没有丝毫悔恨,嘴里也发不出任何道歉字眼。相反地,他放声笑了:一边笑着一边高举双臂,还不断地转圈儿,感受着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充满精力的美妙滋味──他,克里斯汀,已经是不死之身了,他绝不会轻易放弃他的新生命。
第十章
亚当等待着。
跟死去已久的尊长对质之后,他走到户外,略带咸味的冰凉空气直通肺腑。稍早,他不顾希尔达和杰夫的反对:女的说野味馅饼已准备好,该入烤箱了;男的说花园里还有许多杂事等着他处理,将他们都打发回家了。此刻,他已经在城垛上走了一遍又一遍,从北翼漫步踱到红塔,就为了看一眼远方细小如豆的神圣岛从海雾中露出脸来。
他让城堡大门洞开着,走回礼拜堂,坐在位于中殿左侧、靠近祭坛的那张靠背长椅上。早上的时光一分一秒缓慢地过,他把手表取下,不想知道时间的流逝。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墙壁上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三个死人表情漠然地回望着自己,而他们发出的警告被忽略了。
移开视线。他不需要任何能让他想起过往的东西。
礼拜堂里一片安静。亚当听着自己的呼吸,忧闷的心跳声。祭坛上的装饰物似乎在嘲笑他。他想起丹尼尔说过的话:那是来自异教神殿的横饰带,而不是描绘基督教的复活信仰。现在他纳闷,这个必须吸食人类鲜血的吸血鬼疾病究竟有多 少 年的历史呢。此病在基督教盛行的时代就已经传染给伊黎祖先,可是它的起源显然还要更早。毕竟,在他多年的旅行中,也碰见过其他人同样患有此种被诅咒的病,而他们都是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男女女。
正午时分一到,从远方准时传来圣爱登教堂的钟声。亚当在椅子上假寐,眼皮半垂,可是他的异能感官却大开着以接收远方的讯息。他听见浪涛声、海鸥叫声和偶而驶过的车声。每次只要一听见车声他的神经立刻绷紧,可是它们总是呼啸而过,于是他又放松了。
等到太阳过了天顶,开始西斜,往地平面贴近,一辆车子开到了城堡前。亚当挺直身子,目光盯着前方的祭坛,仿佛他的祷告应验了。可是他早就不祷告了,已经好多年不这么做了。现在他的目光落在木头十字架上,内心希望丹尼尔平安。
头顶上方,礼拜堂钟声开始响起。亚当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在成为城堡主人后一个世纪,他终于听见了警告伊黎人危险临头的钟声。然而,钟声究竟是为他,还是为丹尼尔而响?也许是同时为了他们两个吧,他挖苦地想,又或许是为了长埋墓穴里的那些祖先。
他听见车子经过城堡大门,辗过碎石小路发出的嘎扎声,然后是砰地关车门声。坚定不迟疑的脚步声穿过庭院而来。楼下通往要塞的门被甩开,又关上。亚当停止使用远距听力的异能,专注心神在前方的祭坛上。奇怪,他竟开始紧张起来。也许丹尼尔只是来道别罢了。
钟声已平息。亚当从椅子上站起,转过身去。
就见丹尼尔犹豫地站在门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凌乱,下巴有青色的须茬,看上去疲惫、不安又带点疯狂。他的右手握着一把看起来很沉、外形独特的大刀。亚当从来没见过这种刀。
“你回来了。”他首先开口,打破这股令人紧张的沉默。即使丹尼尔鼓起勇气步下石梯,向中殿逼近,他还是故意忽略那把刀。亚当发现丹尼尔握刀的手很稳,但他的神情却显得迟疑。
丹尼尔下巴微昂。他的肤色苍白,眼睛四周有黑眼圈。亚当想要走向他,紧紧把他搂在怀里,与他热吻,再带他到床上缠绵一整天。强烈的欲望促使他向前走一步,伸出手。
太阳照在刀刃上,反射出森冷的光,令亚当止住了脚。
“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丹尼尔冷漠地说。
亚当颔首。“好。你昨天确实走得太匆忙了。”
“不要一副你什么都对的样子!”
“我没有。我也不会这么想。”
内心的怒气似乎发泄了一些,丹尼尔微微垂下大刀。他坚定地迎上亚当的目光,疲倦的眼里透着一股坚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你回来还为了别的么?”
他的嘴在发抖,开口说:“因为我爱你,一想到你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我简直没法忍受。”
一开始,亚当还以为丹尼尔指的是克里斯汀·伊黎: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欧奇。他嘴角含笑说:“我永远都不会跟他一样。”
“如果……如果你跟我走,我们可以一起到警察局自首。”这些话仿佛酝酿了很久,仿佛自从丹尼尔离开克斯特比之后,满脑子想的就只有两人的这次碰面,就只有这件事。他的眼神似乎在发出恳求。“把犯案经过和杀人动机都告诉警方。不会有事的。我的意思是,你虽然会被判刑坐监,可是至少你说出了实情。”
亚当鼓起勇气朝他走近几步。“看来,实话对你真的很重要,是不是,丹尼尔?”
“当然重要。如果我们不能信任彼此,还奢望谈什么未来?”手还紧紧握住那把刀,丹尼尔往中殿前进,停在威廉和克里斯汀的墓穴附近。
“我以为我相信史提夫。可是他却对我撒了谎。他一直都知道发生的事情,但从来不告诉我。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可以原谅其他人,但绝不能原谅他。史提夫曾是我男朋友。他应该告诉我的。他应该理解我。而你现在……我曾经相信你,但你还是骗了我。可是我想原谅你。求求你,亚当,我要你甚于其他的一切,可是你必须诚实。你一定要去自首。”
亚当站在第一座墓穴前,是高德菲尔·伊黎的坟。他和丹尼尔两人就这样隔着五个世代、八百多年的吸血鬼贵族历史,互相对望着。“你嘴上说信任,宝贝,可是你并不相信我。”
丹尼尔很愤慨,手上的大刀摇晃着。“什么?我信任你!那天晚上……”
“那晚是你的身体信任了我。”亚当反驳。“但我要你全心全意相信我。”
愤慨变成了不确定。“可你是吸血鬼。还是个杀人凶手。”
“但我也是人。我有人类的心和灵魂。宝贝,我也会伤心的。在你进入我的生命以前,我过的是半活半死的生活。超过一百年,我不曾让任何人接近我,就怕面临悲惨的结局。但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的宝贝?”
丹尼尔没有作声,可是刀身更往下垂了。
亚当向他接近,踏过高德菲尔的墓穴,停在提伯特和亨利·伊黎的坟墓中间。
“我发现,就算你现在离开我,我还是爱你。就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分手的痛苦也会支持着我继续活下去──真正的活着。好几个世纪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活着,丹尼尔。几个世纪啊。在这些日子里,我非常害怕生命,深陷在身为最后一个血脉的迷思里。我不愿意打开心扉与他人交往,不敢分享自己,唯恐遇见其他比我还要有资格的人──必须成为我的继承人的人。”
丹尼尔顿时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是你的继承人?”
突然间,礼拜堂充满阵阵低语,仿佛从壁画里头传出来似的。跌宕回响的低语在墙壁和拱顶之间不断反射,环绕住两人。丹尼尔屏住呼吸,恐惧地环顾周遭。两手握的死紧,把刀举在胸前。
亚当不去理会那些低语。“这就是他们要的。但这一次,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愿的。”
丹尼尔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到亚当身上。他的手指紧紧揝住刀柄,指节握的发白,横步跨过克里斯汀的墓穴。
亚当知道丹尼尔以前不曾受过使剑的正式训练,可是却发现他的姿势就如中古世纪的骑士那般老练,擅长使用如此沉重又不灵巧的大刀。同时他也察觉,这是一把饥渴的利刃:就跟其他类似的古代剑器一样,会认主人,也会认敌人。
他渐渐缩短两人的距离,朝他的爱人前进,也靠近了颤抖的刀尖。刀刃也许因为历久经年而钝化了,可是依然锐利的足以造成重创──如果再加上使刀者的愤怒,甚至可以致人于死。
“我猜这是那把康亚斯弯刃大刀吧?”他望进丹尼尔的眼睛,看出他的紧张。“这是一把嗜血的刀。它喜欢杀人。还发出刀光呢!他知道我是敌人。你告诉过我它曾经斩过一条飞龙,而现在它想喝中国龙的血。”
“你这话什么意思?”
亚当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我是半条中国龙。”
丹尼尔的眼睛闪了一下,可是语气依然生硬。“不可能。你怎么会是龙。”
“噢,宝贝,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亚当的玩笑话换来的是被刀尖在胸膛上一刺。疼,他不禁露出痛苦表情,可是并没有退缩。
“啊,对不起。”丹尼尔吃了一惊。越想把刀拿稳,手就抖的越厉害。“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可是……”
“如果你想杀了我,这里是绝佳地点。”亚当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在这里被制造出来的,被克里斯汀变成一只怪物。如果你在这儿杀了我,应该可以激怒他。最后一名该死的后裔被另一位同样流有伊黎血液的族人给杀死……是的,的确很合适。”
“我不是伊黎人!”
“间接地说,你是。”他住了口,等待这句话进入对方的意识里。丹尼尔的眼睛短暂地闭了一下:他知道这是真的。斗起胆子,亚当接下去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让我把我的历史告诉你──如果你允许的话,还包括我们的将来?”
刀尖又推向他的胸膛。丹尼尔咬紧牙,表情有些扭曲。“告诉我。”他说。“我想知道。”
亚当举起右手,握住刀身。刀子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他的手下嗡嗡地响,愤怒地颤抖,端靠主人的意志力才把它抑制住。他想要忽略刀的恨意,刀对他的威胁比埋葬此地的伊黎祖先还要咄咄逼人。专注在丹尼尔的脸,他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父母亲的关系。我的母亲跟我的外祖父一起到中国进行传教工作,她吸引了我父亲的目光。老实说,我不清楚这段感情是怎么产生的,也不明白它究竟维持了多久,但我认为一定很短暂。”
亚当挤出笑容。“我曾经自我安慰地想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可是在我得知父亲的身分后,就不能确定了。”
丹尼尔盯着他看。“他是谁?”
“我父亲是中国清朝的雍正皇帝。”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亚当看见丹尼尔的神情由一开始的震惊渐渐转为理解,于是开口说:“现在你该知道‘半条中国龙’的意思了吧。”
“你是中国天子的后代,龙的传人。”丹尼尔喃喃自语着。他边摇头边说:“我的天。那你还担心自己的血统不够好?你可是个皇子呐!皇帝的亲生儿子……”
“或许是吧。如果我是在中国长大,并且认祖归宗,被承认是嗣子,那么,我是皇子没错。可是在英国,我不过是来自一个有着私生子污名的家族的混血杂种。”亚当冷哼一声。“很可笑,是不是?在英国,私生子必须在原有姓氏加上‘费兹’两字,可是在中国,他们却不承认我的部分姓氏。如果我不是私生子,我本来应该姓‘爱辛觉罗’的……可是因为我是混血儿,我的姓就只能是‘觉罗’。”
弯刃大刀又往下垂了点儿。锋利的刀刃划进亚当的手指,不过还未流血。手仍然握住刀刃,亚当继续说他的历史。
“当他们回到英格兰,外祖父认为我的母亲带给家族耻辱,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家门,送到修道院以弥补罪过。但是外祖父却从来不把对自己独生女的失望与气恼转嫁到我身上,他对我万般宠爱,一点不让母亲的行为影响到我。好几次,当他喝醉酒时,会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我是无辜的,而无辜的人需要受到保护。”
亚当撇了撇嘴。“再说,我是个健康的男孩,弥补了他没有儿子的遗憾。所以他亲自扶养我,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另外两名仆人……”看见丹尼尔揣测的表情,他补上一句:“嗯,这大概是我只请了两名仆人的原因吧。从小到大的习惯,改不了。况且,也是为了纪念我的外祖父,他总是固执地用自己的方法来爱我。”
“可是你后来又跟母亲重逢了,你说过的。”
他微微颔首,沉浸在回忆往事里。“在我十一 岁的时候,她回到我的生命里。当时我深受外祖父的言教和身教影响,思想与看法都和他近似。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就像个陌生人。我想念她只因为我的外祖父想念她;我看不起她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不管她做什么都不可能让我们两个满意。她很努力想要赎罪,但其实她并没有犯上什么罪。最后,她也不再努力了。在我十九 岁生日过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丹尼尔轻轻叹口气,表达心中的难过和同情。
“两年后,我达到法定成年的年龄。”亚当说。“外祖父是个很难相处的老人家,可是身体健状的像条牛似的。他开始训练我接管他的事业。我不能跟他一样进入教会工作,所以他希望我去管理在温斯多威的领地。”
“温斯多威。”丹尼尔皱起眉。“那是……”
“在海边的那个小村庄。”亚当提醒他。“就是在哈尔雾来袭的那天晚上我指给你看的地方。”
丹尼尔把头转向小村庄的方向,仿佛他可以透过城堡的墙望见它。“你的家族成员都住的这么近吗?”
“只有地理上很接近。”他的笑容有点僵硬。“毕竟,树上的苹果落地之后不会滚的太远。即使是腐烂的苹果。”
“所以说伊黎家族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丹尼尔说。
“哦,是的。他们知道我。”
接着亚当沉默了。在紧张的心情下,手也不自觉地把刀刃握的死紧,现在才感觉到温烫的鲜血不断从伤指流出。如果他稍有移动,就会引起丹尼尔的注意,他不想让他感到内疚。他轻轻地蜷起手指,将湿黏的血抹在刀身上,同时也觉出大刀嗡地发出共鸣,渴望更多的血。
“我外祖父不让我去旅行。”现在他开始想要把故事尽早说完。“他把一切传授给我,也很害怕会失去我。然而,很讽刺的是,他虽保护我不被别人的偏见给伤害,但他也是我认识的最有偏见的人。他让我免遭身分歧视,因为我身上流着不干净的血──可是,他却把我送给一个最厌恶我的人。”
“送人?”丹尼尔错愕地重复一次。“你外祖父把你送走?”
亚当环顾周遭,声音是绝对的漠然,不带一丝情感。“是的。在我三十五 岁生日当天,他带我来这儿跟他的远房堂兄见面,也就是克斯特比男爵,克里斯汀·伊黎。”
“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何不让我展示给你看。”
亚当松开握剑的手,掌心向上地朝丹尼尔伸过去。摊开的手掌上有几道宝刀割出的怵目惊心的口子,绯红色的浮肿伤口还淌着鲜血,整个掌心血迹斑斑。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血珠子滴在了脚下的墓穴上。
丹尼尔吓的倒抽一口气,连忙缩回大刀贴在腰部,仿佛收进无形的刀鞘里。他伸出左手去握住亚当的手腕,踩过克里斯汀的墓穴上的血滴,朝亚当靠近。丹尼尔看上去一脸的痛苦和同情。
“喔,天啊。”他惊呼一声。“你的手……亚当,你刚刚真不应该……”
“不碍事。”亚当挣脱开来,把手往前一送,显然是奉献的手势。“来吧,丹尼尔,喝吧。尝尝我的味道。”
丹尼尔身子一凛。慢慢地,目光从沾满血的手指移到亚当的脸上。一双黑色眼睛瞪的老大,猛摇着头说:“我做不到。”
亚当屈伸着手指。“喝吧。”
“可是……”丹尼尔再次垂下目光,脸上挂着既恶心又感兴趣的表情。“如果我喝了你的血,会不会变成吸血鬼?”
“不会。喝这么少量不会有作用的。”亚当含笑说。他的手很疼,心里很想把伤口治好,可是,必须要先让丹尼尔喝他的血。他伸直手指,恳求着:“喝吧,宝贝,你将能清楚看见我的过往胜于我用言语描述。”
“我……我不……”
“请相信我。拜托。”
带着疑惑又急迫的心情,丹尼尔前进几步,低下头,把嘴凑上亚当的血指。
试探地做出第一次接触,他伸出舌头轻舔亚当的手指。丹尼尔原本以为会搔的亚当发痒,暗自希望他能把手缩回去,没想到自己竟然对亚当的血味着迷了。
当然,他以前尝过自己的血──在他割伤手指,自行把血舔干净的时候──可是那完全无法跟亚当的血相比。亚当的血很鲜浓,很甜美,还有销魂的魔力,在舌尖上就像鲜奶油一般有丝滑的口感。出乎意料地,丹尼尔竟把亚当的手拉近自己的嘴,开始用力吸吮起来。
“啊!丹尼尔……”亚当低声喊着。
当他抬起目光,就见亚当双眼圆睁,瞳孔因为性欲而扩张。丹尼尔感到震惊,两人竟然都被此种行为撩拨得欲火焚身,可是他却一点都无法停止下来。这令他想起在十 岁的时候,曾经独自吃下一整块在食品柜里找到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其实在他吃完第三片时肚子早就饱了,可是蛋糕就在眼前,蛋糕是他一个人的:他不想跟任何人分享。于是他强迫自己把它全吞下肚子。最后,因为糖分一下子吃的太多,竟然仿佛被催眠般地恍惚了,并且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接下来一整天都闹肚子痛。
从那时起他就不吃维多利亚海绵蛋糕了。此刻他也向上帝祈求,从此不再吸人血,因为,对于人血的渴望与吃蛋糕时那种难以抵制的冲动是不分轩轾的。
礼拜堂开始在他四周闪闪发光,视野边缘开始模糊。丹尼尔知道自己还没放开亚当──他还可以尝到流进嘴里的鲜血──可是,这种官能的感觉似乎逐渐褪去。影像开始在眼前一闪而过,速度快的令他无法捕捉,像鸟一般飞快地掠过他已经模糊的意识。他感到头晕,随时有倒地的危险,可是他努力抵抗着。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孤身站在礼拜堂里。
丹尼尔环顾四周。喷吐出的气息在嘴前凝结成白色雾气,身子不由打了个颤。亚当跑那儿去了?他似乎是消失了。就在四处张望的时候,丹尼尔才意识到,虽然此地无疑是克斯特比城堡里的礼拜堂,可是却不是自己熟悉的那间。
这间礼拜堂较为阴暗,即使外头的日光微弱,室内也只有几根蜡烛亮着。壁画几乎完全隐没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见《死之舞》被一层蜡烛油烟给覆盖。靠背长椅看上去似乎是不一样的风格,祭坛上铺着一块紫色布,是四旬斋时会用的那种颜色。整体来说,这儿看起来少了几分展览馆的味道,而多了些真实感,就像是每天都有人来这儿祷告似的。
当他渐渐适应周遭环境的枝微细节时,丹尼尔在心里纳闷到底发生何事,如果可以的话,要如何才能回到之前的样子。
“这个地方感觉又冷又脏。事情处理好以后咱们就尽快离开。我不想在这儿逗留太久,您要是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丹尼尔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连忙望向《三个死人和三个活人》旁的门口。当他看见亚当,心猛然一紧──他看上去比自己深爱的男人还要有朝气,正满怀自信地走入礼拜堂。
等到亚当走下阶梯,丹尼尔才真正注意到他的打扮。他穿的不再是二十一世纪的时髦休闲服,而是洁净无暇的深红色燕尾服,里头是乳白色衬衫、棕色锦缎背心、贴身的暗黄色马裤,足蹬一双擦的亮澄澄的黑色马靴。
丹尼尔直愣愣地看着,脑子在打旋,既无法相信自己竟能看见过去,也压抑不住体内突然涌起的一股性欲。亚当从头到脚完全是十八世纪英国绅士的打扮,他看上去更有异国气质,金黄色肌肤和浓密黑发也被衬托的非常完美。
他看着亚当伸出一只手搀扶身后的一名老人步下阶梯。丹尼尔发现这两人的容貌有些许相似,只不过老人是英国人。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身穿英国国教牧师服,丹尼尔不用等亚当开口称呼就知道老人的身分了。
“外祖父,我们来这儿有什么事么?”他一边问一边扶着老人往长椅子走去。
“你会来这儿完全是应我的要求,费兹伊黎。”陡然一个声音传来。
丹尼尔连忙旋过身去。他没听见任何人进来呀。但随即想起,这不过是一段回忆,而且还是从亚当那儿得到的。现在他发现自己正定眼注视着一名老人,那老人简直跟麦修撒拉一样高寿。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犹如一张直接刻在皮肤上的黑色网。一头灰白色长发缠成辫子,用一条老旧丝绒缎带束起在脑后。身上的衣服虽然质料高级,却好像有些褪色了,样式也不如亚当的时髦。
亚当转头去看他的外祖父。外祖父忘了落座,依旧维持站姿,一手重重撑在长椅的椅背上。“此人是?”
“我们家族的领袖,”一个回覆传来。“克里斯汀·伊黎,克斯特比男爵。”
“可是……”亚当面向克里斯汀,眉头堆在一起,“我们并不是伊黎人啊。”
“的确不是,”克里斯汀欣然同意。“费兹伊黎人是私生子的那一系,源于好几个世纪以前的资深伊黎家族。可是血统会渐渐淡去,我亲爱的继承人:血脉终有消失的一天。”
“你的继承人?”亚当的目光从克里斯汀身上转移到自己的外祖父上。“我以为我是你的继承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想。”
克里斯汀忽然爆出一声大笑。“真令人高兴啊──有个如此谦虚的费兹伊黎人,知道自己的身分!可真稀奇呐,你说是不是,安德鲁堂弟?这么多年以来,你那些可恶的族人老是从我这儿需索无度,如今你终于生养了一个这么没有野心的子孙。真是可喜可贺。”
丹尼尔看见亚当听了这番话大为气恼,希望自己可以走向前去,跟他说上几句安慰话。目睹自己的爱人在如此年少的时候──还是个平凡人,他这么提醒自己──便遭遇令人如堕五里雾的诡异情况,既不知眼前的危险,也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点头绪都没有,丹尼尔不禁感到一股奇特的心痛。
安德鲁·费兹伊黎用力摆摆手,把克里斯汀的评论当一派胡言。“亚当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有野心,这点你大可放心,堂兄。亚当自幼受到良好教养,我教他做人要循规蹈矩。他敬老尊贤,信仰虔诚。上帝知道我不想放弃他,但你能给他的多过于我能给的。”
“外祖父,我有温斯多威已经很满足了,”亚当说,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看着眼前两位老人家貌似有礼的表象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仇恨。“你的堂兄是不是希望我也接下这座城堡?据我观察,城堡北翼和西翼的确需要整修一番;这以后可以慢慢安排……”
“不是城堡,”克里斯汀突地厉声说道。“你可以继承头衔,但不能拥有城堡。克斯特比城堡限定由伊黎族人继承。也就是说,只有在伊黎的资深支系完全灭绝以后你才有资格继承。”
“既然如此,头衔也该比照办理,采用限定继承的方式才对啊。”
“傻小子!头衔只能传给男性嗣子。至于地产嘛……倒是有很多人传给了女性子孙──而我宁愿由女性伊黎人来掌管这座城堡,也不要它落入费兹伊黎之手。”
“那么我倒要怀疑,你愿意让费兹伊黎来继承你那珍贵头衔的用意何在。”亚当接腔,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神色。
“我别无选择,”克里斯汀说,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的。“再说,继承了这个头衔,就得尽某种……义务。”
“义务,”亚当嘴上跟着说一次。他的视线再次停在外祖父身上,外祖父表情木然。“是什么样的义务?”
克里斯汀对安德鲁·费兹伊黎点点头。“堂弟,我谢谢你的合作。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孙子。或许有朝一日你能跟他再次见上一面也说不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我今后不会再碰面。现在,得请你先离开了。”
丹尼尔看见两位堂兄弟互相欠了欠身,这动作既庄重又严肃,心里的紧张也渐渐升高。安德鲁·费兹伊黎转头看着亚当,眼里闪着渴望和悲伤,开口说:“再见了,我的孩子。如果你成为他的继承人,我便不想与你相见了。你将会是个迥然不同的人,不再是以往的你。我以为我无法目睹这样的事情发生。”
亚当闻言露出大为震惊的表情。“外祖父,不论他给我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我求求你,不要仅仅因为家族间的世仇就把我逐出家门!”
老人的眼睛闪着莹莹泪水。心中溢满情感,他不由哽咽起来。“在我死了下葬以后,你才可以回到温斯多威。你好自为之,亚当。多想想我以前教过你的话。愿主看顾你,愿主赦免你的罪。”
安德鲁·费兹伊黎匆忙祝福完孙子,随即转身循着原路走出礼拜堂。
直到大门再度紧紧关上,亚当才转身面向克里斯汀·伊黎。“你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
“哎,你爷爷刚刚还说什么你教养好,”克里斯汀揶揄着。“显然你连怎么称呼世袭贵族这种基本礼节都不懂。”
亚当那漂亮的金黄肌肤顿时窘的发红。“请接受我的道歉,大人阁下。”
“嗯,好多了。我鄙视那些不知顺从为何物的人,费兹伊黎。可是我从你那些讨人厌的族人那儿领教许多,也就习惯了。”
“话说重头,我很怀疑你用贵族头衔来荣耀我族的居心何在。”
“这不是什么荣耀,费兹伊黎,相信我。”克里斯汀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应该往中殿当央走。
丹尼尔跟着两人的脚步移动,此时的他已经了解自己只是一名旁观者,要把这出戏看完就得保持沉默。他走到墓穴的另一边就停住脚,惊讶地发现只有四座墓穴。他恍然大悟:克里斯汀将在今日躺进第五座墓穴……
他观察亚当脸上的表情。亚当正低头去看墓穴石棺盖上的铜制铭牌,脸上并没露出什么情绪,只有事不关己的淡漠。当两人走到第四座墓穴旁时,他也是用这样一副冷漠的神情看着克里斯汀·伊黎。
“我儿子就埋在这儿,”克里斯汀平静地说。
亚当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一五三六年?”
“是的。”老人用锐利的眼神回望亚当,亚当不禁移开视线。“他在三十五 岁那年去世,身体衰败的很严重,纵使看上去顶多二十七 岁,也就是他变身的那个年纪。”
“你说话怎么好像在打谜似的,大人阁下。我没有什么耐性听这些无意义的唠叨。”
亚当转身作势欲离去,可是克里斯汀却及时拉住他手臂,强迫他回过身来。
“由不得你不听,费兹伊黎──但因为你的蛮横无礼,我不会全盘告诉你。你会活得比我久,而且跟我一样过着很无趣的日子。没错,我就是要让你活得愚昧又无知,而你只能利用寻找家族真相来打发这漫漫长日。”
“我对伊黎家族根本不在乎。”亚当露出厌恶的脸孔,把自己的胳膊从克里斯汀那仿佛利爪般的手中抽出。“我是出身于私生子家庭没错,可是费兹伊黎人个个正直坦率。而你的族人都是被诅咒的,至少传言是这么说的。”
“欸──但你相信了,不是么?你是该相信的,孩子。”克里斯汀皱纹满布的老脸浮现一股恶意,在逐渐昏暗的光线和烛火摇曳的环境下显得阴森可怕。“你所听见的都是真的。所有的一切──甚至还有更多。”
“我听的已经够多了。”
“你听到的是每一代克斯特比男爵都很长寿?还是我们体内的血疾导致我们对血有无止尽的渴望?又或者,你听闻吾等生性残酷言行奇特,对圣拉撒路以及复活仪式有着坚定不移甚至接近狂热的信仰?”
“我对你的家族一点兴趣都没有。”亚当下巴绷紧。“你的头衔你自己留着。我不想要。”
“你会接受的,亚当·费兹伊黎。在这件事上,你就跟我儿子一样,都毫无选择。每位继承人都是由他的尊长选定。没有拒绝的机会。”
亚当再次面向克里斯汀,丹尼尔看了不由屏住呼吸。他在心里催促亚当趁现在还有机会快点逃,可是他也明白,命运是不能改变的。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静静当个见证人。
亚当的目光锐利起来,可见他心里很反感。“请解释清楚,大人阁下。”
克里斯汀用脚跟轻叩第三座墓穴。“现在让我向你介绍亨利·伊黎。”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心情愉快的老人正在回忆往事似的。“亨利选了我的儿子威廉来当他的继承人──就如同我现在选了你──可是威帘身子骨单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疾病虽赐予我们生命,但同时也可能夺走它,不幸地,威廉受不住,任由疾病侵袭他的身体,将他折磨的仿佛只剩下一个躯壳。他原本可以活的比我久的。然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每天一点一点死去。他连寻求继承人的体力都没有,于是拜托我帮他找。”
亚当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但是我替他挑的候选人都不够好。”克里斯汀接着往下说。他在中殿内来回踱着圈,心情越来越激动。“进行测试的时候,威廉将自己的血喂给他们喝,可是没有一个人承受得了。三个死了,被血给呛死的。大概是太浓了吧。但老实说,我并不知道真正原因,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唯一关心的只有如何才能让我的儿子免受更多的折磨。疾病使他面容槁枯,形销骨瘦,我实在不忍目睹。于是把家族内成员重新检视一遍,改找较为年轻的支系。”
丹尼尔看着克里斯汀在中殿当央打住脚,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彩。丹尼尔不禁想听更多有关伊黎家族的历史。他向前靠近几步,此时克里斯汀又开始说起他的故事。
“我找到五个候选人。一个试喝了血,最后死了,跟他的堂兄们一样。剩下四个拒绝合作,于是我就亲手杀了他们。我们家族一直守着血疾的秘密:只有成为继承人的才会知道真相。”
“那你还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亚当驳斥。“这可是违反了传统啊,大人阁下。你让你的高贵血统蒙羞了。”
“我打破的可不只这一个传统哪,费兹伊黎。”克里斯汀的笑容带有令人不快的胜利感。“让我把故事说完,你就会知道我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践踏了我的家族传统 ──就在我因为儿子的困境而被迫作出决定的那天。看着威廉在我眼前渐渐枯萎,承受极大的痛苦却还是死不了,我就下了决定。既然是我给了他生命,那么他当然也可以把生命还给我。”
“我挨近他,而他也没有反抗。我吸了他的血,而且没死。的确,血的甘美温暖了我。因此我的儿子便成了我的尊长。而我,这个曾经当过他父亲的人,现在却亲手杀了他。尊长虽死,却也促成了他自己象征性的复活,因为此疾病又在一个新的健康身体里重生了。”
“说的是。”亚当露骨的讽刺目光让克里斯汀那老迈、局偻的身子更加无法支撑。
克里斯汀大吼一声反驳亚当的讥讽。“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健全之身,我既不年轻也不强壮。当我变成吸血鬼时,已经是六十三 岁的老头。这个疾病虽然是诅咒,但同时也赐予带病者超凡的异能。可是这些异能对我什么好处呢?异能不过是增强了原有的天赋,但我已经太老、太虚弱了,本质不好,还能增强到哪儿去?于是,新的体质对我没有帮助,因为我没办法充分使用。它所作的就只是延长我的寿命和增加我的智力。因此我发誓,我的继承人要是完美的,就如同我的祖先高德菲尔·伊黎在此疾病第一次侵入家族时,花了长久时间寻觅,只盼望能找到一位理想继承人。”
丹尼尔跟亚当同时蹙起眉,亚当说出了两人心中的担忧。“但我怎么会是完美的?我可是费兹伊黎人啊。”
“半个费兹伊黎人才对。”克里斯汀边笑边大声说。“天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亚当自豪地挺起腰身。“我的父亲是个皇帝。”
“是么?”克里斯汀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彩,不情愿地显出兴趣。“贵族血统,皇室血统……这两者没有什么差别。然而,你的体内虽然流有我们的血,但你不是纯种的伊黎人,是个混血儿。所以你不配承担此重责大任──知道吗?你这个费兹伊黎杂种──你不配!”
“既然如此,那就别把这……这些个什么头衔什么疾病的传给我。”
“我别无选择。没有其他人了。”
亚当显得不耐烦,简直快受不了了。“如果这个疾病是个诅咒,怎么不让你自己死掉就好了?不要传给任何人!你一定会死的,如果你选择……”
克里斯汀大笑,笑得很可怕。“不。我死不了,除非我制造出继承人──或者自杀。我的灵魂已经被这个疾病给诅咒了,费兹伊黎。你真的以为我会愿意自杀而换来第二次诅咒吗?如果我在制造继承人的过程中死亡,可能有机会得到上帝的宽恕。我还是可以上天堂。”
“你真的相信这种事?”
“我必须相信。否则,凡事都没了意义。如果少了宽恕,最后审判日的复活就不会是我们的救赎。”
克里斯汀语气激昂,亚当噤声了。在一旁的丹尼尔呼出一声叹息。宽恕──这就是他回来要带给亚当的东西啊。他终于理解了爱人生命中的驱动力,暗自拿它在心中与自己对于真相的渴望做了比较。原来这两者是没有太大差异的。顷刻间心中溢满爱意,他朝着亚当走过去,希望能够触摸到他,提供他一些力量与信念。
亚当再度开口,视线维持不动地看着克里斯汀。“你赌在一个不确定的事物上,这赌注下的太大了。”
老人笑了。他的眼里发出动物般凶猛的光芒,一步步朝亚当进逼。“我厌恶我的人生,费兹伊黎。只有在你得到诅咒后,你才能体会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你将会看见 岁月流逝,可是却不会老。那些你爱的人都会衰颓,然后死去。想像一下自己永生不死,但却无能为力拯救心爱之人的情形吧!那简直就是地狱啊。是真正的痛苦。而你很快就能体会到。”
丹尼尔看着亚当一步步往后退,远离克斯特比男爵。从亚当脸上的表情,他知道亚当并不完全相信克里斯汀说的话。可是就算他在怎么警惕,也阻止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动作快的远超过丹尼尔所想,比亚当预期的还要迅速,克里斯汀·伊黎倏地往亚当扑了过去。他的手攫住亚当的肩膀,冲力之大让两人都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亚当对老人的力量感到很震惊,拼命反抗,而丹尼尔只能在一旁发出徒劳的警告。
克里斯汀俯下头,愤怒地咆哮一声,一口咬破亚当的喉咙。
丹尼尔吓得惊叫,两手捂住嘴巴。他不想看这样的画面,可是就算他闭上眼睛,影像还是存在,仿佛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克里斯汀伊黎从亚当破裂的身体上饮血,大口咽下浓烈的猩红色鲜血。鲜血在礼拜堂地板上蔓延开来,流了一地。亚当似乎在整个骇人的过程中还一直保持清醒。眼见此景,一阵恶心泛了上来,丹尼尔几欲作呕。
直到亚当的皮肤变得惨白,眼神失焦,克里斯汀才放开他。丹尼尔压抑着不哭,准备好要奔向亚当,可还是忍住了。老人抬起头,露出两根尖锐的獠牙,丹尼尔内心涌起一强烈的厌恶,克里斯汀往四周梭寻一遍,好像发现了丹尼尔的存在似的,然后钟声就响了起来。
丹尼尔猛地扬起头,寻找钟声的来源。克里斯汀·伊黎也被钟声扰得心烦意乱,突兀地大笑起来。
“这钟是为我而响的。”他喃喃地说。“是在反对我,在警告别人要小心我……”
他举起右手,敏捷地在手腕内侧划出一道口子,切口很深,丹尼尔瞥见里头的白骨。克里斯汀把汨汨冒着鲜血的手腕压向亚当的嘴。
“喝吧。”他命令着。“快喝,你这该死的费兹伊黎!我叫你喝!”
丹尼尔抓住身旁的靠背长椅。心里半希望亚当太过虚弱,受不住克里斯汀的血,可是他知道结局为何。看见亚当张开了眼睛,他不由得从嘴里吁出一声。紧接着又见亚当贪婪地攫住克里斯汀的手腕。
他不想看见爱人是如何把克里斯汀·伊黎的血给吸的一滴不剩。他不想目睹亚当受到吸血鬼的诅咒,利用如此凶残冷酷的手法,透过这名老人来完成变身的仪式。
可他还是看了。一边看着把头衔和诅咒传承下去的整个过程,身体一边激动地战栗不已,心里感到万分痛苦。这时他才领悟过来,自己对亚当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同情,而是爱。
亚当把手缩回,判断适当的时点好让丹尼尔从他的记忆中回到现实。他屈伸着苍白无血色的手指,很快地将伤口舔一遍,伤口渐渐愈合。手臂因为失血过多而感到针刺般的麻木。他必须尽快吸食鲜血,可是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丹尼尔恢复知觉。只见丹尼尔的身子哆嗦几下,逐渐清醒过来。
“亚当……你的衣服。”他的声音嘶哑,喉咙还因为刚刚喝下去的血而肿胀。丹尼尔眨眨眼,视线渐渐清晰。“紧身束裤和燕尾服?那真是……”
亚当开心哼着鼻子。有这么多衣服让他挑,可没想到最后会是那样的装扮。“你喜欢吗?我承认我对于那个年代的服饰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束裤真的很紧,有时穿起来不是很舒服。”
丹尼尔露出一个不假修饰的笑容。“你看起来很帅。”
“谢谢。”亚当心想,接下来的日子他很乐意天天都穿十八世纪的服饰,就为了得到爱人的热情回应。
“我万万没想到,”丹尼尔继续往下说。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唇,轻轻揉着,仿佛还可以尝到血味。“我不是说衣服……而是那整个事件。我竟能在你的记忆中搜寻,还能在眼前播放……”
“这是吸血鬼与生俱来的天赋。”亚当不知道自己可以跟他透露多少。“有些吸血鬼可以集中处理某一段记忆,解开其情感纠结,把它和其他记忆分开,但我还没学会这种技能。”
丹尼尔垂眼去看那把康亚斯弯刃大刀,依然紧紧握在右手里。把刀举起,仿佛提醒自己的身分。“可是我跟你不同。”
亚当默不作声。他曾经对同样的经验感到很震惊,可是丹尼尔的反应却很沉着,无疑地,他的确有伊黎血统,他具有在亚当的记忆中搜索的本能。光是这点就可以证明。
将血提供给有潜力的继承人一直是家族里的传统。亚当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机会:克里斯汀太过心急,没有进行初期测试就将他变成吸血鬼。毕竟,如果他失败了,承受不了尊长的血,也是死路一条。而他现在知道,自己的生死对克斯特比男爵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谨慎地拣选措辞后,他说:“丹尼尔,你通过了血族尊长在制造继承人时所设的考验。你不只接受了我的血,还展现了搜索记忆的天赋本能。即便是我引导你找到我要你看的那段记忆,但你这样的能力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还是很惊人的。”
亚当叹口气,瞥了一眼克里斯汀的墓穴。“他是对的。你的确是理想的继承人。”
丹尼尔的手指揝紧刀柄。他没有对亚当的话作出回应,管自回到稍早的讨论。“你真的是吸血鬼啊。”他的这句话此刻才让亚当明白过来,原来丹尼尔一直都不相信──他的反应就跟多年前克里斯汀·伊黎以家族秘密吊他胃口、折磨他时是一样的。
“我是。”
“所以……你必须喝人血才能活下去。”
“喝新鲜人血只是为了取代我身体内被变种麻疯病给污染了的血。”亚当解释着。“这是一种慢性病,我每年只需喝四次血就可以健壮地活着。其他时候就吃一般的食物以补充体力,与常人无异。血虽然需要定期更新,但我只从罪行重大的罪犯身上取血。他们的味道就跟他们的行为一样恶劣,可是惟有如此,我才能宽慰自己的良心。在我之前的伊黎祖先,并不像我这么在意道德良知,我以后再告诉你他们的故事吧。你今天已经看见他们最坏的那一面了。”
“克里斯汀原本是有可能让你死的。”丹尼尔喃喃说着。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替亚当感到难过。“我几乎以为他想杀死你呢。毕竟他杀了自己的亲人,因为他们都不够资格……”
“我是他最后的机会。”亚当说。“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其实他更多是因为我和我的费兹伊黎家族成员是私生子的后代,有不名誉的身分,再加上他找不到其他拥有纯种血统的后裔,于是心生怨恨,想要惩罚我们。”
“不过,应该还有其他子孙吧,是不是?”丹尼尔比亚当更快找到症结点。“比如在母系那边──由伊黎女性族人传下来的。还是那样不能算数?因为她们不用伊黎这个本姓了。”
“哦,那还是算数的。重要的是血统。”他取笑似地看着丹尼尔。“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听见钟声吗?”
丹尼尔先是一愣。接着玩起大刀,轻轻挥动着,掩饰内心的不自在。“我……我一定是伊黎家族某一个支系的后代吧,我猜。”
亚当注视着大刀前后摆动的身影。即使刀锋不再对着自己,还是觉得忐忑不安。他轻咳几下。
“没错,那可以追溯到好几代以前,更确切地说是在十一世纪的时候。你的一位祖先和伊黎家族女性成员结了婚。远在城堡兴建之前……当时这个家族还未受到诅咒。”
丹尼尔把大刀放在靠背长椅上,发出当啷的碰撞声。“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严格来说,你的血比我的还要纯净,甚至比所有躺在这里的男性祖先更干净──因为他们不仅染上了麻疯病,还把这种病传给直系后裔,即使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子幸免于难。他们的心甚至比血更肮脏。”
看见丹尼尔绞起眉心,亚当接着说:“你现在也已经知道那些无法接受尊长之血的人的下场──他们全都死了,被受到污染的血给毒死的。有什么人狠得下心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受这样的折磨呢?最好还是多等几个世代,从曾孙子里挑选适合人选。要不是威廉·伊黎如此羸弱,这个传统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的。亨利略过克里斯汀,因为他不够资格。这个认知一定日日啃噬着克里斯汀的心……所以说,如果连他都不够资格,那我呢?”
“你比他还要高尚。”丹尼尔柔声说。“你并不想要这些的。”
亚当抛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这些年来,我尽量避免对家族历史钻研过深,因为我害怕变得跟克里斯汀·伊黎一样:守护着家族古老的秘密,整个人生被不可为外人道的历史给严重扭曲,根本不敢谈什么未来。我逃避以往的自己。我以为只要我逃的够远、跑的够快,就可以否认这一切。”
丹尼尔去拉亚当的手,抚揉他的掌心,提供些许安慰。他垂下头,仿佛在专心爱抚着。“没有人可以逃避过往,就像不能逃避命运一样。”
“你是念历史的,理当这么说。”
“别忘了我也有一段想要忘记的往事。”丹尼尔提醒他。“或者我该说,是一段我得先想起来才能忘记的历史。”他抬起眼神,略感犹豫地笑了。“跟你一样,我只能活在当下,从来不敢去回顾往事,也不能展望未来,这样的日子我过了足足九年。直到遇见你,才恍然大悟以前的我都做了什么荒唐事。”
“这么说我们是治愈了彼此。”亚当回应丹尼尔的笑容,两人的手指紧牵在一起。“也许现在我们能够面对过往,努力未来,而你也可以忘记那些伤害你的人。”
丹尼尔脸上原本充满希望的神情蓦然黯淡下来。他抽回手,揣进口袋里。“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但你杀死欧奇是事实。”
“我没有。”
“如果你和我去自首……”
“丹尼尔,”亚当耐心地说。“他没死。我没有杀他。”
“你……你没有?”丹尼尔看见亚当摇了摇头,心下感到错愕。“可是……监视器明明拍到你攻击他,然后将他扛走。”
“惊人速度和记忆搜寻并不是我族类仅有的异能。我还可以治疗伤口。”他举起右手,秀出之前还在渗着血的深长切口,现在几乎已不见伤痕。“我承认我是攻击了他。我恨他对你做了那件事。我想要他死。当时我看见他独自走在暗巷,实在是激动得想要当场就解决他。可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
“他真的没死?”
“没死。”亚当像他靠近几步。“我不是法官也不是陪审团。如果欧克·汉普顿已经被定了罪,或许我就不会对他有半点仁慈。丹尼尔,我不是圣人,毕竟我也吸人血,虽然他们是被社会视为人渣的坏蛋。可是欧克·汉普顿还没有被指控或者判刑。鉴于他对你还有其他人所做的事,尽速取走他的性命或许是他罪有应得,可是,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才是我们最大的胜利。”
丹尼尔因为震惊而瞪大双眼。“如果你没杀死他,那他现在在哪里?”
亚当用右手比了个方向。“在红塔里。”
“在红塔……”丹尼尔脸上的惊吓不见了,挤出一抹笑。“喜波尔太太告诉我红塔里有个地窖。你该不会是……”
“你猜的差不多。地窖里有个密牢,我想,对付他这种人,最好是把他关在被世人遗忘的地方。”亚当顿了顿,看见丹尼尔脸上闪过一丝觉得有趣的神采。看样子在这件事上自己是做对了。
“我把他关在密牢里,里头有足够的干粮和水。”他继续说。“里头又冷又黑,空间狭窄。如果现在将他送上法庭,他应该会很乐意招供的。我还找到了更多学生愿意出面指证他。”
丹尼尔抛给他一个期待的眼神。“难道你跟凯伦谈过了?”
“是的,他是其中一个。还有其他人:包括今年刚入学的新生。你知道的,很多人已经对欧克·汉普顿有了戒心,现在的男学生又比九年前的更勇于表达不满。我相信,我收集到的证据已经足够让他吃好几年牢饭了。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史提夫说凯伦喜欢你。”
亚当眉一扬。“这不重要。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当然,我很高兴替约克郡的年轻人除去一个大祸害,但我的动机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利他主义。我都是为了你,为了要让你以后觉得安心。”
丹尼尔视线不动地盯着亚当。“可是你却对我说了谎。”
亚当发出叹息,心下觉得很泄气。他往后退一步,转过身,在中殿内左右来回踱步。他对着伊黎祖先的墓穴挥挥手。面对丹尼尔的倔强,他的火气也渐渐上来了。
“告诉我,宝贝。如果换作是你,难道你不会说谎吗?我知道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接受我的爱人竟然是吸血鬼。”他猛然停下脚步。因为焦虑而喉咽干枯,掌心却热汗涔涔。“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只要时机一到,我就打算把我的本性都告诉你的。”
丹尼尔垂下视线,头微微别开。
亚当看着他的颈部线条,看着淡淡的淤青印证了两人的性爱。目光移到丹尼尔的双唇,想起那张嘴曾带给自己多大的欢愉,自己有多么渴望他的吻。绝对不能失去他,否则克里斯汀就要赢了。
“我已经有超过一个世纪不曾爱过凡人了。那只会带来悲痛,甚至更糟糕。”亚当平静地说。“在向你坦白之前,我想先确认你对我的重要性。我想要信任你。”
“信任。”丹尼尔回过头来看着亚当。
亚当知道必须诚实以对。他深深吸一口气后说:“你来这儿的第三天晚上,我喝了你的血。当时你躺在我的怀里,和我缠绵。我尝到了欧奇对你做过的事,我想要把那段记忆删除。我以为我可以把记忆完全吸走,从你体内抹除。当我困绑你的那晚,我又试了一次。可是却没办法把它删除干净: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心里已经不记得了,可身体却还是忘不了。
“我只是想要保护你。我自知没有立场做这样的决定,可是我克制不了。他没有死,虽然是受了折磨,但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你原谅我,如果你还可以信任我,我会把欧奇带去警察局投案。”
“你也要去自首吗?”
亚当点点头。“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让我想一想。”丹尼尔双手环抱在胸前,在靠背长椅上落了座。“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只要一点时间就好……”
“当然。”他看见爱人坐在椅子上缩着身体,也看见了被主人遗弃在身旁的那把康亚斯弯刃大刀正微微闪着光。
“丹尼尔。”他提醒着。“那把刀你打算怎么处理?我猜大教堂的管理人现在一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也许我们应该一起去警察局自首。”
丹尼尔惨白了脸,惊慌失措地猛转过身去看那把沉重的大刀。“天啊,我几乎把它给忘了!真不知道我脑子在想什么──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只是……”他用力搔着头,刺猬头又更乱了。“真该死!我会把它拿去还的。天啊,我要怎么解释啊?”
“还是我拿去还罢。”亚当果断地说。连自己都感到讶异。他不喜欢那把大刀,刀显然也不喜欢他。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把刀从椅子上拿起。刀尖朝下,觉出刀的力量在搔着他的手。
他对丹尼尔绽放微笑。“我会把大刀和欧克·汉普顿都处理好。你在这儿等我回来。不许再逃跑。我们两个都不许。”
丹尼尔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点了头表示同意。“我会等你。”
自从亚当离开后,城堡显得异于寻常的安静。
丹尼尔走到户外,拖着脚走在碎石子路上。在这儿他觉得安全,即使夜色悄悄降临,吹在身上的寒冷海风略微刺骨。他身体倚着车子,抬头去看要塞,看见北塔被夕阳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缓慢地爬上礼拜堂的窗户。
在亚当走了之后,他在礼拜堂里逗留一小段时间。里头的气氛在他独坐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股紧张好似潮汐一般持续上升。虽然他不再听见钟声,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低沉的丝丝耳语,听起来好像是克里斯汀·伊黎,等到他站起身走到墓穴旁,耳语就停了。
他静静站着,目光落在铜制铭牌上,然后声音又出现了。这一次不是耳语,而是一般的语调,操着柔和口音的英文,虽然丹尼尔无法辨识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你会成为我们的继承人,丹尼尔·康亚斯。你是我们的一份子。你是值得的。
他环顾四周,视线从《死之舞》上的麻疯病人转移到三个死人,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啊。正当他移动脚步要离开时,才注意到壁画上的三个活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换了姿势。
丹尼尔朝着他们走过去,仔细观察一丝一毫的改变。三个活人不再看着三个死人,也没有逃避现场的动作,而是并排站在一起,齐齐面朝壁画外,仿佛对他作出呼吁。他们一脸的平静,横幅上已经没有言词,是一片空白。
正当他在肚里思索这代表什么意思时,就听见远处传来钟声。这一次他很肯定是来自村里的圣爱登教堂。钟声把他拉回了壁画外的世界,他从画上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礼拜堂。一想到这个地方可能归他所有,他就激动起来。这诱惑像一尾蛇,一溜烟钻进胸腔内,紧紧缠住他的心。
他几乎是马上就拒绝了诱惑。他要城堡做什么呢?它已经带给亚当够多麻烦了──然而,会不会是因为亚当不是真正的继承人而只是临时代理人?也许城堡和里头的居住者会为了自己而守规矩不闹事,因为自己拥有纯正的血统……
丹尼尔不知不觉想到了这上头,顿时感到既惊讶又羞愧。他低声咒骂了躺在里头的伊黎祖先,从礼拜堂摔门而出冲到户外。大概是他的幻听在作祟吧,可是他隐约听见笑声从跑下楼梯到奔出要塞的这一路上都尾随在身后。
现在,他看了手表,心里纳闷亚当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不喜欢少了城堡主人的克斯特比。这儿有一股冷酷、神秘的感觉,却又对他大开欢迎的双臂。他担心如果再多作停留,就会开始垂涎此地。
他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研究论文上。他大声朗诵起论文的序言,并列举自己打算撰写的章节。思考论文让他心里有了寄托,刚刚在礼拜堂里受到的诱惑此刻已经消散无影。
丹尼尔大踏步穿过碎石子路,瞥了一眼城堡大门外的世界,毫不在意地一蹦一跳上了北塔旁的石阶,站在城垛上。背倚着墙壁,用抽离的角度去观察整座城堡。
草坪几乎被影子给完全隐没,西翼阴暗无光,只有要塞还维持着明亮的身影,整片墙被西斜落日给染上一片菊黄。
他的视线投向红塔。红塔被夕阳给染红,他惊讶地发现那颜色竟比要塞上的还要深沉、更加血红,不由倒吸一口气。自从来到克斯特比,这是他头一次了解红塔之所以叫红塔的原因。
也不过几小时前,他就站在红塔底下,等着亚当打开通往地窖的那扇小门。在狭窄的空间里,他站在爱人的身后,越过爱人的胳膊去看潮湿地牢的深处。在那儿,像婴儿般蜷缩起身子的人就是欧奇。
丹尼尔一见对方竟显得如此苍老,心下不免大惊。九年前,欧奇也被称赞是颇有魅力的美男子啊。可是现在的他却看起来像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既平凡又可悲,仿佛全身上下只剩下上床的精力了。
他挤到亚当身旁,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手电筒,把光源投向这么多年来带给自己无数痛苦的那名男人。欧奇惊慌地眨巴着双眼,抬起一只手盖在眼睛上,遮蔽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
“是谁在那儿?”欧奇愤怒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丹尼尔蹲低身子,稍微放下手电筒,好让欧奇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丹尼尔脸上挂着冷然的憎恨,欧奇则是一脸的慌乱。丹尼尔脑子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
“你他妈的是谁啊你?”欧奇大声咆哮。
丹尼尔很快地立身站起,几乎把头给撞在低垂的天花板上。亚当稳住他身体,取走手电筒,一边对他低诉温柔的安慰。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投向亚当的怀抱,让他安全的臂膀圈住他,可最后他却推开亚当,迳自往外头奔了出去,跑到草坪上。
肚里一阵痉挛,他呕出了一大口胃液混杂着胆汁。脑海中万千思绪在翻腾。他记得欧奇的脸,他的困惑,还有他的咆哮。
欧奇不认得他。
丹尼尔想要把内心的愤怒大声发泄出来,可是他又不敢放任情绪肆意游走,就怕眼泪流出来。他不想为了达伦·欧克汉普顿而哭,他更不想为了九年前的丹尼尔·康亚斯而哭。
他现下最急迫的渴望就是让亚当杀了欧奇。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强大的愤怒。史提夫说过,欧奇总是到处夸耀是如何让自己屈服,可是现在他却认不出自己来。丹尼尔怒不可遏,身子战栗不已。过去这九年来,他做过的牺牲、他戒绝的爱,现在通通丧失了意义。
他用力咬紧牙关,去抵抗内心的疼痛,他以为自己要被心中的狂怒给窒息了。丹尼尔把双手覆在眼睛上,想要让乱哄哄的脑子镇静下来。此时,他听见砰地一声关门声,明白是亚当来到了身旁。
“他不认得我了。”他仿佛在诉说旁人的事情那般疏离。
“丹尼尔……”
他转过身,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体内的怒气再度高涨,他大声喊:“你不明白。曾经我以为,只要他看见我,他就会想起……或许他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可是他竟然记不得了!我只特别了一年,甚至只有一学期──然后就有其他人取代我。这你该怎么解释?那不过是偶然发生的,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亚当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怀着无限的同情定定看着他。
丹尼尔颤抖地深深吸一口气。“我要他记得我。我要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我还要他知道我过得比他好,他并没有毁了我。可是他却不认识我了。就好像我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对我而言,你是我的一切。”亚当柔声说。
盛怒令他的世界分崩离析。“你根本就不了解!”
“我了解。”亚当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脸颊贴着丹尼尔的头,喃喃对着他耳朵说出慰藉的话:“我懂。我都明白。他把你的人性给剥夺了,就像克里斯汀对我做的那样。我们都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可它还是发生了。我努力学习与它共处,亲爱的,你也要这么做才好。但你不会感到孤单的,因为我会陪着你。没有人会伤害你了,我发誓。”
他的情真意切让两人都沉默了。而后丹尼尔往后退一步,抬起坚定的眼神去看亚当。“把他带走。”
亚当迎上他的目光。“你还要我去自首吗?”
“不。”丹尼尔撇开脸。“我要你平安回来。”
这些是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了。
现在丹尼尔强迫自己走城垛。绕着城堡走,直到抵达红塔不能再前进为止。他靠在墙壁上,往下看那片海。脑子一片空白。没有思考,没有感觉,只是心无挂虑地看着底下的海浪在岩石间翻搅,激起白色泡沫。
不知道自己站了有多久。听见身旁的走道传来脚步声时,手指已经被冻得麻木僵硬。他木木地转过身去看,脸上的笑容却来得很自然。
“丹尼尔。”亚当快步朝他走近,在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才停下脚,仿佛害怕再次被拒绝。“处理好了。都结束了。”
丹尼尔点点头。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他想要扑向亚当的怀抱。他渴望许多的吻、爱抚和安慰。他心中有许多问号,一个比一个还要荒谬。他知道应该询问弯刃大刀归还了没有,或者押送欧奇到警察局是否顺利,可是此刻他能想到的只有在礼拜堂里听见的那个声音。
他把这念头赶走。他不要城堡也不要头衔。他只要站在眼前、脸上露出焦虑的这名男人。而他无法把焦虑和亚当·觉罗费兹伊黎联想在一起。
丹尼尔把自己埋入亚当怀里,抬起头。亚当在他嘴上贴上一吻,热情地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他感受着这熟悉的动人甜蜜渐渐占领他的所有知觉。如果他用这份快感迷醉自己,把自己完全交给亚当,也许就能忘记伊黎祖先给他的诱惑。
也许……
他离开亚当的拥抱,伸出手指抚上亚当的唇。觉出一股暖意传入指尖,丹尼尔知道他一定是进食过了。这样的念头已经不会如往常般带给他很大的反感,反而显得很自然,毕竟这只是生活中的残酷现实罢了。
他眼帘一抬,看见亚当的眸子里透出深切的爱意。丹尼尔的信心又回来了,脸上漾起笑容,心情也平复不少。“现在怎么办?”他开口问。
亚当露齿一笑。“现在我想带你上床。”
微笑变成了大笑。丹尼尔紧紧偎依在亚当的胸膛,嘴唇摩挲着亚当喉咙处优雅细致的麦色肌肤。“我的意思是,将来你要我干什么?”
亚当的双臂圈的更紧了,上半身稍微往后倾,低头去看他的脸。“我要你当我的爱人,当我的伴侣。”
“即使我会老、会死?”
“这是我们要一起解决的困难。”
“你不能把我变成吸血鬼吧,是不是?”平板的语气。其实丹尼尔已经知道答案,可是他想听亚当说出口,只为了再确认一次。
亚当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抚摸他衣领下方的颈背。“如果我让你变成了吸血鬼,我就会死。你身上有伊黎的血,光靠这点已经足够让你当我的继承人。我的死亡会带给你新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丹尼尔沉默了片刻。“所以,你会永生不死,而我不能。”这话听起来残酷又不合情理,他怀疑自己能够接受这事实。“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件事。”
亚当蹙起眉,但很快又露出笑容,已经有个想法在他脑中成形。“宝贝,虽然我了解的不是很透彻,但应该还有其他非我族人的吸血鬼存在才对,不管有没有染病。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我能够介绍你们认识,届时你可以拿你的疑问请教他们。”
“听上去挺不错的。”
丹尼尔的思绪开始飞转。如果真有其他吸血鬼,就有无数的可能性。也许他可以成为别的吸血鬼的继承人,让别的吸血鬼做他的尊长,那么亚当既不用死也能和他永远相伴了。两人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而伊黎家族祖先也断无反对的道理。他可以研读礼拜堂里的壁画和吸血鬼的历史,而亚当可以继续管理城堡,从此快乐地过日子。
他仔细盘算着,心中涌起一股充满希望的喜悦。当然,这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亚当把他搂进怀里,含笑看着他,仿佛已经读出他的心思,还有他对未来的期望。“你虽不能当克斯特比的继承人。”他说。“但我希望你能乐于当个克斯特比男爵的爱人。”
“是的,你的爱人。”丹尼尔回答。目光凝视着前方的海平面。“不只是你的爱人,还有,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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